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苏家曾经也算得上是半个名门望族,祖上怎么说也是出过翰林院学士的书香世家,在这小镇上,光是这个牛皮就足够他们的后代吹上个半天。
原本靠着这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福祉倒也是过得有滋有味的,只是这一代代的福禄传到了如今,便被这岁月稀释得不成样子。小镇被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宁静,开发商各式各样的商务小轿车轻轻慢慢地碾过青石板路,偶尔还能瞅见车窗里探出指点江山畅想如何规划地皮的手指。而苏家的独子苏沐霖也心思活络得不让人省心,放着好好的小学老师不做,整日地跟在这些开发商的后面不知在忙些什么。老太太嘴里念叨念叨,就不该给这臭小子去城里上学,越上心思越活。
若只是心思活也就罢了,这厮甚至还想拒绝苏家老太太给他安排的亲事,在大喜之日叫骂着不肯成婚,却还是在老太太以死相逼的对抗下乖乖服从。然而从此之后,这一方青砖红瓦下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安宁,这苏家儿子总是在家见不着人不说,难得回次家便是醉生梦死辱骂之声不绝于耳,而后便沉沉睡去。安静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苏老太太的长吁短叹和新婚妻子的偷偷抹泪。这苏家少爷对于现代社会包办婚姻门当户对的愤懑,大概是这世上最尖锐的利器,划伤了别人,自己却也鲜血淋漓。
而作为包办婚姻的意外产物,苏依然就这样见证了原本算得上是富庶的家庭逐渐成为了街头巷尾倒夜香的一员,本该是衣食无忧的母亲陆续遣散了大宅子里的帮佣们,为了生存只能抄起袖管学起了柴米油盐买汰烧和与早市小贩的讨价还价,在每个夜晚提着一家人的污秽之物洗洗涮涮,边洗边骂着这个让自己变成娘家和小镇闲谈的男人。体面了大半生却最终潦倒收场的苏老太太守着逝去老太爷的骨灰草草下葬,在依然的印象里,这个家好像是冰冷而悲哀的,母亲总是冷着脸教训自己,还有那个酗酒成性不怎么在家出现的父亲,慈祥的画面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上来,最多也好像只是胡乱地捏捏自己的脸,留下两道粗暴的红印。
对自己的父亲,苏依然很难生出亲切,可能是和他的熟稔程度甚至还没赶上学校门口卖红领巾的老板,和母亲的感情也难说上亲密。要不是听别人说,祖母看自己过了周岁还没有大名怪可怜的,这才起了个“依然”的名字,若非如此,估计现在苏依然还是被母亲一声声“死丫头”这样叫着,连上学都还没有个正经名字。
依然,是要依然如故的意思吗,可是老师也说逝者如斯夫,又如何能回去呢。
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看了一眼这个不常出现,此刻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醉酒男人。
对于母亲而言,即使这个男人再怎么混蛋,终究都是自己这一生的归宿,就算别人怎么跟她说自己的男人早就外面有了另一个温柔乡,她仍旧相信只要丈夫还出现在这里,不管以怎么样的形态出现,他心里就还有这个家,这日子过得就还算有个盼头。毕竟无论这段婚姻在丈夫眼里是怎么个不情愿法,她都是这苏家下过聘礼热热闹闹明媒正娶的妻子。
然而对于依然来说,这个父亲却是有些陌生的,她从未见过清醒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更别提像其他孩子一样可以和父亲撒娇玩闹,她隐隐地总有种感觉——似乎父亲不想清醒地面对自己和母亲。
苏依然写着周记的笔一顿,被自己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又看了看床上睡得醉生梦死的男人,晃了晃脑袋。
母亲从不允许自己去别人家里做客,不然真想知道别人的父亲都是什么样子的。
想象不出,真是比应用题里的相遇问题还要难。
每周一的早上七点都是升旗仪式,苏依然乖巧地在队伍第一个站得笔直,她个子矮,排队第一个,上课第一排,老师洋洋洒洒的粉笔灰每天都吃了不少。但她喜欢上学,上学可以不用在家被母亲教训,老师也比母亲更容易亲近些。默写全对、考试高分、把作业按时完成好就能被表扬,这简直太简单了。再说,母亲好像也很喜欢自己作业本上的五角星和考试卷上的100分。这样一想,苏依然恨不得每天都上学才好。
升旗仪式除了照例的老师发言之外,也会有大队长代表对纪律表现较好的班级颁发流动红旗。大队长都是些高年级的孩子,在苏依然这些三年级学生的眼里,五年级——再加上大队长,好像就成了了不起的大人物,那可是最接近中学生的年纪,不仅掌握了小学的最高知识,而且还是大队长,一上台大家都觉得这个人的身上都闪着一层写着“好学生”的镀金般的光芒。
“大家好,我是来自五(3)班的苏若昔,本周得到流动红旗的班级有:一(3)班、二(4)班、三(6)班、四(1)班和五(2)班,希望大家能够再接再厉,一起进步!”
苏若昔站在领操台上,手里紧紧地捏着流动红旗名单,一口气报完手心还有些微微发汗,第一次作为大队长代表上台,紧张得好像马尾辫的发梢都在微微颤抖。她眼神有些无主地四下张望,突然对上了第一排队伍里站得乖巧的苏依然,扎着俩小辫儿的萝卜丁,却是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圆圆的小脸上写满崇拜两个字,简直有趣得要命。
她弯起嘴角,冲着苏依然眨了眨眼睛。
她看见台下的萝卜丁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眉眼弯弯,灿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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