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弥漫,花树若隐若现,吴庄在御花园转了又转,呼喊,奔跑,始终困在雾的笼子里,看不见出路,看不见半个人影。
就在几乎要放弃时,她听到了不远处一阵熟悉的笑声,还有熟悉的铃铛声。
她寻声而去,薄雾渐散,露出花树边一位高胖威严的男人和他怀中胖嘟嘟的婴儿,婴儿挥舞着胖胖的手臂朝她笑, 手腕上银手镯随之抖动,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陛下——”
她又惊又喜,匍匐在地,却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皇帝的动静。
皇帝轻轻说了句什么,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庄姐姐,快快请起。”
她以花一般优美的姿态,缓缓起来,然而皇帝正低头在逗弄孩子,并未注意到她,反而是芙蓉花旁边的韩漫,笑容满面迎上来,问道:“多日未见,庄姐姐近来可好?”
她斟酌着,该如何应对才显得出自己不一般的温柔与见识,却突然汗毛倒竖,韩曼韩庶人不是已经喝了鸩酒吗?先帝不是已经薨逝了吗?
他们为何一起在御花园里?
他们为何容颜依旧年轻?
他们要对自己干什么!
她要喊,发不出一个字,要退,腿脚却一片酸软,而韩庶人几乎已经逼到了眼前:
“多日未见,庄姐姐近来可好?”
韩庶人的声音言犹在耳,吴庄尖叫着醒来,一双温暖而粗糙的手及时握紧了她的手:“太后娘娘,娘娘!是梦,梦!”
宫女无声地急急奔走,殿内灯烛次第亮起,仿佛繁花铺满殿,吴庄眼前的世界瞬间一片辉煌,宁静。她嘴角微微翘起,是的,方才种种,不过是梦,她是太后,后宫里至高无上的太后。
满身汗,透骨凉,她任由老嬷嬷擦拭着额头脖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不停,恹恹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太后娘娘,是四月初七。”
是四月初七啊,难怪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四月初七,她与韩漫在宫中结拜为姐妹,发誓彼此照应,苟富贵,勿相忘,原来转眼已经三十年,久远到她几乎忘记了。
宫女们点好灯烛,换好熏香,又无声无息退出。如今这高大空旷的殿里,只有她和老嬷嬷两个旧人了。
“姓韩的,居然敢跟随先帝入梦来惊扰哀家,就不怕哀家命人挖坟挫骨扬灰?”
老嬷嬷听而不闻,轻轻揉按着她头上穴位,手上功夫节奏不变。
“八年老鬼,还纠缠不休,你说,她哪有资格再守在先帝身边!”
吴太后自言自语,唠叨了一阵子,头痛渐渐缓和,声音也柔和起来:“也罢,她不仁,哀家不能不义,看在她母子情分上,天亮后便与皇儿商量商量,给鹤——祁王再安排下婚事吧。”
这场源于吴太后噩梦的赐婚不太顺利。
皇帝萧缨刚下朝便得讯,匆匆赶了过来,说母后做主吧,想怎样便怎样。他心中还记挂着昨日新进宫的美人,腰身婀娜,莺声娇嫩,一双妙目更是横波不尽,情意绵绵。
吴太后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就有气,不知皇儿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若是后者,尤其可恨。
这几年他大了,主意也大了,拳脚渐开,有时候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的,那拳头砸在了她倚重信赖的臣子身上,毫不客气。
她笑着道:“由母后做主?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啊,尤其这关系到宗亲大事,还是得皇上拿个主意。”
萧缨心中一凛,抬眼看到她眸光深处的冷意,立刻敛去形色,道:“母后又取笑儿臣了。民间常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母后日夜为儿臣操心,纵然千头万绪,无不理得清清楚楚,儿臣日夜铭记在心的。母后一向慧眼如炬,这祁王妃嘛,自然还得仰仗母后做主。”
吴太后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笑了笑, 道:“那皇上觉得,林德忠长女可好?”
林德忠?萧缨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但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了,想必是太后舅舅那边的人吧,管他们呢,反正送进祁王府,也不过是陪着祁王一道呆坐,最多陪他一道养白鹤。
他立刻点头:“母后主意极好,极好。”
“皇上可记得林德忠是谁?”
萧缨木然,自知所有诡辩都瞒不过去的,老老实实道想不起了,但母后看中的人选,自然是百里挑一的。
“皇上真的忘了吗?林德忠啊,林将军,永平侯,八年前抱着皇上,替皇上挡了两刀,少了一条手臂,断了一条腿。”
吴太后的声音,又冷又硬,萧缨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鼻端又浮起浓重的血腥气。
八年前,韩庶人与何庶人合伙作乱,差一点点就逼宫成功,将自己揪下储君的位置。
那一刀,那一片血泊,曾多次出现在他噩梦中,他怎么可能忘记?
萧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母后,儿臣不敢忘记乱党谋权篡位,罪大恶极,也日夜警醒自己,这片江山,是母后与众臣替朕护住的。永平侯自怜体面,多年不曾进宫,儿臣一时忘记他名字罢了,但一年四时八节,给永平侯府的赏赐可从未断过。”
又过了一会,吴太后一声叹息,道:
“起来吧,皇上不忘,臣子大幸,江山大幸啊。永平侯若是得知皇上赐婚恩宠,也会感激不尽的。他最忠心,他家长女进了祁王府,定然也是最忠心的,不怕被白鹤叼了魂。”
萧缨去后,吴太后叹息:“你瞧瞧,走得多快,简直当哀家是蛇蝎呢,避之唯恐不及。都说天家无父子,何止无父子啊,也无母子。”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嬷嬷开始替她揉按两侧额角穴位,轻轻道:“奴婢斗胆多嘴一句,太后娘娘多虑了,皇上与娘娘风里雨里走出来的,始终一条心。”
吴太后缓缓闭上了双眼,享受片刻的平静:
“你这老东西,只会说假话哄哀家开心!”
“回太后娘娘,奴婢老是老了,从不说假话。”
“这句还不算?”
“不算不算,就算是,太后娘娘最是宽宏大度的,连祁王都爱护有加,又怎么会怪罪奴婢说话大不敬?”
白石街,永平侯府。
事出意外,永平侯林德忠接旨后有些手忙家乱,但总算不失体面,花了一大笔银两,将传旨太监一行人高高兴兴送走后,捧着圣旨发愣。
继室陈氏试探着问:“老爷,为何太后娘娘突然赐婚锦儿与祁王?锦儿性子冷淡,傲慢无礼,只怕进了祁王府不懂进退,会替咱们侯府惹来祸患,我们碧儿小是稍微小了点,倒知书识礼——”
“住口!天家赐婚,你当挑三拣四买珠宝呢!”
林德忠喝止了她,传令几位管事进来商量。
陈氏见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林德忠竟视自己如无物,又气又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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