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这天,因为谣言的困扰,梁坤健没有去找欧阳娴提亲。
梁坤健知道欧阳娴是无辜的,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会影响他对欧阳娴的感情,反而加深他内心对欧阳娴的心疼,恨不得早点将她娶回家,将谣言击破。然而,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去提亲,显然是不合时宜的,那些无聊的人正等着看好戏,肯定会把谣言传得更厉害,令他们更加难堪。乡下人别的本事没有,传谣却是一流的,能把一件事情说得天花乱坠。
欧阳娴和冯源的事情影响很大,已经传到农场内部,不少狱警都拿这事情开梁坤健的玩笑。表面上,这是欧阳娴和冯源的事情,但梁坤健并不是傻瓜,早已猜到这些谣言大多是针对他的。他也知道,自己以前风头太盛,加上家境好,遭人嫉妒,所以才受到这样的打压。凡事都讲个兆头,提亲这种喜庆之事,当然不能在这种郁闷的情况下进行。于是,梁坤健打算先缓一下,等到元旦再提亲。
欧阳娴心情烦躁,也没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谈婚论嫁。何况,她心里对梁坤健一直存有犹豫,即使没有发生“冯源事件”,梁坤健来找她提亲,她也会再三考虑。
说起来,欧阳娴和梁坤健谈恋爱已有大半年,农村乡下,谈半年恋爱,一般都会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欧阳娴从未想过要和梁坤健订婚,觉得那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她对梁坤健只有一些好感,并没有那种情投意合或难舍难分之情;或者说,她对梁坤健并没有涌现出所谓的爱情,甚至连亲密的友情都没有,感觉自己与他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其中原因,主要是两人谈不来。而这谈不来,问题归咎于梁坤健。
梁坤健性格内向,不爱讲话。在监狱里工作要经常面对犯人,他的脸色一向肃然正气,没有哪个犯人敢跟他对视三秒钟,久而久之,这副工作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潜移默化,僵化在脸上,即便是在平常日子,他的脸上也缺少笑意,看起来很严肃,因此同事们才给他取了“冷面大侠”的绰号。
除了表情严肃,梁坤健也不擅长聊天,不是那种会哄女人开心的人。欧阳娴和梁坤健呆在一起,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更多时候都只是沉默。年轻人相处,如果活泼不起来,很难激起女孩内心的涟漪。而且,梁坤健认为很出风头的事情,就是骑着摩托车接欧阳娴到同花街看电影,两人坐在人群中间,桌上有零食茶点,被黑压压的群众包围着,有“万众瞩目”之风。他以为这样会让一个姑娘倍感面子,恰恰相反,在欧阳娴的眼中,其实一点也不好玩。两人坐在那里,四周都是人群,连话都不能说,随便一个动作都会被当成焦点。看完电影,梁坤健又骑摩托车送她回去,故意在街上兜个圈子,在别人眼中看似浪漫,实则一点也不浪漫,她宁愿跟他去清静的地方走走,哪怕是到江边散散步,看看月亮,也比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好玩。
同花镇毕竟是小地方,适合男女约会的地方少得可怜,梁坤健在风月情趣上面本就木讷,困在这样一个地方,哪里能玩出新鲜的花样。大多时候,他都是带欧阳娴逛同花街,但这样一条街,能有什么好逛的,看来看去都是一副老样子,丝毫不能让一个姑娘起兴趣。最远的一次,梁坤健就开着摩托车带欧阳娴去县城逛。谈了半年恋爱,那是欧阳娴唯一感觉到有意思的事情。
