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树梨花院扫落,她蹙着眉,苦笑几声,素手挽袖,闭下轩窗,铜镜中又是几度青丝生。
抚着白发,她笑,轻笑竟不觉已泪眼滂沱,相思泪,渲着胭脂香,坠落。落到了红锦罗袍之上,淡淡胭脂香浸入丝绸,却深了颜色,红的刺目,若无相思人,颜容为谁生。
她拂袖拭干了泪,颤抖的手用脂粉将泪痕掩盖,不着痕迹,只是那红肿的秀目,红衣上的深色泪珠痕迹却是抹不掉的。
晓月攀檐烛花灯,月光微凉,映得她心间惨怛,起身推开荆扉,背上包裹,她踏月而行。 已上小坂,回首望去,淡淡烛火映得轩窗虚恍,远传犴吠,她狠下心去,轻随暗香,步踏莲花,不再留恋,“潇洒”而去,只是不知黑夜黪然,被月光照得明亮的几处晶莹,是露?还是泪? 只是不知,这一去再归时,是小轩窗还是明月短松冈?
她这一去是为了寻人,只是还未远行便已丢了自己。
未曾出门,这一行,便寻不见了官道,只得在摸索间前行,不觉竟寻到了湘江渡口,却未见渡船,怕是今晚要露宿这湘水边了。
正月时节,仍是寒着天。她感受着身后树干的冰凉,拥着自己,在白雾弥漫中渐渐昏沉,却被那一盏随江沉浮的烛荷惊醒,相算了一下时间,今日原来已是上元节了,难怪会有烛荷随江。
烛荷渐多,在波浪微动中悠悠前进,不留痕迹。她亦打算点盏花灯,许下一梦,将莲状花灯小心的放入江中,看它随江东去,不留情,不停伫,或许会漂过清霅吴门,或许会见过广陵红药,或浮,亦或沉,渐渐地她双眼迷离,许是这雾碍眼吧。
她挥动衣袖,转身欲回,却见雾影中远江处有黑影隐没,在雾里朦胧间渐近,入眼清晰时,才知是一短篷。
舟行身前,她才看清舟上船夫,而船夫却在老远便见到了她,只因那一身殷红蹙金,在雾里,仍是姣丽。
她上了船,看着那古渡头,不禁间念起了曾经。
当年湘水边,他一身华服对她说:“此一别,再见时,我必身负朝簪荣光娶你。” 她双颊通红,双唇颤抖,又喜又不舍,却在他转身后点了点头。
她以为他未见到,却不知月光下的影微动被他巧妙地捕捉,一抹笑攀覆。
只是他一去便是八年未归。
这八年,独看玉尘赏寒英。
这八年,髻上徒添一抹银。
这八年,漫天纷纷依旧景,只见风雪不见卿。
“姑娘,一身华衣去何处?”船夫苍老的声音打退了回忆的侵袭。
她只说了句“京都,寻人”便不再作声,只望着离岸芸树。
近岸处,几处雾重,掸落霜叶,新生叶却被冷霜打落,随江而走。她素手轻移,入江拦下一叶,叶上仍留着霜痕,入手冰凉,霜去心凉。
月光下,岸前树影斑驳,几处交错,竟像极了人影。
她别过头去,随着渡船的一起一落,一摇一晃,沉沉睡去。
船马几周折,她一身红衣到了京都,眼中满赋期盼。
还未进城,一阵弁马过,扬她一身尘土,她未生气,只是拍去了尘土,只因那策马而过的甲人,竟有些熟悉。
她忙向旁人寻说,市井之人见她着急万分便讹了她几两银后说了消息。
原来那人乃是刚出阵回京的将军,她心中一喜,他已飞黄腾达了,了却年少梦。欣喜的她未曾在意那策马而过的背影之上飘荡着一只空空的锦袖。
她还是去了将军府,却连门也进不去。那家丁说:“若要我通报并不难,可这劳腿之费却是极贵。” 一路奔波,她早已散尽盘缠。
无奈,她思罗良久,去了歌楼。
她走后,将军府内传来声音:“做的不错,领赏去吧……等等,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一身红衣,仍是惹人,虽染纤尘,更添艳色。
与歌楼掌柜商量了许久,她移步纱屏后,轻启樱唇,清灵音,伴古琴。
“梨花树下卷丝轮/随风纷纷/谁裁木鹊一缕魂/落别村风影无心惊扰了/ 对棋人幔里和诗/怕春雨成盆。”
曲未完,台下一脂粉女子接道:“玉指揽风风不住 /茜纱窗昏/舟上摇波波不停 /渡影重温/错认庭前过马人/ 醉几分/一抹笙香 /吹梦成真。” 那女子之音清脆悦耳,却震住了她的心,这是他专为她所作之曲,又怎会有旁人来喝,难不成?
