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值班的同事们回来都连连抱怨,说根本没有什么跟踪狂,一之濑小姐过于神经质,怕是有被害妄想症。”
“于是你们调查了她。”吴天彻突然接话道,“发现她以前频繁搬家,在公司风评不好,更印证了你们的猜想。”
“……哈哈。”安田很尴尬地干笑两声,“说来也怪,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报警,而且事实证明五年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之濑小姐就是想太多了。”
安田的语气难掩抱怨。
“那棵柳树在那里多少年了?”吴天彻问道。
安田一愣,回答:“这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树很粗,应该有些年头了。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吴天彻说,“去了之后,一切就清楚了。”
到了目的地,陆千铃四下打量。这里是一处很典型的居民区,一之濑小姐原先居住的公寓是一栋很普通的白色五层楼,柳树就在一条街外的转角处。这是一棵有合抱粗的树,顶部比旁边的公寓还高,柳枝低垂着,刚好垂到人头顶,看起来树龄绝对不小。据安田说,按理说这棵树应该剪枝了,但由于出了意外没人敢靠近,也没人敢让不知情的人去修剪,就连当地政府雇佣的园艺职人也被命令不用修剪。
安田走到附近就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吴天彻和陆千铃当然不怕,他们身上带的“家伙”就是专门用来对付神鬼妖物的,所以径直来到柳树前。
陆千铃一只手摸在树干上,远处安田吓得一激灵,但什么都没发生。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棵树,不过的确能感受到妖气。”
吴天彻还没说话,二人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浅绿色和服的青年,长发拖地。紧接着,谁都没有想到,青年在他们有所行动前忽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他双手指尖相对放于身前,缓缓低下头,直到额头抵在地面上。
“求求你们,救救诗香吧!!!”
一之濑诗香,是受害者的名字。
陆千铃吓了一跳,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安田,吴天彻则是微微眯起眼睛。安田看不到妖怪,显然他们不能在安田面前对话。
吴天彻无视了柳精,径直走到安田面前:“安田警官,这里交给我们,您去忙吧。”
安田狐疑地看着他:“不须要我帮忙吗?”
“恕我直言,安田警官,您在这里妖怪不敢现身。您先走吧,我们会想办法。”
陆千铃目瞪口呆地看着安田遗憾地驾车离去,心里感慨吴天彻这人说谎张口就来。
安田走后,柳精依然保持着跪地不起的姿势。吴天彻转身:“说说发生了什么吧,但信不信你由我决定。”
吴天彻没有让它起来的意思,它也就一直跪在地上。它讲述了一个与安田截然不同的版本的故事。
这棵柳树在这里已经二百多年,它在春风里伸展枝叶,寒冷的冬日则瑟缩在树干里。这里最初是一片林地,后来变为田野,又盖起了小公寓和白围墙。柳树生出灵智的时候,这里已经是现代居民区,只是它一直懵懵懂懂,没有人类的智慧,只是日复一日地看着人们来来往往。
一对夫妻推着婴儿车路过,车里发出稚嫩的哭声;一个小孩欢闹着跑走,妈妈紧紧追在后面;两个女高兴奋地谈论着最近论坛上的热门话题,时不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一个上班族快要迟到了,打着电话一边应承一边大步走向电车站……
他们都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这里默默看着,听着。
时间匆匆流逝,声音也如流水般飞速划过,都没有在柳树心里留下太多印象。直到有一天,一个有些特别的女人路过它面前。
她背着女士挎包,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摇摇晃晃地走过柳树前。柳树知道她,是个最近刚搬来附近的上班族,造成她总是萎靡不振的原因它也知道——这个女人身后,总是跟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浑身青紫的婴儿,没有头的男性,一双断脚,长满眼睛的肉块……
她太过特别,虽然那些东西只是默默跟在后面,很少发出大的响动,但咯吱咯吱声和刷刷声等等诡异的声音还是引起了柳树的注意。每次她路过,这些细碎的声音总是如影随形。
