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还有几天就到中秋节了,秋风变得绵长起来,带来了野菊、桂花、木槿还有九里香的气息。阳光少了夏日的灼灼感,但照在身上依旧让人感到闷热。毕竟是南方,要过寒露时节才会秋高气爽。富江大桥的桥头两边是枫树林,高大的枫树枝繁叶茂,树冠层叠出来,长到高处时簇拥在一起,把桥头上空给遮蔽住了,从远处看,大桥就像一道峡谷。在阳光的关照下,枫叶尚未变色,仍带着浓浓的绿意,鸟儿们正在枝头叽叽喳喳,一片欢腾,或许它们正在议论迁徙的日子快要到了。

三个孩子从大桥中间飞也似地跑到桥头,像猴子一样迅速攀爬上一棵高大的枫树。站在树冠上,能眺望到远方,那些山峦、村落、农田、菜园,正被和煦的阳光擦亮,透出时光的宁静与祥和。不过,三个孩子并没有心思眺望远方,他们的眼睛正往机耕路的两头张望,等待骑单车的人经过大桥。

这三个孩子都只有十岁出头。一个长着尖脸,额头高耸,眼睛小,看上去像老鼠精投胎的,名叫罗祥兴,是同花街最顽皮的孩子,总能发明一些鬼点子整蛊他人,教人哭笑不得。

例如有一次,罗祥兴异想天开,给癞蛤蟆打针。他抓住那些拳头大的癞蛤蟆,用注射器刺入蛤蟆的肚子,将水一点点打进去。可怜的癞蛤蟆,肚子里灌满了水,胀得像一只气球,身上的疣粒也撑得像水痘一样大,舌头都吐出来了,模样极恐怖。入夜,他将注水的癞蛤蟆放到别人家门口,或是丢在街上,看到的人都吓一大跳,以为是妖怪;看不到的人一脚踩下去,像踩到深水炸弹一样,汁水四射,能把人吓个半死。要是姑娘家,发出的尖叫声不亚于夜里撞鬼。后来,罗祥兴还用红黑两种墨水注入癞蛤蟆的体内,踩中的人更是惊骇不已,想不通癞蛤蟆何以会像乌贼一样喷出一身黑水;踩中红墨水癞蛤蟆的人,双腿被墨汁溅得一片殷红,还以为犯了天煞,吓得双腿哆嗦,回去找巫婆跳大神,挥着桃树枝驱邪。那一段时间,整条同花街的人因为这个恶作剧而蒙上了阴影,人们以为这是天降凶兆,要暴发地震或山洪,所以才会滋生这种怪胎。于是纷纷跑去兴龙观拜神,祈求龙王保佑。有人拿着变异的癞蛤蟆去询问兴龙观的柴叔,连见识多广的柴叔也一时费解,摸出《易经》来起卦,并无异兆。后来,还是卫生站的刘见章医生掀开了谜底。

最近,罗祥兴又发明一个新的恶作剧。他用织鱼网的胶丝线,横拉过大桥,绑在大桥两边的护栏上,像一根紧绷的琴弦。胶丝线纤细透明,仿若蛛网,被刺眼的阳光覆盖,肉眼根本看不见。这个恶作剧主要针对骑单车的人。大桥是水泥做的,桥面平坦,好骑得很,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加快脚踏板的速度。线条刚好高过单车龙头一尺多,会勒在骑车人的手臂上。车子冲过去那一瞬间,胶丝线被绷断,但线条的韧性会勒疼骑车的人手臂。夏天都是穿短袖的,手臂冷不防勒出一条细小的血痕来,陡然间像被刀片刮伤,骑车的人不免大吃一惊,仓皇之间反应不过来,吓得手忙脚乱,单车龙头摇摆不定,十个或有两三个会摔倒,搞出洋相来。

