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旭握紧拳头，紧张地盯着法阵中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以至于没有发现师父不知何时不在身边了。
上次情况危急，而且他没做好心理准备，连爸爸的样子都没看清。这一次，一定要好好记住爸爸的脸，然后把想说的话都说给他听！
爸爸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小旭反复告诉自己，我是男子汉，不会轻易哭，但泪水还是模糊了眼眶。看到爸爸笑容的一瞬间，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我明明想看清爸爸的样子，怎么越睁大眼睛，反而越看不清了呢？
他想对爸爸说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开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之前想好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该说什么？我想你？该抱怨这七年你们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该问一句，那场大火是不是让你很疼？我是不是该找到害死你们的人，替你们复仇？
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想抱一抱爸爸，可做不到。眼前的爸爸，只是一个影子罢了……
他低头拼命抹眼泪，可越擦越花。抬起头，却发现站在那里的身影变成了两个。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又揉揉眼……确实是两个！
而且，那两个身影，逐渐与钥匙扣里的照片重叠……
“妈……师父？！”
小旭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朝夕相处的师父，正站在原本应该属于妈妈的位置上，而且身形与照片几乎一致……
小旭的师父缓缓摘下兜帽，棕褐色的卷发柔顺地垂下。他……或者说她，又摘下了常年覆在脸上的面具。看到面具下的那张脸，小旭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脸大半部分面积爬满了烧伤造成的可怖的红色疤痕，几乎不辨人形。疤痕一直延伸到头上，以至于有一部分头皮完全没有头发。
即便如此，小旭还是透过那小半张脸，看出了妈妈的影子。
看他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李槿心中揪痛。她开始动摇，怀疑自己听了那只猫妖的话，告诉小旭自己的身份是否是正确的决定……
绑架案发生之后，千铃在枫林里找到了她。千铃说自己看到了她和云遮月打斗时面具下的脸，立刻看出她就是小旭的母亲李槿……毕竟剩下的半张脸上有一颗痣，是个比较容易记住的标识。
那一瞬间她有过杀人灭口的冲动，不过千铃接下来的话让她犹豫了。
“您打算这样藏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千铃严肃地看着她，竟让她久违地产生被人训话的感觉，“小旭不缺师父，他缺的是母亲，是爱，是关怀！他还小，难道您打算让他一辈子活在孤立中吗？如果他真的父母双亡也就罢了，可您还活着，不是吗？”
李槿感到无可抑制的愤怒，以至于头脑晕眩。你懂什么？一只猫妖，一个没成年的毛头丫头！你懂什么？你怎么会懂，孩子就在身边朝夕相伴，我却不能相认的隐忍？你怎么能理解容貌声音尽毁，生怕吓到小旭的痛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年为了小旭的安全，我不得不隐藏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如何日复一日提心吊胆的生活？没有身份的我，甚至无法让小旭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
……可是她说得不对吗？
李槿脑中又响起另一个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她无法忽略。难道她说的不是事实吗？小旭看到其他孩子有父母、可以去上学时羡慕的眼神，我没看到吗？他无法融入同龄人，只能远远观望的时候，我没看到吗？他向我寻求亲近我却推开他的时候，我难道……心里一点也不痛吗？
李槿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其实她潜意识里一直有所感觉，只是不敢承认，因为一旦承认，就等于否定了这么多年的自己。
可是这只猫妖的话像利剑毫不留情地破开了她精心构筑的防御，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她不过在一厢情愿地为小旭好，选择性无视了小旭真正需要的东西。
现在，该是承认谎言的时候了，趁着一切还不算太晚。
李槿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答应在启动法阵时向小旭说明自己的身份。眼前这个冒失鲁莽的丫头，做事总是不计后果，全凭一腔热血，甚至不考虑自己是否会丧命。可是不知为何，她那种勇气和活力，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就是有说服别人的魔力。
