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游乐

青州八郡一百二十一县,从方城所守之处入州进的是阳雀县,繁华富贵群县称首。林有缺入了阳雀主城,城中青石铺路,楼府林立,路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与他来的路上所见惨状截然不同,一关之隔,竟然仿佛两个世界。

也难怪关隘之前的土地黑得发腥发臭,估计流民们也都想奔向个更好的去处,然后都死在了关前。

林有缺进集市找了个瓦肆坐下,要了一杯热茶,听着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地瞎扯。

“现在世道大乱,匪徒横行,杀人无算,可要我说,他们还不是最大的祸害。”

人群中当即传来声音,估计是个托,问得太快了反而容易让人察觉不对:“那先生以为谁是呢?”

说书先生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吊足了听客胃口,甚至有人开始叫骂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当然是天下行走。”

林有缺问:“这是何解?”

这声音听着温润,并不是自己请的托,倒像是个世家公子。说书先生寻声望去,发现只是个满脸麻子的破落户,也就少了几分兴趣。但有人捧场总归是件好事,说书先生润了润嗓子:

“匪徒不过乌合之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青州雄踞一方,根本不惧。而新帝登基,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到时贼子自消。”

“可天下行走不同,他们本就是江湖人士,侠者以武乱禁,自古便是一大隐患。如今朝廷更给了他们行走的身份,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虽能够处理一些贼子,也埋下了祸根。”

“周丞相三朝老臣,建功无数,就因为置喙天下行走而横死家中,可见那些莽夫何等骄狂。”

林有缺说:“若是建功无数,怎会积弊如此?你也说了陛下雄才大略,又怎会做出糊涂之举?”

说书先生言语一塞,若是别的话他有无数种办法反驳,可扯上了皇帝都是天大的事,歌功颂德自然无所谓,可要是说了半句不好被人揪住,那可就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说书先生眼珠一转:“陛下虽然天命所归,但毕竟刚刚登基,前朝奸佞根基深厚,于朝堂之上不断蛊惑人心,即使是陛下也难得糊涂。天下行走行祸无数,百姓深受其苦,你难道想要颠倒黑白为他们辩护?”

林有缺自然听出他语气不善,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丢进他身前的盘子里:“说说百姓如何深受其苦的。”

说书先生往盘中一看,赫然是三钱碎银,直给他眼珠看大了。他熟练地换上谄媚的笑容:“好叻公子,且听我细细道来!”

“第一批天下行走收二十三人,皆为名门正派,大家也都认可。可天下陷于水火,这么点人不过杯水车薪。于是新帝不论人品出身,再招二百四十二人,有人得知其中有魔头邪修之后愤然退出,最后只余一百七十二人。”

“这些人中有谁?有那杀尽一宗的屠夫谢绝,有那好食婴孩的饕餮孙成虫,还有那性喜奸淫人妇动辄灭门的狂贼李大龙......光听听便知行走里头是何等藏污纳垢了。”

“不说别人,单说一人王虎,出身咱们青州,原是铸剑名家欧阳天关门弟子,习得真传之后便欺师灭祖,欧阳家上下鸡犬不留。他行走江湖,习惯杀人养剑,成行走之后常常接下悬赏虐杀匪徒,连带着周围的无辜百姓一同杀光,上报之时也称贼子充数。最后养得那剑通体如玉,剑身之中却有红光流转,就像是血一样......”

说书先生说得口干舌燥手舞足蹈,往人群中一看已不见林有缺的踪影。他暗骂一声臭麻子,低头却发现盘中又多出了二钱银子,不由喜笑颜开,真是一位好公子啊。

林有缺走了好几家瓦肆,关于天下行走的事说得大同小异,没什么新奇的。

不过也都只是雾里看花,尽管添油加醋说得详细,可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毕竟天下那么大,行走就那么点人,常人未必能够见上一面,即使见到了,也未必能够认出行走的身份。

更有江湖豪侠拍着林有缺的肩膀大笑:“你这麻子如此关心天下行走作何?那些贼斯沽名钓誉,不足为惧!若让俺撞着他们行恶,少不得一刀削了他们的脑袋!”

林有缺笑着附和。

林有缺又打听了县中权贵望族、风流雅士、豪侠武夫,待听够了故事,有了几分了解,便施施然走出了坊市。

不过他孤零零地来,却不能孤零零地走,身后远远地吊着几个尾巴,都死死地盯着林有缺腰间宝剑。

这个用了暗劲,那个下了蒙汗,又有人使了蛊虫......一个小小的麻子竟不知不觉受了这么多手段,注定是插翅难逃了。可这么多手段他一样没有发觉,如此无能合该他死,谁叫他佩着他根本不配的宝剑呢?

这剑鞘便如此华贵,若是宝剑出鞘该何等震撼?

几个生了歹念的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宝剑出鞘的情景,就似平地生了白练,纵横一条游龙......不对,不是想的,那剑真的出鞘了!