这天是礼拜日,罗祥兴和两个小伙伴闲着无聊,又跑到大桥上搞恶作剧。他们在桥面拉了胶丝线之后,就爬到枫树上守株待兔,等待第一个倒霉鬼的出现。这天不是同花街的赶圩日,秋风习习,正是木薯和水稻除草追肥的季节,人们都在田地里忙活,没什么人到同花街游逛,机耕路上人影寂寥。不过,三个孩子耐心十足,他们下了赌注,如果第一个骑单车的人穿过大桥时被线绊倒,两个同伴就请罗祥兴吃冰棍;如果不被绊倒,则由罗祥兴请两个同伴吃冰棍。

三个孩子坐在粗壮的树杈上,垂下双腿,在半空中悠闲地晃动,议论着吃绿豆冰棍还是花生果仁冰棍。罗祥兴眼尖,大老远看见一个姑娘正骑着一辆女式单车,从同花街的方向往大桥徐徐而来。罗祥兴吹了一声口哨,如同鸟儿啼叫,清脆响亮。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另外两个孩子立即收住嘴巴,像猴子一样往树冠上窜去,把身子藏在浓密的枝叶后面,居高临下地盯着路面,看着那辆单车正顺着机耕路缓缓地驶上了大桥。

踩单车的人叫欧阳娴,是同花镇中心小学的老师,趁着周日到街上买花布,准备回去做秋装。她骑着一辆女式单车——这还是一九九三年,农村人骑的几乎都是带大梁的男士单车,那种没有大梁,车架是一个漂亮弧形的女式单车在乡下还很少见。欧阳娴的父亲是中心小学的校长,托了供销社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搞到一辆,而且是粉红色的,特别打眼。

欧阳娴是同花镇出了名的俏姑娘,瓜子脸,大眼睛,眸子里蕴藏着一泓秋水,看上去明亮有神;鼻子高挺,耸起的颧骨与鼻梁对衬,使得两边的脸颊立体;她的嘴巴小巧,却线条分明,嘴唇紧闭时下颏稍显尖削,有些高冷气质,让人知道她生气了。但她极少生气,是个开朗的姑娘,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不像别的女孩,笑起来时两腮的肌肉会往上脸堆去,将原本立体的颧骨给填平了,显得臃肿;她笑起来分外柔情,两腮的肌肉却是往脸颊伸移,因为脸瘦,脸部轮廓并不会因笑而增大,相反,反而把鼻子和颧骨之间的线条变得更加深邃,翘起的下巴也更有弧度,嘴唇闪现皓齿,像幽静的山谷野百合盛开,令人感到一阵清爽。

这样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后生仔的注意,何况她还很会打扮。这天,她穿着一件淡藕色的连衣裙,裙摆绣着白色的月季花瓣,踩单车时裙摆随风轻飘,上面的花瓣像水花一样涌动;她戴着一顶粉紫色镶着花边的布帽子,帽带是一条很宽却又柔软的波纹绸,宽绸带不会把脸颊勒出印痕,而且系在下巴时,可以绑成漂亮的蝴蝶结,看起来更有美感。她骑着粉红色的女式单车,配上这样的裙装,远远看去,就像仙女踩着云彩掠过一样。她的单车龙头前面挂有篮子,篮子绑了一架小风车,风车迎风转动,像一朵盛开的红花。不仅后生喜欢看欧阳娴骑单车,就连小屁孩也都喜欢。同花镇的姑娘,都以此为时髦,谁都想拥有一辆这样的女式单车。

因为要赶回家吃午饭,到了桥上,欧阳娴便骑快了许多。那时的乡村道路全是碎石和泥沙混合铺成的,被拖拉机碾得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很不好骑车。只有大桥这一百多米全是用水泥做的,平坦舒服,一到桥面上,谁都会忍不住加快踩车速度,让清风抚面,带来清爽的快感。女式单车的轮胎比较小,座位也低,那条横在桥面上的胶丝线没有勒在欧阳娴的手臂,而是勒在了她的脖子上。

