入梦来

黑云遮月天垂压,神霄玉府上下,忙碌不止人影憧憧。

“帝君这一次怎么受如此重伤啊?”

“是啊怎么会呢?帝君的白衣素来不沾染一丝污浊,就是上阵杀敌也是从无败绩的。”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私情。”

“附议。你们是没亲眼看见,陛下前脚刚回来,帝君就被司渊将军和祝大人扛回来。不是我说就陛下那张脸诶呦……”

“帝君啊帝君,快点好起来吧。”

屋里头那位至今昏迷,即便是医圣卢岐扬或是大方脉的伍裳真人又或是天医司的各路才俊,都束手无策。但好在至少用药物填补上了失心之痛暂时压制的缓兵之计。

司渊持剑坐守在屋门外一夜不合眼;祝良晔添柴打水着手煎药不假手于人;六位医官商讨药方用量尽心尽力。

论起来这一切都还要怪罪于屋里头那剜了半心而最愚蠢不过的。

然而,他迟迟不肯醒来,不过因一段回忆,一件往事,一位故人。

不过一段往事,不过一位故人。

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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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

元宁十六年,天君发令攻伐余山。命滕、胡二将为主帅领兵前去降服,特批九殿下随战以为磨炼。

余山神狡诈,双方交战第二日便把九殿下拐走为人质,众将士进退两难,只待天君意向。

但长生可不是这么记着的,多少年后他将被余山神拐走的这段时日看为他波澜壮阔一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光阴。

余山神手握两件毁天灭地的法器,但却不屑于用,尽管这样天兵第三日才勉强攻上了山。这就令余山神更为觉得无趣了,他打听到这次军队里有个养尊处优的九殿下,说是天君最小的那个儿子。他苦于不想再动用法力,三日来陪那些虾兵蟹将逗玩还是有些累的。所以他玩了点阴险的,也不能说阴险,就是不合常理了。第三日正式开战时,二话不说、一马当先,神不知鬼不觉把这个九殿下拐走了,然后咬破手指在白布写了几个歪七扭八的血字,两位主帅研究了好久才看懂大意是“想让九殿下活着回去,就别想有上山的决心”他们将这块布呈给了天君,全军兵马围拢了余山。

彼时长生觉得两眼一晕仰头而倒,再有感知时已是一阵温热擦过他的手背、手臂、小腹……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余山神的腿上,余山神正在给自己擦拭身体。长生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穿了条白裤子,一惊身体一动扯到伤口疼的皱了眉头,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伤口应该上了药而且都被绑带包扎好了。

“还想疼就继续动。”

长生想起来当时在战场,他仅仅和余山神对视了一眼就不知为何昏迷了。他刚想动用法术,却发现四肢无力,根本不能动用。

抬眼对上余山神那含情脉脉的双目。长生没什么辞藻才气会形容人的俊美,只是觉得当世无双。

“我可没有禁你法力,我可不会干这种下流事”余山神领会到他的诧异,便轻笑道,“是你自己修为太低,法力就这么一点,战场上打得颇为激进,消耗太多,暂时还没缓来。”

长生不理他。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吗?拐你过来,已经有三天了哦,都三天了山下的你的九重天的将士乃至你的天君老子都没一点动静”余山神的右手揽过他的腰到前面桌上搁着的面盆前,左手配合着右手将毛巾又重新浸泡,水温太热他只好用指尖一点一点拧干,忍着烫帮长生擦拭身体。见长生还是不理他,又道,“常理来说本桻谦尘条疯狗应该火烧眉头掘地三尺啊,我不会是拐了一个不讨天君待见的儿子吧?”

“还是个不会说话的?疯狗有九个儿子,九殿下,那就是疯狗最小的儿子,最小的不该最宝贝吗?”也就余山神性子好,有耐心,跟个木头说话都不生气。他思索了片刻,慷慨道,“没事,你现在弃暗投明也来得及,跟本山神走,少不了你风光的!”

“夸大其词。”长生道出的第一言。

“哟会说话呀”余山神忙道,“不过看得出来,疯狗不喜你,也看得出来你也不喜疯狗,我这么说他你都没什么巨大反应,这不是不喜还能是什么。不过你们作为父子也是够可以的。”

“你给我下药了?”长生问他。

“没有。”

“没下药我怎么会突然头晕目眩,昏迷过去,被你当人质拐过来。”

“想知道啊?”余山神把毛巾丢进面盆里,右臂还揽着长生的腰,右手撑在他腿上,长生只觉一片温热,感觉身体像烧起来了一样。抚凛左手捏起他的下巴,笑道,“可以让你再晕一次。”

长生先是莫名心跳了一阵,后是觉察体内的法力已经修养流润了不少,再是引发本能反应。

长生放在腹上的右手突然动起,指尖流过雷电之力,伴随蓝电黄光,想掐住余山神的脖子但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手太小了掐不住我脖子的”余山神言辞轻薄道,“还没想到是个会使雷电的,不过你这点就跟按摩一样。”

