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朝先帝昏庸无能，横征暴敛，酒池肉林，天下苦其久矣。一夜，风雪交加，三皇子持刀入宫，弑父登基，改年号天启，励精图治，百废待兴。
然终积弊已久，弑逆之举无君无父之徒所为，庙堂暗流涌动，江湖群雄并起，大盗横行无忌，黎庶犹如草芥，性命飘摇，死生无定。
青州自古繁华，虽如今燕朝各地民生凋敝，青州却也勉强保得自身太平。于是流民日夜奔逃赶赴青州，希冀能够在此寻得一隅安身之地苟活。为防流民窜入，青州设稽查司架弓守于官道，日夜弦鸣不绝，射杀无数，死者倚叠如山。
方城原是个衙役，因有些拳脚本事而被提拔成稽查，自领一队人马。升职那天他破天荒买了三壶好酒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便满怀期望地赴任了。
方城坐在瞭望塔上，伸手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摸到了个硬邦邦的小东西，便屈指用指甲夹着从头发中带了出来，正是个肥大的跳蚤。
他把跳蚤丢进嘴里嚼着，很自然地想到那些流民，跳蚤一样乌压压的一片，成群地涌来，又成群地倒下，他吃着跳蚤，世道在吃人，人命和跳蚤一样贱。
不远处有个大坑，被射死的人全都被拖进去埋了起来，这些活他也有干。
埋人的时候有个十多岁的娃娃问要是野狗把尸体啃了怎么办，有个老卒回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还想着狗呢？哪来的狗？有狗早都给老子吃光了！你还惦记着人家的尸首，也不想想他们死在谁的手上，轮得到咱们在这假惺惺地猫哭耗子？”
死在谁的手上？是自己手上吗？好像是的，有不少人是他亲自开弓射杀的。方城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女娃，七八岁的样子，眼睛贼大贼亮，要是能活下去肯定能出落成个美人，他射了一箭，女娃半个脑袋没了。
被身边另一个稽查瞧见了，还朝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方哥，好准头！”
可又好像不是。自己和手上的箭没什么不同，别人往哪开弓自己就去哪，都是身不由己的兵刃，可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把自己射向这里的，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什么都弄不明白。
方城所唯一明白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杀了很多什么都没做错的人，他死后让判官瞧见了都得觉得恶心，给发落到油锅里煎熬到熟透熟烂才能洗干净这身罪孽。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另一座瞭望塔上传来了吆喝声：“方哥，又有人来了！”
方城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起来，搓得手心发热。
奶奶的，这都死了都少人了，还有不开眼的跑来送死？老子阴德都没了，就这么想让我在油锅里多泡上一会儿？
方城定睛一看，竟然只有一个人，他松了一口气，要是人多还真不好办，一个愣头青他劝劝也就走了。
至于走去哪，能不能活，这都不关他的事，只要别死在自己眼前就是好死。
方城张弓虚搭着箭，瞄准了缓缓走来的人影。
他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破旧的麻衣草鞋看上去穷酸可怜，倒是和一般流民无二。可他腰间配着一把剑，剑柄有如玉石，柄端雕着似狗似虎的头颅。剑身隐没在剑鞘之中，剑鞘非金非石，材质奇异，上裹蟒皮，加以白银雕刻龙蛇纹，气度森然，华贵难言。
方城隐隐有些不安，忙出声喝止：“停下！青州暂不接收流民，若再前行休怪我长弓无情！”
那人停下脚步，抬起了头，方城不由愣神。
方城见过许多人，甚至有幸见过知州家里出游的二小姐白露，那时他惊为天人，以为那是人间极致，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白露与眼前人比起来不过萤火之于皓月。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如冠玉，眉毛修长，鼻梁英挺，眼神清澈，不染尘埃。他生了一张绝美的脸，出尘的气质让方城觉得他好似误入人间的天上神仙，随时会举步飞升而去。
少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血玉雕刻的令符，上面雕着一只竖瞳，冷冷地俯瞰尘世：“还请行个方便。”
方城先是一怔，接着瞳孔骤缩，回身吼道：“放行！”
守关的人不明所以：“方哥，上头有令不许放人......”
“你他妈敢拦天下行走？”
守关人面色一白，手忙脚乱地打开关隘，好像慢些就会被厉鬼缠身。
林有缺压低斗笠，从惊惶的士卒中走过，人群不自觉地后退，好像面对的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绝世凶兽。
天启皇帝登基之后面临内忧外患，却无人可用，于是网罗江湖英才，以稀世血玉制令符授之，侍以朝廷俸禄，行常人难行之事，称天下行走。
因人手紧缺，故招收天下行走不论人品，唯论才能。虽然解决了不少燃眉之急，但不少奸邪之徒亦借此身份胡作非为，广造人祸。
三朝老臣周局抬棺上谏，慷慨陈词，称此举饮鸩止渴，假以时日必重创朝纲，为祸天下。天启皇帝不受谏，当夜周局横死家中，而皇帝不予深究，从此再无人敢言行走之弊，世人亦惧行走如虎。
方城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直到视野中再无少年的身影。可那张脸还是像铁烙一样烙在他的脑中，随之一同浮现的还有雕着竖瞳的令符。
“方哥，方哥！”
接连的叫唤让他回过神，不由猛吞了一口口水。
娘希皮，天下行走这么邪乎，看一眼就差点把我的魂勾走了？而且这还是个爷们，总不能我老方之后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吧？明日换班之后必须往城里青楼走一遭，好好治治这毛病。
“方哥！”
方城不耐烦道：“什么破事，你小子非要来烦我？”
这是那个埋人的时候被老卒抽了一巴掌的毛娃，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大家都叫他狗子，到现在也没长点心，还是一样多嘴讨嫌。
狗子傻乐道：“我可听说过天下行走的名头，那可了不得啊！江湖这么大，朝廷看得上眼招收的也就百来号人，多少人都只当话本听听呢！我亲眼瞧着了行走，和翠花讲的话她肯定感兴趣。”
方城见过林有缺神仙般的样貌，此刻瞧着狗子的脸不由朝旁吐了口唾沫：“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还想着人姑娘乐意听你说话？你要是长得有那行走一半好看，你就是搁天灵阁里说狗吃屎的事那些姑娘都会拍着手说公子真是说得好故事，便是那最近名声大噪的新花魁也不能免俗！”
狗子纳闷道：“啊？那行走一大把年纪，生了一脸麻子五官不端的，也算好看么？”
方城悚然一惊，问了余下诸人，竟都说那行走生得丑陋，要不是碍于他的身份，定然少不得一番狠狠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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