遽然之间,欧阳娴感到脖子一阵疼痛,像有刀子割在喉咙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乱中下意识把身子往后仰。因为车速太快,身子向后仰时幅度过大,惯性中失去了平衡,车龙头猛地一晃,一瞬间人就从单车上仰面摔了下去,后脑勺磕在水泥地面上,竟然昏厥过去了。

这下可把三个淘气鬼给吓坏了。这样的恶剧他们玩过几次,虽然常有人从单车上摔下来,但都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摔倒的人不知道是谁搞的鬼,也只是咧嘴骂几句就走了。把人摔昏迷,这还是头一次,而且是学校的老师——欧阳娴教的是三年级,罗祥兴和两个小伙伴已经读五年级,虽然不是她的学生,但毕竟是学校的老师,又是校长的女儿,他们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三个毛孩子从树上溜下来,走过去看,只见欧阳娴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他们以为把人摔死了,一个胆小的孩子顿时吓得双腿哆嗦,放声大哭起来。

富江大桥下面,有一个叫冯源的后生,正在江里摸石螺。石螺是兴龙观的柴叔要的。柴叔吃石螺很挑剔,只要长尾螺,长尾螺吸在岩石上吃青苔,不仅肚子干净,没有泥腥味,而且肉质富有弹性,口感紧致,是顶好的下酒菜。长尾螺炒起来也简单,用钳子一夹,尾巴就断了,不像一般的石螺,尾壳短,而且吃淤泥长大,一股泥腥味,比长尾螺要差好几个档次。

摸长尾螺是需要功夫的,它们生活在深水区的岩石层,需要潜水才能摸到。冯源水性好,肺活量大,一个猛扎子下去,可以憋一分多钟的气,是摸长尾螺的高手。

罗祥兴跑到江边,惊慌失措地大喊救命。秋风将他的哭腔传得很远,江边的竹丛在秋风中哗啦啦地抖动着,仿佛也在为他感到着急。

罗祥兴是冯源的表弟。冯源知道表弟时常在大桥上用胶丝线搞恶作剧,曾经警告过他,说要是被人发现了,挨打可别作怨。罗祥兴却不听劝告,他们躲在树上,谁会发现呢,反倒觉得冯源多管闲事。

冯源把身子浮出水面上,左手拿着一个网兜,右手抹着脸上的水珠,问他怎么了。罗祥兴哭着说把人摔死了。

一听说搞出人命,冯源也吓坏了,飞快地从水里游上岸,把装石螺的网兜往地上一扔,就往桥上跑去。因为心急,他连衣服和裤子都没想起穿,就光着脚,穿着一条湿漉漉的大裤衩向前冲。

到了桥上,冯源看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欧阳娴——他没想到表弟绊倒的是一位姑娘。冯源当然认识这位漂亮的女老师,他也像其他后生一样,对欧阳娴存有爱慕之心。但他从来不敢有非份之想,毕竟身份悬殊摆在那里,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在冯源心中,欧阳娴是天仙般的人物,自己一个深山野汉,是不可能有缘分接近的。每次看到欧阳娴骑单车路过,冯源也像别的后生那样偷偷瞄上几眼,望着她的背影暗自感慨。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与她有交集,没想到此时此刻,欧阳娴就倒在他的面前,不知死活,而这娄子却是表弟捅出来的。

冯源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又惊又怕,一时不知所措。愣了一会,他想起电视上看过的剧情,于是伸出手指放到欧阳娴的鼻子下试探。还有呼吸,他心里略安。当务之急,自然是送去卫生站救命。情急之下,冯源不假思索,抱起欧阳娴就往同花街卫生站跑去。罗祥兴和两个小伙伴扶起欧阳娴的单车,慌慌张张地推着走,跟在了冯源身后。

富江大桥离同花街很近,不到两里地,平时蹭蹭脚跟就过去了。但此时怀里抱着一个姑娘狂奔,体力消耗大,脚下的路也变得漫长起来。幸好冯源平时干惯苦力活,又是一名游泳健将,敢在发洪水的时候到江里打捞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身上攒着一股蛮劲。他咬紧牙关向前冲,倒也能坚持住。

