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天后,关于冯源和欧阳娴的流言席卷了整个同花镇,欧阳娴才知道,她那天是被一个穿着大裤衩的后生抱在怀里,送往卫生站求医的。从富江大桥到卫生站,可有一段距离,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一路抱着走,真是羞死人了!

九十年代初,乡下信息封闭,人们的观念仍很保守,一个后生光着身子抱一个姑娘家去卫生站,本身就是难得一遇的新闻,加上一些因素的存在,使得这件事情迅速发酵:一是欧阳娴长得漂亮,家境又好,有不少人嫉妒她;二是欧阳娴有男朋友,许多爱慕她的人因此吃醋,见她落水,便有人幸灾乐祸,要令她难堪;三是欧阳娴的男朋友是梁坤健——这大约是她被人们攻击的主要原因。

所谓“事经三张嘴,白蛇长大腿,神庙也闹鬼”。在纷纷扰扰的谣言中,事情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精彩版本。有人说,冯源占了欧阳娴的便宜,他抱着欧阳娴从富江大桥跑到卫生站,这一路有两里多地,途中,冯源多次亲了欧阳娴的脸;又说,冯源是故意穿短裤去抱欧阳娴的,想跟她亲密接触,他抱起欧阳娴的时候,已经摸了一遍欧阳娴的身体;还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冯源故意下的套,唆使罗祥兴拉线去绊倒欧阳娴,他借机占欧阳娴的便宜。还有更离谱的说法,冯源想得到欧阳娴的身体,埋伏在桥头的枫树林里,等欧阳娴一出现,他就冲出来,像土匪一样劫走欧阳娴,扛到江边的草地上要弄她,把欧阳娴吓得晕迷过去——欧阳娴不是从单车上摔晕的,而是被冯源脱衣服吓晕的……

无论是哪个版本的谣言,对欧阳娴都是一场灾难,她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一时羞得上吊的心都有了。梁坤健也被谣言中伤,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哪里容得下别人如此恶意造谣玷污女朋友的清白,气得像发了疯的公牛,恨不得一头撞入那些制造流言蜚语的人群中。

在同花镇,梁坤健也算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主要是他的风头很盛。梁坤健家境极好,父亲梁锐是同花劳改农场的副监狱长,母亲是同花镇政府的科员。在父亲的规划下,梁坤健的人生走得一帆风顺,先是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警校,毕业之后,即被招入农场当警官。梁坤健的工作不是看守犯人,因为劳改犯每天要出工干活,狱警也跟出去风吹日晒,是一件极苦的差事。梁坤健被安排在办公室,做的是行政工作,现在已经是办公室副主任,同时兼任了同花街管理处的常务副主任。同花街并不是自然村落形成的街道,而是从同花农场衍生出来的产业,街道管理处的职务皆由农场的内部行政人员兼任。

梁坤健长得人高马大,一米八五,从后面看就像一块门板,身形看似有些发胖,但从正面看就不胖了,因为他身子的骨架大,能撑得起肉,看上去一副魁梧的样子。他出身警营,身板挺拔,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给人一种威猛感,颇有气势。身板是一块好料,但梁坤健的模样却算不上英俊,眉毛很浓,眼睛却小,还是单眼皮,一笑就眯成一条线,眼皮褶起皱纹,看上去像被针线缝住了一样,因此他天生不爱笑;他的鼻子很大,鼻翼厚,但鼻梁却不够挺,缺少一点男人味;脸型端正,却过于方正,失去了轮廓感,略显平庸。因为不爱笑,加上这样的方脸,再配一身警服,一股严肃感便扑面而来,有着威风不可侵犯的气场。他走路习惯性地昂首挺胸,眼睛居高临下,一般人跟他打招呼,他只是斜视一下,高傲得像一个公鸡。他确实是有高傲的资本,自小家境好,自己也是高材生,又分配了好工作,加上父亲的关系,前程远大。一系列的优势,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筹,几乎不跟一般人结交来往,身边也没有几个朋友,农场的同事们私下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冷面大侠”。