从镇上去县城,有五六十里地,踩单车要半天,开摩托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县城比镇上要好玩得多,有公园、商场、溜冰场,还有大型市集。以前欧阳娴就读县城一中,寄宿学校,因为路途颇远,她每隔一两个月才回家一趟,周末不上课时,她就会去县城瞎逛,因此对县城很熟。那次梁坤健带欧阳娴到公园散步,还到公园的湖里划木船。虽说两人坐在木船上并没有什么话可说,但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一叶扁舟被阳光照亮,倒映在天地之间,多少能找到一种青春恋爱的感觉。她本想让梁坤健带她多去几次县城,可是梁坤健就只带她去过那一次。一个姑娘家,当然不能主动提出要求,只是在言语中暗示过几次,说起县城的好玩之处。但梁坤健却没有听出弦外之音,或许他听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忙,毕竟他在办公室搞行政工作,又兼任同花街管理处的常务副主任,且他又是个爱岗敬业的人,公务上是很忙的;又或者,他只是把欧阳娴说的话当成了普通聊天内容看待,并没有往深处去想。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男孩,让欧阳娴陷入了苦恼,她不知道如何定位两人的关系。
像欧阳娴这种才貌双全的姑娘,当然要嫁给一个优秀的人才不枉此生。梁坤健无论是家境还是个人能力,都算得上是优秀的。虽说梁坤健年轻气盛,爱出风头,喜欢炫耀自己的优势,但这是哪个年轻人都会有的毛病,倒也不是什么缺点。而梁坤健不爱说话,脸色严肃,这是性格原因,不能否认他的做事能力。工作上,梁坤健的表现一向出色,他的性格强悍,做事干练,在岗位兢兢业业,每年农场评优秀警员,他都能上榜。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而是他做事的能力确实出色,被同事们认可。然而,工作上的优秀并不等于生活上的优秀,在人情练达方面,梁坤健却缺少了柔情细腻的一面。他不知道,很多时候女孩子并不是只仰慕英雄,对温柔体贴的男生更加青睐,这也是为什么流氓能战胜英雄而掳获少女芳心的原因。梁坤健过于阳刚,缺少柔情魅力,如果是一般的乡下姑娘,当然会被他这样的阳刚之气给折服,愿意跟他一辈子。但欧阳娴不是一般的乡下姑娘,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读过中师,在桂林呆了三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观念比较新潮,对爱情的追求,她认为不只是建立在男方的家境与工作能力上,更多是男方的个人情调与生活魅力。毕竟,两人是要过一辈子的,如果在一起没有生活乐趣可言,对方工作再优秀,也是怅然。
欧阳娴有时也会想,假如当初她和李世岩谈恋爱,是不是会更好。
李世岩在同花街的后生仔中,也是佼佼者,他的父亲李宝军在改革开放大潮的号召下,毅然辞去公职,在同花镇开了一家淀粉厂,是镇上第一家私营企业。作为淀粉厂老板的儿子,李世岩平台好,直接出任淀粉厂的厂长。虎父无犬子,在车间管理上,李世岩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帮父亲分担了许多事务,而且还扩大了车间的生产规模。有一年,他被评为县里的“新时代创业好青年”,还上了县电视台。当时的各地政府都在大力号召人们创业,经常搞出一些噱头宣传。同花街的人因此给李世岩取了个绰号,叫“李好青年”。
李世岩有一次在同花街买东西,碰见了欧阳娴,跟许多后生一样,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于是通过镇上朋友的介绍,开始追求欧阳娴。他以为自己一个淀粉厂的厂长,家境好,追欧阳娴不在话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梁坤健,打破了他的美梦。那时候乡下的传统观念还很重,女孩谈男朋友,必须一是一二是二,要很快确定下来,不能同时跟两人交往,否则会被说风流闲话的。在父亲欧阳才华的建议下,欧阳娴决定跟梁坤健交往,于是撇开了李世岩。