还是晌午时分,尚未吃午饭。这天不是同花街的赶圩日,街上只有一些闲人瞎逛,冷清得很。女人都去洗菜做饭了,男人们坐在自家店铺门口乘凉,和街坊邻居抽烟吹牛。他们看到冯源穿着一条大裤衩,抱着一个花裙子姑娘狂奔而来,那架势就像旧时新郎迎接新娘入门时,从花轿子里将其抱出来一样。人们认出来了,那姑娘是欧阳娴,刚才还在街上买布料呢!人们像看到什么新鲜事一样,顿时来劲了,兴奋地问冯源是怎么一回事。冯源哪里顾得上说话,紧紧地咬着牙关,怕一说话身上的力道就岔气了。他像火烧屁股一样只管向前冲,丝毫不理会别人的叫唤与议论。

人们知道有好事看,像苍蝇闻到了腥味一样,一窝蜂地跟在了冯源的后面。

卫生站的医生叫刘见章,长着一张圆圆的脸,额头很宽,眉毛却很淡,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一看就是一副好脾气的人。刘医生今年有五十出头了,但看上去却只有四十岁,皮肤白晳,连女人见了都要忌妒,怀疑他是不是吃了千年的灵芝或何首乌,才会有这种不老之功。刘医生以前是学中医的,为了分配工作,后来进修西医。不过在治病上,他一向喜欢用传统的中医。除了开草药方子,他还会针灸、拔火罐、刮痧、艾熏等治病手法。最神奇的是他懂得一些民间偏方,能医治各种疑难杂症。

有一次,一名高烧不下的病人被抬到同花街卫生站。那病人先是喉咙疼,说不出话来,后来发起高烧,一连几天都退不下去,到县人民医院打针也不见好,病得奄奄一息,快要去跟阎王做亲戚了。家属把病人抬到刘见章面前,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刘见章给病人把了一下脉,皱起了眉头,坐在诊桌上拨弄着算盘。那时的计算器还是希罕之物,乡下人都是拨珠盘算数的。每当遇到疑难杂症时,刘医生就喜欢拨弄他那把褪色的老算盘。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得算珠碰撞出嗒嗒地声响,像僧人敲木鱼一样。过了半刻钟,刘医生才对病人家属说:“去买二两老姜过来,再去河边挖一个反鬼芋,越老越好,记得把泥洗掉。”

反鬼芋是一种野生芋头,有毒,吃不得的,叶子常年碧绿,连虫子都不敢咬。芋头剥皮后,会溢出一层黏糊的汁液,碰到皮肤立即过敏,奇痒无比,就像无数小虫子在毛孔里爬进爬出,痒得让人恨不得把皮剥下来——所以叫反鬼芋,就是连鬼都能策反。据说古代官府逼供犯人时,把反鬼芋的黏液涂在犯人的命根子上,痒得犯人受不了,都当了反骨仔。

家属很快挖来一筐反鬼芋。刘见章冷笑一声:“挖那么干嘛,又不能吃。”说罢,让家属将病人按住,他戴着一副做手术用的胶手套,拿一个削皮的刨子,将反鬼芋的皮刨掉,把黏液涂在病人脖子的喉结处。病人顿时觉得喉咙奇痒无比,像有一窝蚂蚁正钻到喉咙里面啃噬。他想抓痒,但是被人按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刘见章又将二两老姜捣碎,加入酒精做成姜泥,用纱布包住,捆在病人的喉结上。姜汁辛辣,更是把皮肤的骚痒渗透到喉咙深处,整个喉管和嘴巴都发苦,像浇了硫酸。病人哀嚎起来,如同被鬼掐住脖子般,呼吸急促,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刘见章让家属按住病人,等病人口吐白沫再说。他洗了手,坐在一边悠闲地抽着烟,像看戏一样。过了不久,那病人果然口吐白沫,刘见章将病人脖子上的姜泥包解开,让家属将病人扶到门口。那病人双腿跪在地上,捂着肚子呕吐起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腥臭味。刘见章给病人把了一下脉,说死不了。开了三副草药,就让家属将病人抬回去。