正思量间却又听见纱屏外的说话之音。 “你又不是卖歌之人,接唱作甚?”
“这首歌不是你写的吗。听得熟悉便忍不住喝了几句。” 她听得浑身颤抖,却又不能离去,毕竟收了人家银两不能坏人歌楼名声,无奈,捺下伤心,继而唱到:“上元溪旁点烛荷 /千盏承诺/怎捱雾锁红尘客/ 阴差阳错/阳台梦中风几里/ 又几何/梦醒推门/ 她仍在研墨……” 音声渐息满堂客,纱屏绝音无人喝。
她不愿再回去,她怕回去之后忍受不了思念的煎熬,索性便久居歌楼,作了翠袖。
日月交替,寒来暑往。 她的名声在京城中渐渐大了,日日宴席不断,深居歌楼而不出,却未知将军府早已换了主人。
当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皱纹,将她声音催的沙哑,她便知自己唱不成曲谣了。
她开始集合,写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门外桂花落又开,额前银发又几分。 她已成了耄耋之人,日子也过得平静。直到那一日,一纸书信打破了平静,泛起了涟漪。
听闻你集了多年曲谣,不免心生艳慕。也算平静了一生了吧,我仍记得当年说荣光娶你,终是未得实现,也是心中有愧。 我去京八年,立下赫赫战功,却不记“功高盖主”之语,皇上要将公主下嫁于我,我又怎会答应,却未料我成了皇上的眼中钉,他派暗卫袭杀我,我侥幸得活,却失了右臂,这残躯之梯怎能配你?何况我若娶你,岂不是害了你? 我负伤打算见你最后一面,却在湘水边,见你上了船,便知你是寻我。 连夜赶回去,可还是慢了,城门处见你,我一狠心,弁马而过,却扬你一身尘土。 我命家丁刁难你,知你去了歌楼,忙命人扮作我去歌楼下一番狠心言辞,后来我便回了湘江。 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但听来往翠袖所唱之词,不免暗叹。 很久了吧,你我少年之语竟到耄耋还未承现,惭愧。 我已深觉时日不多,不愿带太多挂牵离去,所以不若让那些过往作了云烟,散了吧,怕是来生才能与你共踏风雪折寒英,无管玉尘凉斗篷了。
一封信,不长,却令她浊泪纵横,放下信,起身去。
“先生前日已然下窆,他让我务必将此物交于你。”一男子说着拿出一封纸递给面前老人。 她打开,是歌。
乡居不见炊烟
断去了何人念
你的泪眼涟涟恍若当年
乔木掸落霜叶
落款在湘舟边
我怀留一叶刻下思念
白雾弥江碍眼
清风散去少些
船上你颦笑风姿如当年
可惜岁月无情
剥去风华当年
花荣谢,人渺远
你辗转十州无边
把思念寄给春燕
湘水边,谁乘雾等待相见
我一梦惊醒缠绵
凭檀桌难赋信笺
风卷帘,落叶已飘落铜檐
谁离去不赋一言
把回忆幻化成线
相思茧,纠扯住何人挂牵
我薄衾孤枕难眠
返身看灯火独曳
五更夜,双鬓斑不复容颜
她拭去眼泪,随男子颤巍巍的走到他的墓前,待男子走后,她打开包裹,取出多年前那套红衣,说道:“你当年送我的红衣,可一直在啊!”然后将其搭在墓上,她艰难地坐下,靠在碑上,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面色温柔。
日影已西,她靠着碑说道:“到头来,还不是我陪着你。”
月晕当空,她靠着碑,仿佛找到了依靠,沉沉睡去。
月光映亮了她颊旁的泪,还有嘴角的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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