同花街的租户们都害怕梁坤健。每个月初,梁坤健和财务大早就到街道管理处的办公室喝茶抽烟,等着租户们来交租金和电费。如果租户缴费来迟了(规定是在上午交租),不管是谁,哪怕年纪比他大一倍,梁坤健也不会客气,黑着脸,狠狠地训一顿,因此租户们私下里叫他“催命鬼”。每逢同花街赶圩,梁坤健没事便到街上巡逻,他穿着警服,戴一副蛤蟆镜,背着双手走在人潮中,高大的身影特别惹人注目。那个年代,蛤蟆镜还是十分拉风的,像打领带一样,属于城里人或干部子弟才有的风头,农村人即使买得起也不敢用,会遭人笑话。与其说梁坤健是出来巡街的,不如说是出来抖威风的,年轻气盛的他想让同花镇的人都知道,他是这条街的王者。他喜欢驱赶那些乱摆摊的农家人——但遇到漂亮的村妇或年轻的姑娘,便假装上去盘问几句,让她们遵守街道秩序摆摊,却不斥责,也不驱赶——倒不是他怜香惜玉,毕竟是年轻人,对自己的形象还是很在乎的,心肠再怎么硬,也不可能去驱赶姑娘家。久而久之,同花镇的人们便掌握了这个秘密,到街上摆摊做买卖,就派自己的女儿或年轻的媳妇过来。于是促成了一道风景,一到赶圩日,后生们都纷纷涌来街上瞎晃荡,为的就是观看摆摊的姑娘和嫂嫂们。当然,他们也只是看看,或者借买卖的幌子上前问价格,搭讪一下,谁也不敢有过分的行为。没人敢在同花街闹事,这是劳改农场的地盘,连小偷都不敢来。有一次小偷来行窃,当场被抓住,没有送去派出所,而是直接押到农场里面剃了光头,和犯人一起劳改了三个月,才转交给派出所。那小偷送到派出所录口供时,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打死也不敢做小偷了。

同花街的人都看不惯梁坤健,觉得他是个没有教养的人,总是装出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拽什么呢,地盘是公家的,又不是你梁家的天下,有必要这么盛气凌人么?何况,我们又不欠你家的钱粮,凭什么心高气傲,摆出一张臭脸给人看。那时乡下的娱乐节目少,人们无聊时就喜欢凑成一堆扯嘴皮,梁坤健一副鹤立鸡群自命不凡的样子,自然成了人们谈论与打击的对象。有些脾气不好的后生喝酒之后,扬言要把这狗崽子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这样子走路——梁坤健本来个子就高,还喜欢仰着头走路,把鼻孔对着别人,在后生仔的眼中,这副样子实在是欠揍的。

梁坤健把欧阳娴追到手之后,更是成为后生们的头号公敌。这也怪梁坤健过于高调,为了炫耀自己有个漂亮的女朋友,经常开着摩托车,载欧阳娴到同花街游逛或看电影。虽然他开的是一台小嘉陵,排量小,声音很吵,但在农村乡下,这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要知道,那时的农村乡下,连女式单车都还是稀罕品,摩托车更是稀罕之极。每次梁坤健拧着油门载着欧阳娴招摇过市,总会引来一些人的嫉恨,朝摩托车的尾气吐口水。

自分田到户之后,人们渐渐过上了温饱的日子,也攒了些余钱,不少农民买来了电视机。因为山区偏远,天线信号弱,只能收到三四个电视台,电视剧少得可怜,为了不浪费电,很多时候电视机只是一个摆设。晚上没事做,附近的人们就会到同花街瞎逛,聊以打发时间。平日里的同花街夜里比白天还热闹,几家宵夜店生意好得很,卖油茶、糍粑、炒粉、田螺、烤串等食物。价格并不贵,糍粑两角钱一个,油茶也是两角钱一碗,再买一角钱的米酒,便可以过一把嘴瘾。要是再舍得掏五角钱,便可以买一盘鸡蛋炒粉或田螺,吃得美滋滋的。乡下人都不舍得花钱,逛几回夜街,才咬牙掏出五角钱,装出老顾客的样子,大叫着先端一碗油茶上来尝尝味道。宵夜档主要做狱警的生意,农场很大,关押着上万名犯人,里面有几百名狱警。狱警们下了班,成群结队的聚在一起吃宵夜,喝小酒,有时会猜拳,声音大得很,把一个小镇的烟火嚷出了城市的喧嚣。中心小学离街道也不远,过了富江大桥,再走几里地便到了,学校的外地老师大多要寄宿,晚上无事做也会来街上玩耍。