当天晚上,病人竟然奇迹地退烧了,第二天喉咙也能开嗓讲话。家属感激不已,决定送刘见章一面锦旗,以表谢意。锦旗上需要写字,家属不知道要写什么,于是买了一匹红布到兴龙观求助柴叔。

柴叔叫钟柴书,比刘见章大几岁,因为名字谐音,地方上的人惯称为柴叔。柴叔出生战乱之年,又遇上灾荒,才两岁大,父母就双双过世,被兴龙观的庙祝收养,成为了接班人。后来地方办学,兴龙观被征为学堂,柴叔有幸跟着读书。那时的教书先生都是老秀才,柴叔与先生同住檐下,不仅学会吟诗作对,还学到书法和绘画的妙处,老先生们都夸柴叔是个有慧根的人,将来必有大才。做庙祝毕竟只能图温饱,因为穷,连自己的窝都没有,只能赖在庙观里。加上柴叔的相貌也不好看,从小营养不良,长得矮小,脸瘦额头大,又有些秃顶,下巴生得过于方正,整个轮廓都不协调。算命先生说,这是一个奇人异相,虽有大智慧,却无大福份。果然,从来没有女人看上柴叔。柴叔心里愁苦,只好把心思放在读书和书法绘画上,聊以解闷。后来找来佛经学习,竟然断了俗念,剃了光头,像个和尚一样,不再想着娶妻生子。文.革时兴龙观被毁,柴叔进入公社,负责下乡写标语,还有画毛主.席的头像。他写字好看,在墙上写标语,就像印刷上去一样;画功也妙,无论用工笔画或小写意描绘出来的毛主.席头像,都栩栩如生;他还擅长大写意,画《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前面几张人脸用小写意手法,后面的群众与旗帜一片大写意,影影绰绰,与山河融为一体,气势逼人,线条和构图上都显出潇洒不羁的性子。县里的领导看到了,颇为震惊,立即将柴叔调到县里工作。改革开放后,人间复苏,人们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兴龙观是明朝的老庙,几百年流传下来,地方的人们对其感情深厚,信奉者于是带头提议,重修庙观。家家户户都捐了钱,也都出了力,不到一年时间就修好了。柴叔本被安排在县里的文化馆上班,是吃国家饭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辞掉工作,要回兴龙观当庙祝。

回归庙堂,柴叔扮起了僧人,常年剃光头,每日捻着一串檀香珠子默经,虽不穿僧袍,却有高僧风范。当然,他是当不了和尚的,因为他喜欢吃肉喝酒,连大肉(狗肉)也不忌讳。因会写字作画,农村人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要写神台、对联,贴观音、仙女、八仙过海等神图,都来找柴叔。柴叔广施人缘,来者不拒,拿出自己的真本事,从不糊弄人,深受地方百姓拥爱。一些村寨遇到棘手的纠纷事件,例如两村因为地界相争,或者修路时不愿意让步,难以调解,只要柴叔出面,都会各让一尺。

柴叔也已听说刘见章用反鬼芋头治病之事——同花镇这小地方,任何一件风吹草动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的。柴叔于是泼墨挥笔,在红布上用行楷写上“千年老烧,不敌一痒”,落笔小楷写“敬妙手神医刘见章反鬼转世”。家属便拿了鞭炮,将锦书送去给刘见章。刘见章一看是柴叔的字,哈哈一笑:“这柴老怪,回头也给他涂点反鬼芋,让他尝尝千年老痒的滋味。”

却说冯源抱着欧阳娴冲进卫生站,将她放在病床上。刘见章看到昏迷的欧阳娴,不禁吓了一跳。

刘见章和欧阳娴的父亲欧阳才华是多年好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论交情辈份,欧阳娴算得上是刘见章的侄女,刘见章是看着她长大的。