欧阳才华是个严肃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梁坤健和李世岩之间,他当然更倾向于梁坤健。他将两个年轻人身上的优点和缺点分析了一通,郑重其事地跟女儿说:“梁坤健是正经的本科警校毕业,受过严格训练,为严肃,做事认真,有责任与担当。他现在已经是办公室副主任了,他的父亲是副监狱长,以后他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一辈子靠得住;李世岩只是高中毕业,要不是他的父亲开了一家淀粉厂,他顶多做个代课老师。另外,李世岩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些轻浮,不稳重,看上去不像做大事的人。虽然李家开淀粉厂,但做生意总归没有吃国家饭的牢靠,谁知道以后政策还会不会变。所以,我更看好梁坤健。”
欧阳娴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其中的玄妙,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因此听从父亲的话,和梁坤健确认了恋爱关系,不再与李世岩交往,惹得李世岩很伤心,写了一封很长的祝福情书给她。
欧阳娴和梁坤健交往的时候,梁坤健就比较寡言。起初,欧阳娴以为他是性情腼腆,不知道要说什么,等两人熟悉之后,自然无话不说。然而,两人熟稔起来了,他仍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没有什么浪漫情调。甚至,欧阳娴觉得梁坤健趣味太低,还没有地方上一个农家子弟来得有意思。不久前,地方上就传出一段佳话:一位姑娘与后生处对象,媒婆带姑娘到后生家里查看家境。后生很是热情,带着姑娘转了一圈,转到了猪圈前,几头肥猪看到有生人来,吓得往后退,缩在角落里面。后生就笑起来:“我家的猪看到你就怕,你猜为何?”姑娘疑惑地摇了摇头。后生风趣地说:“看到你,它们知道小命保不住了。你看这几头猪,够我们摆三天酒席吧?”姑娘一时想明白过来,扑哧一声就笑出来,当天便把婚事订了。
欧阳娴听到这件逸事之后,倒是羡慕起那位姑娘来,找了个有情趣的男人。偏偏自己处的对象是个严肃的人,一点也不好玩,连个笑话都不会讲,就知道整天板着脸。然而,当欧阳娴明白过来时,却已经很难回头了,她和梁坤健谈恋爱闹得轰轰烈烈,已是众所皆知,仿佛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最令她难过的是,突然冒出冯源这桩事情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假如以后她和梁坤健分手,人们肯定怀疑与“冯源事件”有关,到时又闹出笑话来,搞得她更加没面子。如果没有“冯源事件”,就算她和梁坤健分手,那也只是私人事件,大家议论几句就过去了,不会惹来猜疑。
这些恋爱苦恼,欧阳娴并没有跟父亲诉说,只是暗藏心里,独自发愁。她知道父亲是不会明白她内心愁闷的,父亲也是一个严肃的人,平时也不会讲笑话,跟梁坤健一个性子,所以父亲才这么喜欢梁坤健,像找到知音一样。欧阳才华不知道女儿心中的惆怅,见女儿整天面带愁容,还以为女儿是被谣言中伤,所以才闷闷不乐。欧阳才华好言相劝,却也无法令女儿开颜,搞得做父亲的也郁郁寡欢,对着天空长吁短叹。
欧阳才华从未想过,这样一桩小事情,并不是什么鸡.奸狗盗,会引来这么大的风浪。因为谣言的搅拌,就连学校的老师也都在背后打听欧阳娴的事情。虽然许多老师都是出于同情的态度,想把真相弄清楚,还欧阳娴一个清白。一些要好的老师私下里也好心安慰欧阳娴,让她不要为这件事情苦恼——但同时也证明了,这些老师对事情的真相已然失去了判断。
谣言确实能让一件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老师们都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在谣言的包裹下,真相早已如同遗落在水里的珍珠,被泥沙掩埋起来了。既然冯源穿着大裤衩抱欧阳娴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根据事情的发展,冯源给欧阳娴人工呼吸,双手压胸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没有人会相信单纯的一面,一旦有老师打听事情的真相,或去安慰欧阳娴,其实也表明他们已经相信事情复杂的一面。如此推算,可以看出女儿的名节已经被这件事情给毁伤,成为人生的一个污点。