最吸引人的是每个月底的赶圩日,同花街就有露天电影看。电影机也是农场的,逢年过节时犯人休息了,就放教育片给他们看,让教育和娱乐同时进行。除了教育片,其它的电影农场一概不准放,看战争或武打片,怕点燃犯人的热血;看爱情片吧,这里头收押的全是男犯,显然是不适合的。教育片有限,反反复复就那么几个,放的次数多了犯人也受不了。大多时候,电影机都是闲置的,梁坤健于是提出建议,每个月底将电影机搬到街上,免费放电影给群众看。同花街是农场的地盘,与人民群从打成一片是十分有必要的,而且放电影能带动人流,给街上的商铺带来生意。这个提议很快就获得了领导的批准,于是每到月底,同花街便有免费的电影看。

电影胶片是从县城电影院借来的,资源颇为丰富,不会重复播放一个片子,而且经常能看到新片。每到月底赶圩那天,夜里的同花街便格外热闹,像逛庙会一样。梁坤健坐在场中最好的位置,摆出一张小桌子,放一壶茶,还有一盘瓜子或点心,悠闲得很。他的桌子前面是不能坐人的,他说谁要是敢挡住他看电影,以后就不把电影机拿出来播放。在娱乐匮乏的时代,人们对电影还是很迷恋的,因此形成了规矩,谁都不能坐在梁坤健的桌子面前,仿佛那是一片禁地。

自从追到欧阳娴,梁坤健更是耍宝,故意摆了许多零食在小桌上,除了瓜子蜜饯,还有人们没有见过的巧克力,以及健力宝饮料和各种饼干,堆满了小桌子,仿佛炫耀自己的家境好。两人坐在小桌边上,喝着汽水嗑瓜子,盯着屏幕看;电影看到一半,梁坤健又让宵夜档的伙计送一些油茶和糍粑过来。在那个时代,这种小资情调当然是令人羡慕的。原本一对郎才女貌的情侣,却因此惹得许多人眼红与嫉恨,暗地里早就有人说他们的闲话了,想搅黄他们的恋情,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冯源来搅局,闹出了这么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情,后生们终于抓到了把柄。虽然那是欧阳娴的把柄,但对于打击梁坤健同样有效,他们纷纷制造谣言,想要气死梁坤健,打掉他平日里那些嚣张气焰。

假如欧阳娴的男朋友不是梁坤健,人们顶多只是当笑话传传,不会如此取笑一个姑娘家。欧阳娴为人友善,平日里走在路上看到相识的人,不管熟不熟稔,都会打一声招呼,并不高傲。而且她还是一位老师,平时教学好,颇受家长们的尊敬,不至于出了这么点事情就被人们落井下石。因为此事能辐射到梁坤健,故而闹得纷纷扬扬。

先说说同花镇。这是一个位于桂北山区的小镇,在桂湘粤三省交界处,翻过两座大山便是湖南的江华县,往西北走一百多里就到广东的怀集县。旧时,因三省交界,加上山野荒芜,例来招惹土匪盘踞,势力混杂。解放后,一支军队驻扎下来,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把附近几座大山用炸药夷为平地,修了一条如城墙般的石头围墙,将大片大片的荒山野岭围起来。当地人以为要修军区,建兵工厂,觉得这个地方将来要发达,没想到却围了一座劳改农场。农场围好之后,开始从全国各地押送犯人过来开荒劳动(主要以桂粤湘三省犯人为主),硬是把这蛮荒之地改造成了良田肥土,不仅种上了水稻、苞谷、大豆、花生等农作物,还种柑桔、梅子、桃子等果树,并植有养蚕的桑林以及养猪和喂鱼的长叶草。有人胆子大,爬上农场的围墙,俯视农场内部,能看到农场一片生机勃勃,像一个与世隔绝的部落。

农场占地面积很大,霸去了同花镇的半壁江山。用本地话来讲,放一头怀胎的母牛进去,把牛胎跑掉了也跑不出去。因为有围墙隔着,人们看不到犯人在里面的劳动情景,只能听到他们每隔一小时就有报号的喊声。地方上有人在农场当狱警,说起里面的场景,无非是狱警每天押着犯人出去干活,除了插秧、割稻、锄草、施肥、修剪棵树,犯人也要养鸡、喂猪、放牛,跟农民一样忙碌,只是比农民要辛苦得多,而且没有人身自由。

农场的大门设在同花街边上,挨着叫富江。以江为界,东面是农场,西边是同花镇的村寨,一共有十八个村寨,旧时的同花镇也叫十八乡。大的村子有两三百户人家,小的寨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十八村寨以前同属一个公社,搞革命活动时,所有的生产队人马都会聚在一起,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陌生感。那时的男女相亲,主要依靠各生产队的媒婆互相搭桥牵线,这种就近原则的娶嫁方式,使得村寨之间都有亲戚往来,地方上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遍乡野。