余山神不再跟他嬉闹,放开他的手腕,右手从揽着腰变成环着腿,半扛不扛的扛着。长生无意识的怕掉下去,搂着余山神的脖子,还是瞪着眼气呼呼的。余山神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九殿下挺有意思的,然后出了门。

“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会摔疼的,摔疼了你身上的伤口裂开,我就又要帮你止血上药拿绑带缠一缠,你不嫌烦我嫌烦。”

长生身上的伤口确实是余山神包扎,这话一说长生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不解道,“哪有把人拐过来当人质,还帮人质处理伤口的?”

“我啊!我就闲着没事干,不行啊?”余山神没脸没皮道,“像我这种拐小孩的是不是应该凶神恶煞一点?可是我整日嬉皮笑脸的,实在学不来啊。得过且过,你就将就着吧。”

说罢,余山神走入另一个屋内,把长生放到床榻上,帮长生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盖了半边被子。

长生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子,才发现他睡的是别人的床。余山神有些疑惑道:“我的床,我不能睡?”

长生没理他,刚要侧身被抚凛叫住了:“正着睡,侧着睡疼死你。”然后就正着睡了,但头侧向了左边,因为右边是余山神。长生只当自己是暂时被拐,他要想办法出去。

余山神这会儿没什么话,长生以为他睡了,又偏过头来看,撞上了抚凛的视线,长生扑扇着睫毛,空气都快凝固了。

“睡不着?”余山神笑道,“小孩子睡前是不是要给讲点鬼故事听?”

长生白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空气再次凝固。

“呵,话没几句脾气也冷淡淡的动手倒是不用人提醒。到底是九重天的殿下养尊处优金枝玉叶,这张脸长得是不错,临风儒雅玉面公子,一看日后就是个秉公无私深明大义的人物。”

“你这人好像本性并不坏,那为何天君指名道姓一定要你的命呢?”长生睁开眼睛,又自言自语道,“也许是我阅历不够,只看到了表象,看不清人心。”

“好也不是坏也不是,那你觉得我本性到底如何?也对你怎么可能了解我?记住了,我,余山神,抚凛君,绝世无敌大好人!”

长生无言。

“我是觉得,善恶好坏之间相隔一处悬崖,徙倚仿佯的我亦正亦邪。看我最后选哪边吧,早早入伍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我这种人大抵是会被后世骂得衣裳都不剩一件的,因为我这种人最可恨,见死不救或是摇摆不定,让正邪都会很难受哈哈哈”抚凛自嘲道,“有时候,像我这种闲散神仙呢也会身不由己,跟你一个小孩子说不清的。诶对了,你叫什么?跟着疯狗姓桻的话名字也不会好听的哪里去吧。”

“你告诉我把我拐来当人质是为了什么?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你现在在我的地盘,跟我谈买卖?”抚凛发现这九殿下有点智慧,但瞬间火大了,“疯狗果真什么没跟你们说吧?就让你们带着将士攻打余山,果然是疯狗,做事冲动不过脑子。”

长生在心里点了点头。

“告诉你也可以,反正我暂时不会放你走”抚凛长嘘一口气,思索片刻道,“为了帮一个朋友,我在这里帮他打掩护拖延,他在另一边……我们约定好了等事情结束一起远走高飞云游四海,再不理这些糟心事。”

“他在另一边,做什么?还有,你们怎么确定可以全然脱身?”

“告诉你了就等同于把命门给你了,人要知足,好吗?”抚凛掐了掐长生的脸蛋,“言而有信,告诉我你叫什么?”

“长生”他顿了顿道,“长生不老的长生。”

“不跟疯狗姓?”抚凛嘴里念道,“桻长生,好像确实不好听。疯狗给你取的吧,那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字啊?寓意不会太直白吗?”

“名如我命,名长生,然也长生,但不是长生不老,是长生不死、不灭。”长生解释道,“我一落地,太医便向天君抱喜道,说我是天将神胎,生来便是长生不死不灭的神。天君当时估计满脑子都是‘长生’这两个字,索性就取了‘长生’。”

“长生、长生,名字是简朴了些但也挺好听的。”

“你说,等事情结束和那人远走高飞云游四海”长生追问道,“你就这么信他吗?不怕失约吗?”

“信啊,那是我过命的朋友,我不信他信谁?信你?得了吧。”

“你可以信我,我不会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他人。”

“呵呵,真有意思,刚刚跟我做买卖从我嘴里套出话现在又说自己不会告诉他人,不过你也没机会回去通风报信,我不打算放你走了。”

“为什么?”