想通了这个环节,欧阳才华心情更是郁闷,要不是念及自己的身份,他定然要去找冯源大骂一通,以消心头之怒。
农历八月十六这天,正好是国庆节。正所谓“十五月亮十六圆”,柴叔托人捎话给欧阳才华,让他到兴龙观吃晚饭,一起赏月喝桂花酒。欧阳才华这些天心情郁闷,也想借酒消愁,痛痛快快喝它几大斤,把心头的不快全都消散。
太阳落山,晚霞渐渐化成了暮色,欧阳才华将单车推到门口,准备骑车出发兴龙观。刚坐上单车,却又想起来,今晚月亮好,饮酒赏月恐怕要闹到深夜才归来,那时月色正撩人,一路踩着白霜般的月光,哼着小曲回家,倒是千古逸事,说不定能激发灵感,写出一篇“醉酒乘月”的文章来。
这么一想,心情似乎也清爽起来,他将单车推回了屋子,脱下皮鞋,换上一双布鞋,沿着江边散步而去。为了节约时间,欧阳才华走的是近道,他没有走兴龙观的大门,而是穿过田野与菜地,从一条开满蒲公英的小路往寺观的后门走去。
越过几片田野和竹林,远远地便看到兴龙观高耸的飞檐翘壁,在渐渐暗淡的暮霭下,寺院弥漫着江边涌过来的秋雾,看起来颇有些飘渺的仙境。
兴龙观是地方上最大的寺庙,占地三亩多,用青砖墙围起来,看上去像一个大宅院。从大门进来,迎面便是大殿,殿堂宽阔,可容纳千人,当中供着一条青石雕刻而成的龙王,正壁上画的也是一条巨大的神龙,腾云驾雾,颇有气势。两边的墙壁也作了画,一边是八仙过海,另外一边是七仙女下凡。因为是龙王庙,要以龙王为尊,不能画观音和如来这种大神,会把龙王的气势压下去。壁画皆出自柴叔之手,每一笔都勾勒得非常用心,画像栩栩如生,见过的人都忍不住夸赞,说这些仙女夜里恐怕会活过来。大殿左右两边有侧廊,进去是天井,天井很大,种了青梅、翠柏、罗汉松等盆景,中间是一个水池,池内有一块两米多高的太湖石。天井的两边设有耳房,左耳房是香客房,右耳房是香火房。香客房是待客用的,香火房除了存放线香、蜡烛、火纸等物品,还放了打醮用的器皿道具。穿过天井,迎面是一条拱形沿廊,沿廊两边是厢房,左边厢房乃柴叔卧室,悬着“紫气东来”牌匾,因为房内的床是坐东朝西的;右边厢房为书房,上面悬着“近水斋”,写着一幅对联:书中天地阔,纸上日月长。
穿过沿廊,便到了后院。后院极大,足有一亩多地,种了桃树、垂柳、丹桂、竹子,还有两棵油桐和一棵老枫树。此时渐有秋意,枫叶尚未变色,但梧桐已悄然落叶,巴掌大的枯叶被秋风吹得铺满了后院。柴叔却故意不扫,让它生出一股秋气来,倒有时节的韵味。后院有厨房和柴房,并排挨着,已被烟火熏黑,又被雨水染黄,有了岁月的沧桑感。从后门出去是一片菜地,菜地是柴叔栽种的,菜地的另一头有茅厕。地方上的神庙,厕所都是要建在外面的,以免亵渎神灵。
兴龙观之所以受地方人们器重,除了它是明朝老庙之外,还有别的原因。江的东边是一座劳改农场,农场里关押的全是犯人,煞气重,必须要有一座观庙来对冲,镇压邪气,以免搅坏了地方的风水。每年入冬,人们都会自发捐钱维持观里的开支与修缮事宜,保证香火旺盛,不能让其败落。因人们器重寺观,柴叔在衣食方面向来宽裕,日子倒比神仙还爽。
欧阳才华走到兴龙观时,夜幕已经降临,寺观裹上了夜色之后,看起来没有白天那种巍峨的厚重感,变得轻盈起来,屋顶那些高高耸起的雕梁翘壁,在朦胧的夜色中有如水中倒影,仿佛一阵风吹来,它们就会晃动。欧阳才华推开虚掩的柴门,从后院走进去。他并不是故意晚到,而是想着既然是要喝酒赏月,自然是天黑之后才开局,否则就赏不了月。
跨进院子,听到厨房传出炒菜的声音。厨房的窗户面朝围墙,灯光和炒菜的油烟从窗户跑出来,扑在墙角的一丛矮竹上,矮竹常年享受人间烟火,在灯光下看起来绿油油的,一副未经风雨的样子。欧阳才华背着手走过去,只见柴叔和刘见章正在厨房烧菜。柴叔掌勺,刘见章烧火,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厨房的菜桌上已经炒好三样菜:一盘红焖鸡,看鸡头上那硬挺的鸡冠,就知道是一只公鸡,公鸡红焖最好吃;一盘白鲦炒萝香(荆芥),那白鲦是江里的一种鱼儿,两根手指大,浑身通白,只有一根刺,是顶好的下酒菜;还有长尾螺炒紫苏,那是他们最喜欢的下酒菜。边上的小灶头上的瓦罐正咕噜咕噜地冒着香气,欧阳才华走过去掀开看时,却是排骨炖莲藕。中秋的莲藕正脆,煮汤鲜美,用来做醒酒汤最妙不过。