柳树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它第一次见到身边跟着精怪的人类,而且她好像看不到这些东西,只是一味地被它们吸收气运。柳树发现这个女人永远都是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很显然她过得很不好,每天都是一副颓然的模样。
柳树有点同情。这个女人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到厄运,总有一天会被身后的精怪吞噬。
直到某一天深夜。
女人总是很晚才回家,晚到天上没有一丝亮光的时候。当她经过柳树前,柳树觉得星星都黯淡了许多。
这一天也是一样,但女人回来的时间比平时还晚了不少。她来到这个转角时比平时摇晃得更厉害,像风中烛火。柳树注意到她身上似乎有一些不明污渍,夹杂着秽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身后的精怪更多了,甚至有一个两层楼高的大家伙,黑气几乎凝成实体。
但是这一次,女人没有像平时一样路过柳树回家。
走到柳树旁时,她忽然浑身脱了力,倒在柳树下。
这是柳树从有了灵智以来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躯体。柔软的,温热的,刺激着柳树的意识。如果云朵有触感的话,大概就是这样吧,它想。
寂静的深夜,响起轻得像幻觉一样细小的呜咽声。柳树意识到这种声音来自于眼前这个靠在她身上的女人。
她开始慢慢地讲述,声音像一缕飘散的雾气。她讲自己还年幼的时候,父母经常吵架,甚至发展成打砸家里的东西,在旁边的她总会被溅起的碎片波及。每次激烈争吵后,母亲一味地哭泣,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她的运气一直都不好,出门要么就是不小心跌倒在泥地里,要么就是被石头绊倒摔断腿……每次伤痕累累地回家,却只能看到哭泣的母亲。没有人在意她身上的伤。
她的童年是在被忽略中度过。
上学时她也总是被忽略的那个。女生一起愉快地聊天,唯独她无法加入。有同学东西丢了,她被误认为小偷。在学校体育场看球赛,被飞来的篮球砸昏。好不容易交到朋友一起出去玩,却遇到当街抢劫,朋友被飞奔而过的匪徒抢走了包。
逐渐地大家都知道,她是霉运的集合体,和她在一起一定会倒霉,于是再也没有人敢接近她。
走入社会后她还是很倒霉,区别在于上学时即使倒霉也不会被劝退,但上班后一次失误就可能会被辞退。她会因为高跟鞋的鞋跟卡进电梯的缝隙而无法去上班,用力拔却把鞋跟拔掉;上司从她倒的咖啡里喝出蟑螂腿,被认为是蓄意报复;她联系好的客户会突然因病去世;她早上会因为各种离奇古怪的原因迟到,比如一只猫突然窜出来把她绊倒伤到脚踝,可就算说实话解释,上司也不相信。
于是她总是被辞退,有时是知道自己干不下去主动辞职,直到搬到了这里。
倒在树下的这天晚上是公司的年会。年会上大家都喝多了,场面一片混乱,她被上司和男同事灌醉喝多了酒,还被喝醉的上司吐了一身。
或许是酒精的缘故,那一刻她突然崩溃了。她不想再留在这个吵嚷不休、臭气熏天的地方,不想再小心翼翼地讨好任何人,哪怕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工作。她不顾其他人的阻拦和惊呼跌跌撞撞地飞奔出会场,沿着回家的路一路狂奔,直到因高跟鞋崴了脚跌倒在柳树前。她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忽然觉得就算倒在这里再也不起来,似乎也不错。
柳树第一次听一个人类讲这么多话,而且这些话还是讲给它听的。它一个字不漏地把这些话全部听完,尚在混沌中的意识忽然感到一丝熟悉。
对,它好像也有类似的经历。在它被路过的小孩掐断枝条在手中挥舞的时候,当它听人闲聊提到柳树容易招鬼的时候,当有人在附近看房子却嫌弃这里有一棵柳树而离开的时候。
柳树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它和人类不会有什么交集,这些话语不过平淡地存进它的记忆里,从未引起多余的情绪。虽然被掐断的枝条有些疼痛,但它们明年还会生长出来,比之前更长、更坚韧。
可是这是第一个对它说话的人类,因此柳树多思考了一些。她的话语忽然唤起了它那些沉睡的记忆,让它忽然感到一丝不同于被折断枝条的疼痛。那种疼痛不是尖锐而短暂的,而是深沉的,绵长的,酸涩而苦闷,从内而外生发。它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理解了这个奇怪的人类。
它学会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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