在同花镇,欧阳才华也是一位排得上号的人物,不仅因为他是同花中心小学的校长,而且人如其名,是个极有才华的人,能写文章,且有不少发表在省或市的报刊上。两年前,县政府启动新的县志编撰工作,欧阳才华被邀请去当主要编委,县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他,录了两分钟的专题片,插入晚间新闻播出,使他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名人。只是欧阳才华平时为人严肃,不苛言笑,总让人联想到那些古板的老先生,不像柴叔那么和气通达,也不像刘见章那样平易近人,因此很多人都怵他,说他是托塔天王投的胎。民间神仙画像中,托塔天王的表情最为严肃,能镇住河妖海怪。不过一旦喝起酒来,有了几分醉意,欧阳才华就变得洒脱好玩,说今时笑话,或吟唱古诗旧词,喜欢念“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诗句;有时还用横笛吹《梅花三弄》,颇有魏晋之风。柴叔说欧阳才华是个怪人,怪人有怪才,因此给他取了个“欧阳怪”的绰号。欧阳才华也回敬了柴叔一个“柴老怪”的绰号,说他长得一副怪相。后来,刘见章也得了个“刘见怪”绰号。刘见章性格倒不怪,人长得也不奇怪,但他喜欢用偏方给人治病,不走常道,也算是个怪人。刘见章、欧阳才华和柴叔三人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自称“同花三怪”。时间一久,欧阳才华觉得这个称号传出去有失身份,在农村乡下,“怪”是带有贬义的。因为仰慕古时的竹林七贤,欧阳才华于是将“同花三怪”改为“同花三圣”。

这天上午,欧阳娴到同花街买布料,刘见章见到她,还留她吃午饭,但欧阳娴说要趁着太阳还不是很辣,早点赶回去。刘见章也不挽留,毕竟从同花街到欧阳娴居住的渡水村,不过六七里地,踩单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刘见章托欧阳娴传口信给其父,让欧阳才华明天晚上到兴龙观喝酒。柴叔一早就来同花街打酒,和刘见章约好明天晚上开坛,并让刘见章找人带口信给欧阳才华。柴叔叫冯源到江边摸几斤长尾螺,也是为明晚聚会做准备的。

怎么也料不到,欧阳娴才离开同花街不久,竟被人抱着送回了卫生站。刘见章看着冯源,这个浑身湿漉漉的后生仔,只穿一条裤衩跑过来,这也太怪异了。而冯源身后跟着一大帮好事者,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搞不好要闹出流言蜚语的。刘见章深知这个小镇的风气,有时候一件芝麻蒜皮的小事,经过几个人的口,就能抹黑一个人的名声。

冯源将欧阳娴放到病床上,退到一边,背脊紧紧地贴着墙壁,身子像要镶在墙上一样,背上的湿汗在墙上留下了一个很深的水印。他捂着胸口不停地喘粗气,因为体力消耗过大,此刻如同虚脱般,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刘医生,她……她骑单车摔倒……不知道有没有事……”

刘见章皱起眉头,给欧阳娴把了把脉,脉象正常,知道是短暂的昏厥,并不碍事。他说:“人没事,只是昏过去。”却又疑惑地问,“你怎么穿着短裤送人家过来?”

冯源这才意识到自己穿裤衩的事情,刚才一时情急,脑子混沌,只想着救人要紧,哪里想到这个细节。后面跟来看热闹的人听到刘见章这么问,都笑了起来。冯源脸一红,顿时困窘起来,忙说:“我刚才在江里……摸石螺呢,她……她是在大桥上摔倒的,我只想着救人要紧,就这样跑过来了……”

刘见章看出了冯源的尴尬,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是做好事,没事的。”转头看着门外围观的众人,大声地说,“别堵在门口围观,把空气都搞坏了。人家冯源为了救人,光着脚跑过来,你们要向他学习。救人如救火,哪有什么讲究的。”说罢,朝冯源使了个眼神。