同花街并不是什么老街古巷,是农场一九八一年投建的,不过十来个年头。当初修这条街道,出于乡镇建设的整体规划考虑:一是要重新规划同花镇的中心位置,让地方乡民以农场为中心;二是要对外出售农场的农副产品,带动农场内部经济;三是因为里面关押的犯人有许多来自外地,家属从外地赶来探监,没有落脚的地方。县城离这里还有四五十里地,那时的公交车极少,探监十分不便,修建街道可以增设旅馆,让远到而来的家属有落脚之地。

同花街有两里多长,铺面一律用红砖瓦房建造,没有什么雕梁画柱,也没有什么飞檐翘角,就是老老实实的土房子,和旧时的乡村老街一个模样:一条三丈宽的水泥路从中间劈开,两边是连体的门对门商铺,大门朝东的店铺后门临富江,大门朝西的店铺则背靠通向农场的柏油路。同花街的尾处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可容纳几千人,专供地方上的人们摆摊,逢年过节有时也会搭戏台唱戏或播放电影;广场过去就是镇政府、派出所、农村信用社、供销社等国家单位,还有农场狱警的宿舍楼。楼房不再是红砖瓦房,而是水泥青砖,但也只有三五层高,并没有高楼林立的感觉。这片区域的楼房被宽阔的广场隔开,不跟同花街连体,属于独立区域,人们称之为政府区。

同花街是农场出资修建的,产权归农场管辖,不对外出售,只对外出租。租铺面的人有些是农场警官的家属,有些是本镇居民,也有些是从县城过来的客家商人,还有一些是湖南那边过来的贩子。同花街逢新历的一五十赶圩,正如老话说的“十个大寨也不如一个烂圩”,每到圩日,聚了乡里十八村的人气,自然是人山人海。

冯源的姑父罗正旺租了同花街居中的铺面卖酒,挂牌为“罗家酒铺”。同花街的店铺都很大,房子的格局一律长方形,临门的大厅便是铺面,穿过铺面进去是一间大厢房,主人居住的,厢房的侧廊出去是天井,天井过去是两间小厢房,再穿过去就是后院了。后院很大,两边有平房,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厕所。罗正旺利用空间,在后院建了一个酿酒坊和一个磨坊。除了做卖酒生意,也搭拉着磨豆腐。乡下人喜欢数手指上的罗圈,并通成了歌谣唱,“一罗穷,二罗富,三罗酿酒卖豆腐,四罗骑马上大路……”,因为酿酒又卖豆腐,加上姓罗,人们于是给罗正旺取了绰号,叫罗三圈。时间一久,人们便以为罗三圈是他的大名了。

冯源并不是本镇人,他是隔壁百山镇的人。顾名思义,那是百山群绕、峰峦层叠的地方。冯源的老家就扎在山窝子里,山高地窄,有时放个雷,整个山谷都传出滚滚声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冯源从小便是个干活的能手,七八岁就能上山打柴。因山穷水恶,田地极少,山里人的家境向来贫寒,冯源虽然读书聪明,初中毕业时考出了好成绩,本可以去读中专或高中的,但实在是凑不到钱,只好辍学在家务农。冯源的姑妈从百山镇嫁到同花镇的三塘村,三塘村在同花镇也是个山窝子,本地人都不愿意嫁到那旮旯之地,只有外地山区的女人才肯过门。罗三圈祖上开酒坊的,用山泉酿出来的米酒清香甘冽,味道醇厚,但在山里酒路没办法打开。同花街成立之后,罗三圈卖掉了家里的猪和牛,卷着所有家当来租铺面开酒坊。做了几年,终于打响名头,生意渐渐好,时常忙不过来,就把冯源叫过来当帮手。

冯源是个热心、机灵、勤劳又能吃苦的后生,人长得也中看,虽然比梁坤健矮了半个头,但相貌却比梁坤健英俊许多。冯源一张瓜子脸,脸颊消瘦,饱满的额头通过颧骨的弧度,和下巴形成一条线,显得立体,按照“小脸当道,大脸当家”的说法,长这样一张弧形瓜子脸的人,是有些门道的;他的眉毛不浓,但很修长,看起来和气,不是那种顽固之人;眼窝子很深,藏着一双大眼睛,加上挺拔的鼻梁,一眼看去有着山里少数民族的风情。但他并不是少数民族,或许祖上有少数民族的血统,毕竟是山里人,祖上和瑶族、壮族、苗族通婚的可能性很大。人长得好看,手脚勤快,品行端正,同花街的人都喜欢他,有好事的妇女要给冯源做媒,说愿意将自己某个亲戚的女儿介绍给他,但是一听说他是百山镇山的人,却又犹豫起来,毕竟那是个穷地方。

