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骤雨

鸦天狗的攻击忽然停止。

不知何时,场上已经只剩三个妖怪。除了鸦天狗和陆千铃,还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模样的妖怪站在场地另一端,面容在白纱下模糊不清。这里的妖怪似乎很多都习惯于掩盖容貌。

陆千铃呆楞许久,才猛地呼气,又吸气。意识到一切结束,她差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但勉强撑住了。最后的理智警示着她,仓桥家的人都看着,不能在这个时候展露弱点。

鸦天狗悠然落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天真的家伙。”

甩下这么一句话,他扬长而去。

陆千铃冷汗涔涔,长长呼出一口气。她先前不明白鸦天狗为何对同类能够毫不犹豫地下如此狠手,但她现在隐约理解了。

妖怪的世界没有社会,也没有规则约束,因此丛林法则要比人类这边残酷的多。你死我活的存亡之争,它们早已习以为常。

他说得对……是我自己太天真了。

陆千铃拖动双腿,摇摇晃晃地走出场地,如同失去灵魂的躯壳。吴天彻一直站在场地边缘面无表情地观看试炼全程,此时陆千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从他身旁走过,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她径直走着,穿过院落,走过回廊,走进自己的房间。

啪地一声,薄薄的门把一切隔绝在外。

……

吴天彻在那里直直站了很久,看着下人们清理场地,直到其他人都散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他身前。

“你以前从不来看式神试炼,不管我怎么劝你都不来。”莲也揶揄地笑道,“我知道你很讨厌这种血腥的场面,今天来是因为担心那只小猫吧,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式神。哥哥很欣慰啊。”

吴天彻似是刚回过神,无奈地叹一口气:“哥,别笑我了。”

“我是说真的。”莲也笑意依旧,“如我所料,你的小猫表现不错,就是还不够果断。看来还欠缺调教,你可要……”

“知道了,哥。”

吴天彻罕见地打断了莲也的话,转身离去。莲也双手插进袖子里,在他身后无奈地摇摇头。

“真是……也不能急于一时啊。”

……

房间里,陆千铃背靠墙壁,低着头抱膝而坐,试炼中血肉横飞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

她该指责谁呢?还是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吴天彻吗?她当然可以这样做,就像以前一样。可她真的有资格指责他吗?式神契约,真的是吴天彻强迫自己签的吗?

她把头埋得更低。以吴天彻的实力完全可以强迫自己签订契约,但他没有,反而从别人那里保下自己。如果是仓桥家其他人和自己签订契约,会是什么结果,她不敢想。而她的的确确也想利用这个身份达成自己的目的,因为她深知留在仓桥家对自己的调查多么有利。吴天彻的监视,不过是他职责所在。

至于这次试炼,规矩又不是吴天彻定下的,他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家族几百年的规则?陆千铃虽然没有杀掉任何一个妖怪,但她站在那里,活到了最后,就是挤掉了其他妖怪活下去的机会。即便没有她在,试炼也会照常进行,但她还能说自己的双手未曾染上鲜血吗?

她一直觉得自己别无选择,才一路被裹挟着走到现在,可她其实一直都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吴天彻早就为她指明了——回家去,舒舒服服地生活,安安全全地度过剩余的漫长人生。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头,但她选择性地无视了这条路。

残酷的试炼之后,陆千铃的头脑反而清明起来。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承认她一直在逃避的事实——吴天彻没有错,错的是一直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自己。如果下定决心要留下来,那就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抛弃可笑的原则和天真的幻想。无论挡在面前的是什么困难,都不能有一丝动摇。

如果做不到,那就打道回府,再也不要回来。

陆千铃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人要达成目的,不可能不做出任何牺牲。一直把“别无选择”挂在嘴边的人并非真的无路可走,而是舍不得牺牲,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罢了。

……

小梅出于担心敲开陆千铃的房门时,见她还抱着膝盖坐在原地,于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后者安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榻榻米,往日丰富的神情仿佛都从她脸上褪去。她的脸颊干燥,眼圈也没有泛红,完全没有哭过的迹象。

