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时间之于我,它确是一维性的。“逝者如斯夫”般匆匆溜过;它又是那样无情,当岁月在我的额头爬满了痕迹。想起幼时的婴儿变成了一个臃肿的中年人,我都几乎不认识自己。幼小的时光也就如一块衣料一样,它可能用旧了,会有陈旧的风华,而它的质地,却仍是当初纺织机上织出来的。

岁月带给了我臃肿、世故。想想幼时的我,许是人之初性本恶吧。听妈妈讲二岁的我人生字典里就有了“征服”。面对着邻居家五岁的孩子我要比她跑的快。

还有一位叔叔,蛮有趣,总爱不知时候地吊上那么两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我很会模仿,“呀呀学语”般地呢喃却带给了父母那如织的希望。

小小的楼道像我的运动场。跑一圈的酬劳是一勺撒满肉松的鸡蛋。我不爱喝水,妈妈乞求般地端了杯水,我说:“妈,你要数数。”

整个楼道是分给已婚青年的宿舍,充满了杂乱与拥挤,可快乐的我却享受着天籁般的声音。 拿着小勺吃“百家饭”是“小楼孩子”的习惯,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从中我知道了礼让,更知道了协作。在长辈的呵护声中,渡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久,我就长大了,小窝盛不下那放飞的心。

我便搬进了小院。小院的地基是盖二层楼的,阔绰、宽大、充满了诗情画意。草长莺飞,当阳春来临,玖瑰红了,丁香发出溅射四溢的幽香,朝去暮至,小石桌上摆着西瓜,吹牛、侃山,自得其乐。

在我七岁那年,我吃了杏,吐了核,发出一枝小杏树。今已亭亭如盖。春华秋实,想毕果实累累。

有了第三感,第四感,如今第六感觉尚在研究中,我的父母在我周岁时就在这繁花似锦的小院里为我留下了宝贵的留念。许是天意吧,如今我们竟成了院主人,便又多了一份亲切。以前这座寓所的主人是牙医,记得他们家有一只漂亮的狸猫,细心的女主人为它做了鞋子、衣裳,整天在里巷里跑,活像个顽皮的小孩子。小时候的我,很受大人们的宠爱,经常给我些小礼物。牙医的父亲得了脑血栓,瘫痪在炕头,因我常常记得家中那逝去的老祖母,便很喜欢老人身上所具有的宽容和慈爱。一枝柳叶能吹动听的歌儿,他便欣赏般地给我一颗糖。在小院里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院里有一个地窖,秋天,单位分了菜和水果。我父母把这些东西堆到了窖里头。我常常不等吃完,便探险似的踩着小坑下去,想起曹植《白马篇》中的“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我想再贴切不过了。

巧手的妈妈采摘了玖瑰花制成了枚瑰酱做糕馅。我现在仍回味无穷,像“三全棱“汤圆的味道,一咬猪油玖瑰流了出来不肥不腻满口余香。在口味复了千百遍之后,最馋的是爷爷做的”脂油饼“就是把猪膘、葱和咖哩粉放进饼里煎,这样无人问津的饼子便成了抢手货。我真的很佩服我的爷爷,即使是在很阴郁的日子,他都会把生活调剂的很好。当我错了,他会当面指出,却从未伤及我的自尊,当我进步了,他总是在侧面提醒我,千万别骄傲。我曾学过画,也不想学到什么程度,自我感觉只是一种兴趣。美术老师总是拿方形、圆锥形的石膏放在讲台上,叫我们画。一定要画得“像”,才能拿高分。说起一生对于美术的爱,其实就萌芽于斯。那是第一次进学校办公室,不是因为学习,而是因为鼻子流血,老师给我洗脸,我站着不动。也就在那一霎,看见他的三夹板墙上,挂着一幅好比报纸那么大的素描画。画有光影,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焕发着一种说不出有多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一个小女孩的脸。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出一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取代了。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了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住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己的脸。老师见我双眼发直,人都僵了,以为是他本人吓住了我,很有些着急要受拖累,便说:“快去上课吧!”我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听见他暗示我最好走开,便鞠了一个躬快步走了。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着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地冲出教室往操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自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的。隔着窗户,我痴望着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着的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外吱吱喳喳地挤着。看到后来,没有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地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也是一个下课的黄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低地照着已经幽暗的房间,光线漾漾地贴在那幅人脸上,孩子同样微笑着。光影不同,她的笑,和白天也不同。我恋着她,带着一种安静的心情,自自然然滴下了眼泪。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