就连兴龙观的柴叔都夸冯源品行好,是个可靠的后生,又说他的名字也取得有寓意,左右逢源,以后能出头的。在同花镇,能得到柴叔夸奖的后生并不多,相当于认证一个人的品质了。

那天,冯源回去之后,跟姑父和姑妈讲起了表弟用胶丝线绊倒欧阳娴的事情。罗三圈听了后,气得两眼瞪直,二话不说,扬起巴掌就要打罗祥兴。姑妈爱子心切,家中只得这么一个独生子,哪里舍得他受罪,就护着,只是骂了几句。罗三圈却不肯罢休,怒气冲天,说要是搞出人命或是把人摔残了,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天天这么顽皮,不打断他的手,他怎能改?——硬是冲过去,狠狠地甩了罗祥兴一个响亮地耳光。罗祥兴从小受父母宠爱,第一次挨打,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如果是一般的事情,冯源也不会去告表弟的状。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穿着裤衩抱欧阳娴求医之事,将会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新闻,肯定会传出闲言碎语,只怕到时自己压不住。那天,他从卫生站走出来,许多好事者耐不住性子,死死扯住他,要他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说出来。有些人当场拿他开玩笑,问他光着身子抱美人,是什么心情,有没有要进洞房的感觉。尽管冯源用诚恳的语气,甚至做出哀求的样子,希望大家不要拿这件事情开玩笑,这关乎人家姑娘的名声。所谓失命是小事,失节是大事呀!但人们才不会听他的话,好不容易遇上这样一件有意思的事,哪里会善罢甘休。

人们用调侃地语气说:“阿源,你可能会成为同花镇的名人了,小心点,两大鼻孔肯定会揍你的。”——“两大鼻孔”是梁坤健的另外一个绰号。梁坤健鼻子大,走路喜欢拿鼻孔对人,因此后生们给他取名“梁大鼻孔”,因为谐音,就叫成了“两大鼻孔”。

谣言的凶猛超出了冯源的预想。走在街上,人们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像看到一只长着六条腿的牛或三只脚的猪。人们脸上都泛起诡异与欢快的笑容,一发调侃他:“阿源,光着身子抱这么漂亮的姑娘,那是要入洞房哟!你老弟可真有福气,抢吃了个新鲜。”甚至有人不叫他阿源了,直接叫他欧阳女婿,问他什么时候和欧阳娴办喜酒。这可把冯源急得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他们不要乱说。人们越是看到冯源那惊慌无措的样子,越是觉得好玩,谣言也就传得更厉害了。

罗三圈夫妇也听到了各种版本的谣言。事情由罗祥兴惹起,没想到焦点全都涌到了冯源身上。欧阳娴的男朋友梁坤健是同花街管理处的常务副主任,手里握着租客的杀生大权,可以无理由地收回任何一家店铺的租赁权。如果梁坤健追究起来,罗家酒铺就无法开下去。既然风向转移,为了保住家业,那么黑锅就由冯源去背吧。罗三圈让罗祥兴以及参与事情的两个小伙伴必须闭紧嘴巴,无论谁问起,都不能说在桥上拉线之事,要是被查出来,就要抓他们到农场当劳改犯,关一辈子。吓得三个孩子面色苍白,发誓就算被人打掉牙齿,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罗三圈让冯源回老家避一避风头,等风声过了再出来。但是冯源却倔强起来,他本着救人要紧的初衷,并没有对欧阳娴做出任何冒犯之举,问心无愧,跑回去避风头反而显得做贼心虚,让别人以为事情是真的,坐实了非礼之名,以后更加难以抬头做人。人们越是造谣,他越要站出来面对,以示自己的清白。罗三圈只得苦笑,说要是惹出事了,你可要受着点。

欧阳娴无端地蒙受了羞辱,心情格外压抑,特意请了一周的假,没去学校上课。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尽管谣言传得有些夸张,但有一个事实是不能否认的,那天她是被一个只穿着大裤衩的后生仔抱到卫生站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内容,人们只不过是在事情上面加工话题而已,她无论如何都绕不开。那天摔倒昏迷,她的身上并没有受什么伤,休息一晚就好了,没想到最大的伤害来自于摔倒之后的事事非非,她毕竟是少女心灵,敏感脆弱,如何经得起谣言摧残。有时气极了,心里就生出一个念想,宁愿那天摔死在富江大桥上,也不愿意被一个穿着裤衩的后生仔抱去卫生站救命,把一生的名节给毁了。