这反而让小梅更加担心,因为她知道,无法发泄出情绪的事才是大事。

“阿铃大人,午饭时间到了……”

“嗯。”

陆千铃只是应了一声,木然起身向门外走去,目不斜视地走过小梅身旁。小梅凝视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看到的仿佛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吃过饭,陆千铃就坐在廊下,靠墙呆呆地坐着,凝望屋檐下的天空。

天际传来沉闷的雷鸣声,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刚才还晴朗的天空骤然间阴云密布。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一个个在石砖上砸出深色的痕迹,只消片刻就连点成片,迅速将地面染成墨色。一道闪烁的白光让整个世界亮如白昼,又瞬间消逝。

六月接近尾声的这一天,大雨倾盆而下,宣告着时间步入盛夏。

陆千铃变得沉默寡言,反应迟钝。吴天彻还和以前一样,有时会安排她做点杂事,她只会应“是”“嗯”或者干脆根本不回应,只是默默去做事。别人和她说话时她常常心不在焉,过一会儿才恍然反应过来。

她再也没有对别人做恶作剧,也没有再笑过,饭量都少了一半。大部分时间她会坐在外廊屋檐下,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道理,前一分钟还日照当头,闷热无比,下一分钟就会突然下起瓢泼大雨。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水幕,将屋檐内外隔离成两个世界。外面是嘈杂的雨声,内部却寂静到落针可闻。

某个雨天,密布的乌云让室内光线十分昏暗。小梅在吴天彻房内,不无担忧地启齿:“少爷,阿铃大人她……”

吴天彻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不用管。她自己会想清楚的。”

无论她最后选择留下,还是离开,都是她自己的事。

夜色染上天幕时,雨停了,陆千铃依旧坐在走廊上呆呆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这些天,她一旦闭上眼,眼前就是血肉横飞的情景,耳边就是妖怪们临死前的惨叫。她开始害怕入睡,但每天都会因为精神极度疲惫而早早陷入沉眠。

晚上,她梦到了母亲。

梦里的母亲是人类的模样,黑色的发丝低垂在肩头,面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她好像在看一本书,随后逆着窗外暖金色的阳光抬起头来,对陆千铃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考了全班第一呀……真棒。我们铃铃,就是最厉害的孩子……”

“再不起床,上学要迟到了……真是的,妈妈每次看到你睡得那么香,就不忍心叫你……”

“周末想吃什么?好,妈妈给你做你爱喝的鳕鱼汤……”

“有同学欺负你,就和爸爸妈妈说,我们铃铃可不是去受委屈的……”

“今天叫若萱来家里一起写作业吧,那是个好孩子……”

不,不要。妈妈,我不用你夸我,不用你给我做饭,不用你帮我撑腰,我只想要……只想要你能回来!

陆千铃想要大喊,却只能发出生涩的音节,连不成语句。她在灼烧般的焦急中睁开眼,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她恍然想起,自己正睡在异国他乡。

陆千铃双眼干涩,没有流泪,也没有哭喊出声。她静静地躺着,睁眼盯着上方空无一物的黑暗,努力回想刚才梦中的一幕幕,生怕会忘记哪怕一个微小的细节。

母亲在她上小学之前就失踪了,因此刚才梦里的那些片段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过。她感到心脏像被攥住一样绞痛。

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希望母亲陪在身边,才会做这样不切实际的美梦?梦里的情节,简直可以称作幻想。

她重新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寻找妈妈。她想到了那种慈爱的注视,想到了融化的阳光。她追寻的一直都是记忆里那个无可替代的,温暖的拥抱。

黑暗中,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随着微风飘散在夜色里。

第二天,小梅敲响了陆千铃的房门。

“阿铃大人,我做了些点心,您不嫌弃的话……”

花纹精致的食盘上摆着几个小碟,每一个里面都是不同种类的和果子。陆千铃双指拈起一个铜锣烧,轻轻咬了一口。松软的蛋糕香气混合豆沙的甜腻渗透进唇齿之间。

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尝出食物的味道,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看到那抹微笑,小梅知道,天气该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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