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对这次比试的结果并没有那么看重。所以陆千铃拼命学习的时候，我几乎没怎么在考试上下功夫。要是让她知道，恐怕会很不平衡。
没办法，现在害怕的是她，不是我。
知道我是“交换生”，迟早会离开，老师都不怎么管我，连翘课都无人过问。某日上课时间，我穿过走廊，听着一间间教室里老师授课的声音，最后拾级而上，走上教学楼的天台。
天台的门锁着，当然是为了防止意外，不过普通的锁对我而言形同虚设。我靠在天台边缘，望着远处的天空深呼吸，冬日寒冷的气息灌入肺腔。冷意刺激之下，大脑短暂放空，片刻后引我回到过去。
我究竟有多久没有真正上学了？
因为一些委托的缘故，这些年来我也数次进过学校，不过并没有真正以学生的身份上学。上一次上学，可以追溯到八岁那年。
正是母亲过世的那一年。
不上学，并不代表没有接受教育。正相反，我接受的堪称精英教育，比普通学校的授课更高级，也更严苛。我也不是没有老师和所谓同学，但总觉得那个地方并不能称之为学校。
但是我没得选。
我贪婪地呼吸寒冷的空气。世界各地的空气呼吸起来味道并无不同，但在这里，这个远离住处的地方，我能闻到自由的气息。
我当然知道家族里那些老家伙为什么会派我来调查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但凡有点这方面的知识，都知道人死不可能复生。民间流传着好些死而复生的传说故事，就算确有其事，复活的也并非故人。
真有这样的方法，世家大族恐怕会用到极致，为了他们自己。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自然会推给我，美其名曰让我顺便回家看看。他们知道我十有八九会无功而返，到时候不过是给他们添了个笑柄。虱子多了不咬，这么些年来我早就不在乎了。
而我如果真的带回了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法阵，他们又能坐享其成。虚无的功劳给了我也无所谓，对他们来说，这是稳赚不陪的买卖。
我自然也乐得顺势而为。远离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让我呼吸都舒畅了，更何况我心里一直认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家——即使在这里我没有住处，晚上只能住在酒店，也不再有亲人。
那个地方，也不是没有真正关心我的亲人。但这么多年过去，我没有一刻认为那里是我的家。
其实要调查陆千铃是否心怀鬼胎，还有很多别的方法，但我还是选了最复杂的一种，转学到了这里。
答应她提出的交易，真的只是为了深入调查吗？
连我自己都有点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她向我下战书的那一刻，眼里闪闪发光。那是一种坚定的，充满生命力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甚至有点羡慕。我的光早就消失殆尽，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在庞大的黑暗面前，只不过是蚍蜉撼树。
她也是如此。如果现在她遇到的我是和那些老家伙一样的人，那一丝光芒也会瞬间被吞没，发不出一丁点声响。
可她的光芒却未曾熄灭，想必相当幸运吧。
接下来几日，我丝毫没有掩藏自己调查的意图，从同学和老师那里打探陆千铃的事情。不过得到的消息可谓天衣无缝，除了有人说她总喜欢鼓捣奇怪的东西，心思和时间都不怎么用在学习上，其他连坏话都没有。
即使还没到月考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可能是为了享受短暂的学生生活，我也开始像个普通学生一样准备考试。这里的高中学习内容并不难，但我学起来没有那么容易。
很快，月考结束，到了公布成绩和排名的日子。我很快在成绩单上找到了陆千铃的名字，我了解过她以往的排名，这次她比之前进步了一点。
而我的名字，紧挨着她排在下面。
我学得没有多努力，但也没有刻意放水，这个结果也算某种天意吧。
原本打算立刻办手续悄悄离开，但走出班级的时候她就等在门口。就算和她接触不多，我也能看出她性子直来直去又心急。
“是你输了，你会信守承诺吧？”她压低声音，严肃地看着我。倒是没有想到，她既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耀武扬威，可能还是有所顾忌吧。
“嗯。”我点头。这时候我突然想到，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调查法阵的事，既然她在这里常住，或许知道些什么线索。
现在就是个机会，何不顺便问一句呢。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可以复活死者的法阵？”
听到我的问题，她瞬间全身紧绷，眼神警惕，看她的反应，果然不是一无所知。
“我是听说过一些，你不会也是为法阵而来吧？”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敌意，“那要让你失望了，法阵只是荒谬的谣言而已，根本不可能存在。为了这个法阵，这里已经有太多妖怪受到伤害，但没有一个人成功，充分说明这样根本没用。银枫镇已经被搞得乌烟瘴气，不能再承受更多的……”
在她越来越高的音量吸引更多人注意之前，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误会了。我是来探查真相的。”想了想，我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人死不可能复生。”
要是真有那么方便的法阵……世界不知道该乱成什么样。
我虽然无比思念母亲，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复活她。这是对生命的一种不敬。
听了我的话，她的敌意消减了大半，不过依然保持着警惕：“那还是要让你失望，我也不知道更多信息了。不过……如果你确认了法阵并不存在或者不能复活死者，会宣扬出去吗？”
宣扬？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调查清楚之后只会回去报告家族。我略微思考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她大概是想澄清法阵谣言，消除这座城市的无妄之灾。
“我会告诉我认识的人。”我采取了最稳妥的回答。
“……不要因为调查伤害无辜的妖怪了。没有用。”她好像接受了这个回答，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她刚才的神情，让我想到路上遇到的野猫。你靠近的时候，它只是坐在那里，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你看，歪着头判断你是否怀有善意。如果你也盯着它打量，它会小心翼翼地靠近，或许能得到一点食物的恩惠。如果你表露敌意，它会迅速跑开，但当你想捉住它的时候，它会亮出利爪和小小的獠牙，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即使它的武器小得可怜，即使知道自己的敌人比自己强大数倍。
即使知道，就算拼尽全力，最多也只能给敌人身上添几道血痕，无法伤及要害，而自己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比野猫还要自由一点，因为她不需要从路过的人身上求得什么恩惠。她有自由的资本。
和她相比，我倒更像困于笼中的野兽。
她的身份本应成为众矢之的，却依然没有失去光芒，一定有什么人，或者其他存在，在庇护她。这段时间，那个人并没有现身，大概是因为她并没有真正遇到生命危险。
他说不定正在某处看着我，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住的地方本就遥远，离开之后和陆千铃不会再有交集，我们会像平行线一样度过各自的生活。
——我本以为会是如此。
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多月之后，她会主动来找我。
第五则怪谈 烟海烛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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