冯源是个机灵人,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小镇的人喜欢嚼舌头,就算自己穿戴整齐,抱着一个姑娘家跑到卫生站,也会成为重大新闻,何况只穿了一条裤衩——虽然裤衩是粗布缝制,宽松合体,只比短裤短了一些,看上去并不显猥琐与突兀,许多农村汉子天热耕田下地时都会穿这样的大裤衩——但毕竟是穿裤衩抱姑娘,情况不一样,闹不好流言蜚语会炸开锅的。

冯源一时懊丧不已,怪自己当时脑子怎么烧糊了,只顾着救人,没有想到这些个细节。刘见章看到冯源的脸上露出后悔与不安的神情,像做错事的小孩,便说:“我替校长感谢你,你先回去吧,救人的事情我来处理。”一边说一边连同围观的人一起驱散了。

冯源忐忑不安地走出卫生站,只觉得脚底板一阵刺痛,像被玻璃碎片割伤了。他才想起来,自己是赤脚跑过来的。乡下人都习惯夏天打赤脚走路,平时并不觉得如何,但怀里抱着人一路狂奔,脚底被路上的石头硌疼,不免有磕破的地方。此刻,冯源的身心从紧张的神经元里苏醒过来,才突然感觉到脚底下传来阵阵刺痛。

好事者纷纷围住冯源,追问事情的起因。冯源不敢乱讲,只说欧阳娴骑单车摔倒在大桥上,昏迷过去,自己正好在桥下摸石螺,就把她送过来急救。人们立即怀疑事情的真相,毕竟谁都会骑单车,摔倒是正常的,没有听说被摔昏迷的。就连小孩学骑单车摔倒了都不会轻易受伤,何况欧阳娴一个姑娘家,骑的又是女式单车,女式单车的车架矮,座位低,双腿一伸就撑着地了,怎么可能会摔倒呢?而且在大桥这样平坦的路面,没有坑陷也没有洼地,不可能无缘无故出事的。

罗祥兴和两个小伙伴把欧阳娴的单车放在卫生站的门口,像做贼一样跟在冯源的身后。有人看到罗祥兴手中拿着一卷胶丝线,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祥兴在大桥上用胶丝线搞恶作剧,是一件好玩之事,早就在同花街的后生群中传开了,也有后生曾前去凑热闹,还夸这小子鬼点子多。

立即有人质问罗祥兴:“是不是你拉胶丝线把欧阳娴绊倒摔晕的?”

罗祥兴毕竟还是少年,做贼心虚,吓得脸色一变,一句话也不敢说,扭头跑掉了。那两个小伙伴也知道闯下了大祸,慌里慌张地跟着一起跑掉。

刘见章将欧阳娴戴在头上的布帽子解下来,取出银针,往她头上的人中、少冲,合谷、内关四个穴位刺进去。过了片刻,银针拔出来,欧阳娴便苏醒了。欧阳娴摔得并不严重,有布帽子垫在头上,没有磕破皮,只是刚好撞到后脑勺的穴位,一时晕厥过去。欧阳娴像做了一场梦,但梦到了什么却也不记得,醒来时只觉后脑勺隐隐作痛,感觉供血不足,仍有些晕乎乎的。刘见章说她骑单车摔倒了,被一个叫冯源的后生仔送到卫生站来。

刘见章问欧阳娴头痛不痛,没有恶心想呕吐的症状。欧阳娴说头有些痛,但不觉得恶心。刘见章给她把了脉,又量了血压,一切正常,就让她先回去休息,如果第二天觉得头疼,或有恶心呕吐的情况再过来就医。

回去的路上,欧阳娴心底一直存有疑惑:骑单车怎么会摔晕呢?简直是见鬼了。经过富江大桥时,她才猛然触景生情,中断的记忆一下子苏醒过来。她恍惚记起自己是被一条线勒住脖子,一时慌张才从单车上摔下来的。欧阳娴心里产生了阴影,害怕再次中招,骑车过桥时放慢了速度。但是穿过了大桥,并未发现有异状。她摸了摸仍有些隐隐作痛的脖子,心想,难道一切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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