“还为什么?”抚凛挑了挑眉,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长生的脑袋,“你是不是这里缺根通晓人情世故的筋啊?难怪疯狗不喜你,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估计要被气死。”

长生不说话了,偏过头闭了眼睛。

“真是难伺候,什么脾气?”抚凛搂着人肩膀过来,好言道,“会放你回去的,等事情结束,好吗?快了快了,我从不苛待伤害人质。”

“你拐过很多次人质吗?”

“第一次拐”抚凛笑道:“你是不是,吃软不吃硬啊?”

“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长生是想知道的,又小声感叹了一句“你好像很在意她”但抚凛好像没听到就开始回忆那人了。

“他啊,嗯……”抚凛回忆起那人,“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像,都一副不大爱搭理人的样子,脾气也不好,长得还凑合,一点都配不上我。”抚凛意识到自己嘴漏说了不该说的,急忙悬崖勒马道,“不过身世凄惨无比,爹参军战死,娘被人糟蹋后上吊了,一两岁吧就跟着他哥,经常吃了这段就没下顿,被人拳脚相加加那是常有的事,就住那种漏风漏雨没几块砖砌成的破屋,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脸啊更是黑的像煤炭一样没话说,要不是我后来给他洗过脸都发现不了他长得这么凑合,头发毛躁的更是摸上去跟带刺的仙人掌。”

“有天早上起来,发现他哥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仅有的几两银子铜钱也都没了,就像他哥丢下他自己跑路了一样”抚凛讲的津津有味,但此时突然停住了,“然后啊……”

“然后怎么了?”

“然后你就该睡觉了”抚凛对他朋友的故事戛然而止,又把被子往长生身上掖了掖,“别听这么多凄苦的,小孩子晚上会睡不着,快睡快睡,你看着你睡了我再睡。”

“我又不是小孩子。”

“呵,你几岁了就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四千岁了”

“呵呵四千岁”抚凛掰了掰手指头,“我……我、我都要……十三万岁了!”

“十三万岁的人了看着还这么不聪明”长生挖苦他,转言又道,“既然那人配不上你,为何你又要谋划你们的将来?那人在你心里非比寻常,像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若非,你是喜欢那人?”

“喜欢?怎么才算喜欢?落难者对救济者的感激,杀戮作恶者对普度众生者的向往,亦或是我这种孤独者需要他人陪伴惯于依赖罢了”抚凛说得有些认真了,“他曾经是配不上我,但现在不一定了,尤其是事情结束后。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什么两情相悦天作之合那都是说的好听,我这个人呢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只觉着,两个人能安稳平淡凑合着过日子,就不错了!”

“我第一次见他呢是在冥府,我当时提着酒去找尹重殊喝酒,谁承想尹重殊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帮他翻生死簿,一脸愁苦啊跟他说真的找不到啊。尹重殊是谁是冥主啊阴曹地府都是他的,他那副可怜样我当时在屏风后面差点笑出声来,想着他怎么会被一个灰头土脸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儿欺负呢?”抚凛顿了顿道,“尹重殊和我讲了他身世,我当时脑子被抽了一样就说我正好缺个侍从让他跟着我吧,他倒也愿意跟我走只不过整个人都焉了吧唧的……”

“在心里非比寻常,占据了重要位置……这么想着还真有点儿呢。起初我想带他回余山,虽然我想保护他不让他受苦,最后是我想和他远走高飞云游四海。”

“她……他不是个女子吧?”

抚凛瞳孔缩了缩:被发现了?这么明显的吗?那又怎么样?我断袖就断袖了谁管我,无父无母也没人管过我。落落大方承认道:“是啊。”

长生闭上眼睡了,抚琴再怎么好言好话摇他胳膊戳他脑袋,长生都不理他。

“你这脾气谁受得了?好好的说不说话就不说话了,莫名其妙。”抚凛转过身去,身上没盖被子,本来有的一角被子也不要了都给长生了,自己也眯上了眼睛。

——————

梦醒,长生见床榻边有一袭青影,艰难起身,一截白皙手臂从被褥里探出来,伸手去抓,却不小心摔下床,当疼痛漫上,发觉终是一场空。他哪有力气再重新回榻,只好以冰冷的地板为榻。

恰巧本想透过门缝远远地看一眼就走的邱禹坤撞见了这有些让人心疼的一幕,他忙上去将长生带回床榻上,掖好被子,让长生靠在自己的身上。

“屋里只有你和我,外围我做了屏障,陛下虽有你半颗心但控制不到你的言谈思绪,至多到形迹法力。你大可放宽心”邱禹坤道,“可有好些?”

“死不了。”

邱禹坤听到他这话有些恼怒却也不再想说他了,他每次不都是这样仗着自己的生命,从不自爱自惜。

“不愿醒来是梦到什么了”

“梦到……”长生道,“他了。”

“非他不可吗?”邱禹坤沉默了一阵,“即便只是长得像?”

“又何止是长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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