那天是怎么摔倒的呢?欧阳娴已经完全回想过来,她确认是被一根线勒到脖子,导致一时慌乱才从单车上摔下来磕晕的,也就是说,这是人为事故,不是她的失误。而且,她脖子上有一条被胶丝线勒伤的细痕,过了几天才消失,足以证明这是一场恶作剧。

欧阳娴将事件的原委跟父亲说了。欧阳才华气得跳起脚来,一反平日严肃端庄的面孔,气乎乎地拍着桌子骂娘,要彻底查清这件事情,还女儿一个清白。随后他又破口大骂那些造谣的人,说蛆从粪生,嘴巴不积德的人肚子里也没好货,恨不得用胶水黏住他们的嘴巴。

欧阳才华之所以生这么大的气是有原因的,他有三个孩子,欧阳娴是大女儿,遗传了他的良好基因,聪明伶俐,长得又俊俏,品行学识是一流的,在学校当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也聪明,很受人尊敬,给欧阳才华增添了许多光;二女儿欧阳慧小时候调皮,跟一帮孩子四处野玩,没事就爬树摘野果、扒鸟窝,把鸟蛋掏出来用火烤了吃。那是八十年代初,零食匮乏,小孩们掏鸟蛋摘野果解馋,也是常见之事。有一次欧阳慧爬树摘桑葚,不小心摔下来,把脑袋磕伤,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由于当时医疗条件落后,无法治愈,因此落下病根来,今年二十岁出头,身材与相貌都已长成姑娘,但脑子却发育不健全,智商仍停留在八九岁左右,成才是没有指望的了,日后能不能嫁出去还是个问题;儿子欧阳阔今年十五岁,在县城读初中,是个叛逆少年,读书不用功,还惹事生非,有次和别人打架,头破血流,额头上留下了抹不掉的疤。三个孩子当中,唯有欧阳娴是欧阳才华的骄傲,没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女儿却遭遇飞来横祸,无端地受到玷辱,他如何能坐得住。欧阳才华让梁坤健必须彻底追查此事,还女儿一个清白。

不用说,梁坤健也会主动站出来,为女朋友讨一个公道。

梁坤健和欧阳娴谈恋爱已经有大半年,他本想着中秋节到欧阳家提亲,把事情定下来。眼见中秋节就要来了,没想到关键时刻,却捅出了这样一篓子事。女朋友被谣言恶意中伤,辱没得像被玷污一般,梁坤健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深爱着欧阳娴,面子上遭受了打击,内心就像扎了许多钉子,发誓不把肇事者抓出来,绝不罢休。

经过一番走访调查,梁坤健从谣言中找出了根源,是罗祥兴和两个小伙伴搞恶作剧,用胶丝线将欧阳娴从单车上绊下来摔晕的。而且,他听说是冯源暗中主导这件事情,为的是要占欧阳娴的便宜。

梁坤健找来此四人问话,可都被他们一口否认了。罗祥兴和两个小伙伴知道事情严重,经大人的训导,不管是谁来问,打死也不会说出真相。而冯源问心无愧,反倒理直气壮地说:“我救你女朋友一命,你反要来查我,良心何在!”

梁坤健咬牙切齿,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双眼死死地盯着冯源,就像盯着杀父仇人一样。就是眼前这个人,毁了他女朋友的清白,打乱了他的提亲计划,他恨不得变成一只老虎,把冯源撕成一片一片的。

事情虽然闹得轰动,但根本没办法查。主要是没有证据,就算事情真如人们所言,但没有人证和物证,如何追究责任?不可能有人站出来给梁坤健作证的,一是大家都不喜欢梁坤健,本来制造谣言就是针对他,看到他越着急,人们就越发地兴奋;二是谁也没有看到冯源或罗祥兴用线绊倒欧阳娴,谁敢站出来做假证呢,那可是要结仇的。