林有缺收剑回鞘,继续向前走着。

过了不久,有妇人发觉地上面前站着一个汉子,怎么叫都不晓得让路,大着胆子用伸手推了一下一下,人头便从脖颈上脱离,骨碌碌滚了起来。

那妇人眼珠子瞪得和滚动人头上的眼珠子一般大,扯着嗓子尖叫:“杀人了——”

不多时捕快赶到现场,问了一通根本没人看到他们是怎么死的,只好在全城下了个通缉。

结果没半天通缉就被撤了下来,据说捕头被县令夸夸扇了一通耳光,于是又多了许多流言。

什么县令放纵儿子行凶还替其掩盖,什么天下行走来此杀人放火,什么冤魂索命白夜行凶,乱七八糟一大堆,却没有几个人真的在乎死人,要的不过是个谈资罢了。

作为父母官的刘县令也不在乎,可他却不得不让手下衙役捕快们尽全力找出凶手,不是为了缉拿,而是为了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因为稽查司传来了消息,天下行走来了。

此时刘县令正向从关隘赶来此处的少年询问明细。

刘县令生得白胖,面相和善,此时却也显出了几分凶恶:“为何现在才来通报?”

狗子委屈道:“他到关口才表明身份,我们只好开门放行,没办法提前过来通报。至于跟在他屁股后面过来通报?莫说我们只是稽查司,便是皇城禁军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若是被他斩在半路上,大人您现在都不知道城里来了这尊凶神哩。”

刘县令也知和这等卒子计较无益:“你的统领是谁,他为何不来?”

狗子说:“头儿叫方城,原来是您手底下的衙役。他还得守着关隘提防流民,就让我先过来,他待明日换防才回来。”

刘县令记得这个名字,印象里是个颇为骁勇的好汉,受捕头举荐去稽查司当了个小头领。

他摆了摆手:“也罢,什么武艺在人家面前不是笑话,也不必等着他回来。你把那天下行走的模样说出来,我好叫人躲着他点,万万不可招惹了他。”

狗子把那麻子丑陋的样子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刘县令比照着朝廷发放的名册画像,渐渐起了怒容,却又压了下去。

这时去坊市调查的捕快也到了刘县令面前,将可疑的几人说了出来,其中有一个陪着宝剑的富麻子一直询问天下行走之事,刘县令一问样貌,捕快所说与狗子描绘无二。

刘县令压抑的怒火腾地升起:“好你个麻子,敢假冒天下行走行凶,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条命够死的!马上再下通缉令!”

原来那画像之上并无一人与之相符。

捕快点头,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刘县令伸手指着狗子:“你们这些吃白饭的也真是瞎了眼,就这么让个麻子骗开了门放他进来?”

狗子忙解释:“头儿说了,他拿着天下行走的玉佩。我也看了,里头像是流着血似的,这等品相的宝玉做不得假啊。”

刘县令气笑了:“你为了推脱责任还说起这般谎话来,他不是行走哪来的玉佩?”

狗子嘀咕道:“指不定他杀了哪个倒霉蛋抢来的......”

刘县令和狗子对视,猛地吞了口唾沫:“快,快去把那捕快叫回来!”

捕快得了令不得再追究此事,将那面貌说与众人听,三令五申要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捕头李乾却似不知情般找那麻子去了。

他查验过那些人的尸身,脖颈伤口平滑得像是铜镜似的,也许那些人到死都未能察觉自己吃了一剑。

李乾闭上眼,脑海中开始勾勒他们死前的场景。

他们藏在墙角躲在门后隐在酒招旗下,豺狼一样盯着佩着宝剑的麻子。

第一个按耐不住的是个高大的汉子,所以他第一个死了。

而其他人与他同死在了一瞬之间,一剑之下。

天下没有这样长的剑,那只能是剑气。这个江湖能使剑气的人寥寥无几,皆是一代宗师,李乾在这样的人面前也许连一招都撑不住。

但李乾仍是去找他了,哪怕毫无意义。

这样的人要是执意行凶,城里会有很多人死去,李乾必须知道他来此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要作恶,哪怕自己无法阻止,至少也要死在无辜百姓之前。

也许是有恃无恐,麻子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李乾很快就找到了他。

他落脚的地方名唤天灵阁。

名字虽起得高雅,却是个风月之地,里头甚至有道姑女尼,和那些穿身衣服便假冒的不同,她们皆可拿出谱牒验明正身。

天灵阁最近名声大盛的花魁,是从一旁崖州流亡过来的,生得国色天香,美得摄人心魄。

至于她是如何逃过稽查司的,有诸多流言,众说纷纭,难辨真假,李乾却恰恰知其真相。

那日当值的有刘县令的儿子刘区,那花魁的爹用女儿的身子换了进城活命的机会。刘区本欲纳她为妾,怎料刘县令大怒,勒令刘区闭门思过,将女子打发至青楼,便是如今名声大噪的花魁清雪了。

老鸨看清进门的魁梧汉子,心底骂了一声晦气,还是笑脸相迎:“不知捕头来此做甚,可是瞧上了哪个姑娘?”

谁不知这铁虎李乾是个没卵蛋的,说媒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也没说动,就自个一个人过活,也从来不去寻欢作乐,整日就是抓凶除恶。他来青楼?呵,上门的不是生意,只是麻烦!

果然,李乾根本没提姑娘:“有个丑陋麻子进了你们这,佩的宝剑很显眼,他现在在哪?”

老鸨没敢隐瞒:“他叫了清雪姑娘作陪,如今正在天字一号厢房内作乐呢。大捕头若是着急,我马上把他叫下来。”

李乾摇头:“不必,在隔壁给我开一间房便好。切记伺候好他,不容半分懈怠。”

“否则当心人头落地啊。”

老鸨面色一僵,让这头铁老虎这般慎重严肃,不敢轻举妄动,那房里头待着的该是何等凶神?她也不敢此时去搅扰,只盼那丫头别惹恼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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