柴叔拿着锅铲,正在大锅里翻炒。锅里炒的是肉片,放了豆豉、蒜苗、姜丝,在火力的催促下,香气扑面而来。刘见章叼着一根烟,坐在灶头前添柴加火。烧的是上好的松木,劈得均匀细瘦,只有老师的戒尺大小,不仅燃烧充分,主要是可以控制火候,炒起菜来香味足。松柴性子烈,火苗闷在灶头里不甘心,探出头来,把刘见章原本嫩白的脸照得一片通红,看上去像喝醉了酒一样。
欧阳才华啧啧叹道:“幸好观里供的是龙王,也是个吃肉不眨眼的大神。要是供着如来观音,这样大吃大喝,岂不亵渎神灵。”柴叔用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抹了一下光溜溜的额头,头转过来说:“要是供如来观音,我就不来当庙祝了。我也是属龙的,供这龙王,也正合胃口。”说罢,将灶头上一盘切好的青椒倒入锅里翻炒。他要炒的是青椒肉片,铲子在锅里翻了两下,青椒片发出嗞嗞响声,与油水交欢,顿时,一股呛人的青辣味从油烟里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三人都被呛得咳嗽起来。柴叔有经验,用汗巾捂住了嘴鼻,倒是好受一些;刘见章呛得打喷嚏,嘴里叼着的烟都掉到地上了;欧阳才华平日极少下厨,哪里受得住,于是捂着鼻子走出厨房,到后院透气。
后院几棵桂花皆已绽放,香气盈盈,驱散了鼻子里残留的青椒油味,顿时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桂花树边上放了一张八仙桌,碗筷还没有摆出来,但桌子的中间蹲着一坛五斤装的米酒。既然要喝酒赏月,当然是要开露天席,在桂花树边上喝酒是最好的,兴起时,摘些桂花放到杯中,喝下去别有一番趣味。往年的中秋节,他们就是这么喝上头的,称其为桂花酒。
此刻夜色渐浓,但明月尚未出来,褐色的天空藏着一丝幽蓝,一看便是个好天气,不必担心月亮不出来。趁着没到吃饭的档口,欧阳才华从后院往大殿走去,准备给龙王上香。他要许下心愿,近来女儿被谣言缠上,名声受损,但愿龙王保佑,早日平息这场风波,还女儿一个清白。
欧阳才华走到大殿。往常的这个时候,大殿已经关门,也会关掉电灯,只留下两盏烧煤油的长明灯,在神案前点亮空旷的大殿。然而此时,大殿灯火仍一片通明,大门也是敞开的,一个后生站在大殿门外,就着门口的灯光,在一块画板上作画。这个场景让欧阳才华感到惊奇,夜幕已经临下,何以有人在门口作画,莫不是看花了眼?
那后生便是冯源,他原本要去厨房帮柴叔打下手的,但被柴叔赶出来,让他到大殿门口迎接欧阳才华。今晚的酒局,是冯源请柴叔帮忙整治的,席上所用的菜肴佳酿,一律由冯源采办。冯源知道欧阳娴被谣言中伤,心里肯定很难受,他不可能去找欧阳娴道歉,他知柴叔和欧阳才华关系好,遂通过柴叔的关系,邀请欧阳才华来喝一顿酒,借机道歉,略表内疚之情,以免产生误会,积下怨恨。
冯源住到兴龙观这些天,一直隐居观内,没有抛头露脸。这是柴叔教他的,谣言毕竟是谣言,不必太在意,等新鲜劲一旦过去,就变成了老梗,没人愿意再去嚼,事情也就过去了。这时出去跟人家争论,只会火上加油,还不如在观里清静一阵子,操练画功。冯源也担心自己出去澄清,人们反倒来劲,事情不知何时才平息,于是听从柴叔之言,整日窝在兴龙观绘画,画累了就拿书来看,摆出一副隐士的样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天晚上,冯源按照柴叔的吩咐,在大殿等候欧阳才华,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从夕阳落山,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也不见欧阳才华的影子。冯源有些沉不住气,这样等下去实在无聊,不如搬出画板,把近来的一幅《春江图》画好。这两天,冯源用小写意手法,画了一幅《春江图》,感觉极好,有些痴迷了,一直想着早点完成画稿。反正等人是在消耗时间,索性把画板搬出来,借着门口的灯光作画。若是欧阳才华到来,要从江边的机耕路往兴龙观走上来,寺庙建在高处,冯源站在门口一眼便能看见,到时把画搬到一边,也不耽误迎接客人。