同花街做生意的人来自各村各寨,还有湖南贩子和客家商人,说得好听是乡里乡亲,说得不好听其实是一群乌合之众,做起买卖来一个比一个精。他们一天到晚闷在街上,少有新鲜事件渗入生活,日子平淡乏味,缺少乐趣。尤其是后生仔,一个个精力旺盛,无处消遣,总想惹出一些事非来热闹一番。现在好了,终于逮到了这么个大事,后生们唯恐天下不乱,看见梁坤健来追查事情,他们更是兴奋,把谣言当成了泥巴,一块块地往梁坤健身上扔去,希望借此拆散这对鸳鸯。后生们已经听到风声,梁坤健打算中秋节去欧阳家提亲,哪个后生愿意看到欧阳娴嫁给梁坤健呢?都巴不得把一摊清水给搅浑了。眼见离中秋节只有几天了,正好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有意火上浇油,要烧死梁坤健才肯罢休。

这也怪梁坤健不会做人,平日里风头太盛,引人嫉妒。自古枪打出头鸟,一旦惹上了什么事情,肯定要被人狠踩的。有人甚至站出来现身说法,说亲眼看见冯源抱着欧阳娴亲了一下。这样的谣言流传到下一个人的嘴上时,就变了个版本,说冯源没有亲欧阳娴,而是给欧阳娴做人工呼吸,并且双手放在她的胸口压气。于是就有人跟着感叹,说真是便宜冯源这条狗崽了,一边亲嘴还一边摸胸,快活似神仙呀!

谣言如同轰炸机,不断地掠过耳边,扰得梁坤健片刻不得安宁。但他实在也没办法,毕竟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想堵也堵不住。他放出狠话,要收拾冯源,收回罗三圈的店铺,让他们滚出同花街。并且,他决定从此之后不再放电影给人们看,他觉得街上的人都是白眼狼,自己每月辛辛苦苦跑去县城电影院借胶片回来,放电影给他们看,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的。

人们听说梁坤健从此不再放电影,同花街便少了娱乐,那可是一大损失。但是风向并没有转变,人们更是生气,权力掌握在梁坤健的手中,而且电影机确实是农场的,他们无权过问,只好将那种不满的情绪放到了谣言中,说一些难听的话,令梁坤健更加难堪。

罗三圈听说梁坤健动了大怒,要收回他的店铺,这可把他吓坏了,他好不容易在同花街打响招牌,要是店铺被收回去,他回乡下酿酒做豆腐,根本没有出路。罗三圈于是去找梁坤健求情,希望他大人大量,不要被谣言中伤。但梁坤健正在气头上,摆出铁面无私的样子,说他是个无良商贩,往酒里掺水,往豆腐里掺石灰,要将他清扫出去。那时的店铺租赁虽然有合同,但合同上面并没有写租期是多久,只是按月算,店主不想租了就和管理处说一声,或是管理处不想租给店主就提前告知,让其打包走人。管理处曾经清退过几家不良商贩,那是分分钟的事情,没人敢跟管理处的人理论,这是农场的地盘,惹怒了他们没有好果子吃。当然,要是不惹出什么乱子,按时交租,管理处是不会乱赶人的。

罗三圈的儿子确实踩了地雷,闯下大祸,惹怒了梁坤健。罗三圈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他不敢和梁坤健争论,赶紧去农场找来另外几位相熟的警官,让他帮忙说情。

“罗家酒铺”在同花街是受人认可的,虽然他家的豆腐做得一般,但酿酒却是一流的。罗三圈得到了祖上的秘方传承,酿出来的米酒味道柔顺,入口齿留清香,舌下藏甜,不像一些小酒坊酿出来的米酒,既苦口又冲脑。同花街餐馆的米酒都是罗家酒铺供应的,农场许多警官也喜欢来买他的酒喝。最重要的是,罗家酒铺是同花街唯一的酒坊,要是他搬走了,换一家味道不好的,这可不妙。于是有警官站出来帮罗三圈说话,劝梁坤健消气。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梁坤健父亲梁锐的耳中,梁锐并不是滥用职权的人,他不想儿子闹出负面新闻,影响仕途。梁锐训了儿子一顿,说他不站在人民群众的立场上想事情,并叫他不要因为谣言小事而破坏警民关系;又说一个人的身子正,哪怕影子歪呢,谣言就是一个影子而已。

梁坤健遭父亲训斥之后,一时无奈,但他毕竟年轻气盛,不搞点事出来,心中难以解恨,面子上也下不了台。于是他给罗三圈下命令,说不收你的店铺可以,但是必须要清走冯源,不能让此人出现在同花街。

罗三圈没办法,只得劝冯源回家暂避风头,等事情过去了再请他来当帮手。这可把冯源气坏了,他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也是有自己性格的。他恨恨地想:“我又没做什么错事,要是被人赶走,人们还真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以后哪里还能抬起头来做人!”