李槿站在法阵中，茫然无措地看着吓傻在原地的小旭。她握紧拳头，感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无力过。她有强大的力量，可以与大妖一战，也可以与圈内其他强者打得不相上下，但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却弱小得像个孩子。
她知道如何面对强敌，却不知道如何去爱。
小旭同样手足无措。他看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陌生人，大脑一片空白，思考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该开口问些什么，还是该冲上前去抱住李槿。妈妈让他本能地感到亲近，可过去与师父共处的时光又把他的双脚钉在原地。
这时候，李槿的长袍下摆忽然动起来。小旭转移视线吃惊地盯着哪里，过了一会儿，从下面竟钻出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小家伙！！！”
小旭一眼认出这白团子和他曾经喜欢的小狗一模一样，惊喜地冲上前想抱住它，看到师父却又硬生生站住脚，怯怯地抬起头来。李槿全身颤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说：
“你的那只小狗幽灵，已经不可能回来了。这是……我找来的，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狗……”
说话间白色小狗小碎步跑到小旭脚下，丝毫不害怕，好奇地围着小旭闻他的脚。它湿漉漉的鼻头蹭得小旭脚踝痒痒的，温热的鼻息扑在他腿上……
这是一只活生生的，真正的小狗。
小旭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忽然顺着脸颊流下来。他蹲下身猛地抱住这只软软的小生物，后者汪汪叫起来，暖烘烘的身体在他怀里扭动。
许久，他放开小狗，忽然站起身一头扑进李槿怀里。李槿愣在原地，时隔九年的亲密接触让她不知所措。半晌，她伸开颤抖的手臂，缓缓环抱住怀里的小男孩，低下头去。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她的下巴滴落在小旭头顶。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小狗在相拥的两人脚下欢快地打转。它无法替代逝去的那一只，却有了新家，很快还会拥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
另一边。
何伟城抬头，莉莉的身影悬在空中，低头温柔地笑着。他忽然意识到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他一直仰望着坐在花丛中的她。
他望着她，哽咽着说不出话。这些年，莉莉总是出现在他梦里，现在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却觉得像梦一样。他有太多话想说，太多问题想问。他想说我真的很想你，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和家人断了联系，想对她说对不起……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千言万语最终都指向他最想问却也最不敢问的那个问题：
你恨我吗？
他张嘴，又闭上，满面泪水大口喘息着，像离开水濒死的鱼。莉莉温柔地注视着他，竟缓缓张开双臂，俯身而来，一阵蔷薇香味的风迎面拂过，一如往昔。明明只是幻影，何伟城却感觉到花瓣般柔软的触感环绕住他的脖颈，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语：
我不恨你。弗雷德，我……
后面的字他没有听清，不知是因为法阵要失效了，还是他的幻想不敢继续。他忽然如梦初醒，重逢如此短暂，他却只是愣在原地浪费时间！
这么多年他最遗憾的是什么？最想说的话又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对不起，艾米莉……永别了。”
蔷薇的香气和她的微笑一起，消散在风里。
这一刻，何伟城突然开始想念多年未曾碰一下的那把小提琴。
……
千铃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大家都解开了心结，她也忍不住为之动容。她把头转回来，看着面前的母亲，然而母亲的影像，却和上次有所不同。上次她看到的是母亲在人前时的样子，黑发过肩，就像普通的人类女子。这次的母亲却是一头银发如瀑布般飞泻而下，纯白色的猫耳立在头顶，两条有着雪白长毛的尾巴优雅地环绕在身边。
千铃虽然记不清母亲的容貌，但这两种姿态她都见过。也许是母亲想换一种样子来见我，她想。毕竟那温柔如水的慈爱的目光，并没有变化。
好不容易擦干的泪水又涌出来。她花了很长时间接受母亲已经过世的事实。她想问母亲，你究竟在哪里，到底为什么会离开人世，可是她知道眼前只是虚无缥缈的幻象，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
这是一个好机会。道个别吧，她想。
可她刚想张口，母亲的影像却发生了变化。母亲突然向一旁扭过头去，像在遥望远方。然后她缓缓抬起手……
指向东方。
千铃还没为影像产生自主意识而震惊，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
她努力地想看明白那里有什么，然而除了无尽的枫树林，她什么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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