罗三圈知道冯源性子有些耿直,再三相劝。冯源虽然气不过,但终究是懂事的人,为了不影响罗三圈做生意,也给梁坤健一个台阶下,他搬出了酒铺子。人们以为冯源会回老家避风头,但冯源却偏偏不肯离开同花镇,背着铺盖去兴龙观,和柴叔住在了一起。

柴叔和冯源关系极好。整个同花镇,柴叔最喜欢的后生仔就是冯源。柴叔喜欢喝酒,尤其是喜欢喝中酒。农村人酿米酒用的是蒸馏技术,将酒粮放到锅里煮,酒气在蒸馏甑中逐渐聚集,到一定浓度,经过冷凝,酒液就从管道中慢慢流出。刚出来的头酒度数很高,有六十多度,蒸馏到一半时,称之为中酒,只有三十多度,这个段位的酒水物质比较均衡,口感最好。再往下蒸,酒精度就越低,最后变成了酒尾水。农村人酿酒不分段位,从头到尾都装在酒缸中,一直混稀成十几度的米酒,也称为水酒。每次酿酒到了中段,冯源就会装出几斤,放到酒坛里拿去给柴叔喝。柴叔打开酒坛的木塞,吸了吸鼻子,两眼放光,说这才是真正的好酒啊!冯源喜欢看书,没事就去兴龙观找柴叔借书看,闲时跟柴叔学绘画。柴叔尽心尽力的培养他,虽然没有收他为弟子,但也把他当成徒弟点拨,将自己的心得倾囊相授。冯源知道柴叔喜欢吃长尾螺,闲时就去江里摸几斤上来,用青椒丝和紫苏一炒,出锅时撒些萝香(荆芥),那就是一流的下酒菜。

柴叔喜欢冯源,除了冯源为人聪明热络,还有另外一方面,他觉得这个后生颇具慧根,是个可造之材。

每年的腊八节过后,柴叔就要写对联,一写几百副,叠放在书房里。进入腊月,兴龙观的香火一天比一天旺,地方上的人们到兴龙观拜神时,就会顺便找柴叔求对联,并带来大米或鸡蛋、腊肉、糍粑等东西赠给柴叔。

有一年腊月二十,冯源奉姑妈之命,拎了两斤米酒,外加两斤豆腐干去找柴叔求对联。那时,冯源到酒坊做事还没满一个月,对同花街刚有一些了解,与柴叔打过照面,但并不熟稔。柴叔对酒铺新来的伙计也没有太多印象,见他上门来求对联,就从写好的诸多对联中,抽了一副给他。

冯源打开那副对联,写着“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是做生意常贴的福对。他摇了摇头说:“这对联太俗,没意思,帮我改个字吧。”

柴叔一听这话,来劲了,这幅对联从古流传至今,不曾有人说出这的话,这后生仔难道还能搞出花样?于是就问:“你要改什么字?”冯源说:“把‘福’字改成‘客’字,我们做生意的,只有‘门迎春夏秋冬客’,才能‘户纳东西南财’。”

柴叔听了,不胜欣喜,一个字竟把整幅对联里的老气横秋给挑开了,有了人气与生机,还真有点意思。柴叔哈哈一笑,帮冯源重写了一副。就在柴叔重写对联时,冯源随手翻看柴叔写好的那堆对联,翻着翻着,就笑了起来说:“柴叔,你家的锦是铁做了吗?”柴叔愣了愣,没回过神来。冯源说:“你这锦绣山河,变成锦锈山河啦!”柴叔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错别字,他一天要写许多对联,偶有一两个错别字也不见怪,每次送人对联时,他都会再细细过目,一般也能挑出错字来。柴叔说:“你小子懂得挺多的,喜欢看书吗?”冯源却说:“听说你有好多书,能借给我看吗?”柴叔很少借书给别人看,他知道一旦打开了这个口,以后借书的人会很多,难免丢书。然而,当冯源开口询问时,面对这个并不相熟的酒铺伙计,柴叔却没有任何犹豫,欣然一笑:“只要你愿意看,那还不容易。”

于是,两人结为好友。后来冯源要拜柴叔为师,学习绘画,但柴叔却不愿意,说和你做朋友最好,你想学什么我就教你,做了师徒反而不好玩。冯源觉得也是,两人亦师亦友倒也洒脱,遂不再提起拜师之事,只是一有空闲就钻到兴龙观去学绘画。时间一长,两人情义愈深,冯源走投无路了,自然就想着去兴龙观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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