然而不曾想到,欧阳才华步行而来,抄了近道从后门入观。冯源虽然把守着大门,却哪里能见到客人。
欧阳才华在大殿的神龙案前,拿了三柱香,凑到长明灯上面点燃,对着龙王肃穆站立,心里默然许愿,然后躬身三拜,将香火插到香炉。随后他转过身子,往大门外走去。他倒想弄清楚,这么晚了,却不知这后生仔在大殿门口鼓捣什么。
冯源是个用心的人,画得正入迷,哪里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过来。何况欧阳才华穿的是布鞋,走路悄无声息。欧阳才华凑过去看,只见这后生画的是富江春景图。富江是地方的景物,欧阳才华最熟悉不过了,他曾写过几篇散文,发表在市报的副刊上,还曾获过征文奖。柴叔也画过几幅富江山水图,拿给欧阳才华点评。柴叔的画功老到,线条遒劲,能把富江那种浑然天成的层次感,用自己的手法还原于笔墨之中,打开画卷,便能让人感到一股气势。他倒想看看,这后生笔下的富江,有没有画出新意来。
冯源的《春江图》以写实主为,添加一些个人想象。一条江跃然纸上,带出远处山峦苍云和近处的竹丛柳堤,江水并不是平时的幽静怡然,看上去是雨后的江,水溢满,有些浮浪;江面漫着轻盈雾气,看上去湿软,泛着活气。边上的竹林粗粝,但柳树却是雅致的,形成一种对比,暗藏了延伸的空间。山水画最怕过实,实则有沉闷的老秋之气;又怕太飘逸,轻脱压不住阵脚。冯源画的虽是实景,却没有闷住景调,在他的勾勒下,整幅画显出灵动与俊秀之气,色调也淡雅相宜,运用墨分五色的手法,加以渲染,使得山青、水绿、竹翠、柳苍,整体上富有层次感。唯一不足的是,冯源的画还不够平静,写意部分颇为从容,但画到实物时,线条不够有弹性,缺少张力,捂不住劲,显出浮燥之气。山水画以实景润色,以静物养气,才显得幽静高冷。
欧阳才华是个识货的人。柴叔喜欢作画,藏了不少关于绘画的书,包括唐代的《历代名画记》,北宋的《图画见闻志》和《宣和画谱》,南宋的《画继》,以及近代的《中国绘画史》等书。这些都是有意思的书,欧阳才华时常借来看,因为他要点评柴叔的画,总要掌握一些理论知识才行。由此,欧阳才华虽不会作画,但练出了一双火眼,瞄上几眼便能看出一副画的好坏。
欧阳才华自顾着点头说:“画得蛮不错嘛,气氛有了,就是缺些气韵。”冯源正画得入迷,冷不防吓了一大跳,转身见到欧阳才华,更是惊愕起来,也有些慌乱,嗫嚅地说:“校长,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没看到?”(备注:南方地区没有“您”这个字,见到长辈或德高望重的人,说话仍是用“你”。后文亦如此。)
欧阳才华说:“我从你身后来,你后脑又没长眼睛,怎会看到。”冯源低声说:“柴叔叫我在前门迎接你,等了大半天也不见人,闲着无聊,就搬出画板来描上几笔。”
欧阳才华并不认识冯源,虽说两人都是柴叔的好朋友,但从未在兴龙观碰过面。欧阳才华一般都是晚上来兴龙观吃饭喝酒,而冯源到了傍晚,却是最忙碌的时候,要守在店铺里卖酒称豆腐,不可能有机会和欧阳才华在兴龙观相遇。不过,欧阳才华和冯源还是打过几次照面的,欧阳才华到过“罗家酒铺”沽酒,是冯源帮他打的,但他每日见这么多人,怎么会记得酒坊里的一个伙计。此时见面,欧阳才华只觉得这后生隐隐有些眼熟,倒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都是本地人,看着眼熟也正常,他想:“这小子画得挺入流的,地方上没听说有这方面的人才,莫不是柴叔的弟子,怎么从未听他说起过。”就问,“你是柴老怪的弟子么,叫什么名字?”
冯源不敢贸然说出自己名来,怕欧阳才华听说是他,一气之下撕破脸,那场面就尴尬了。眼下就他二人,没有一个和事佬,场面乱起来不好收拾。冯源脑子聪明,只是接了前半句话,低声说:“我不是柴叔的弟子,他嫌我天资差,没有收我为徒。”欧阳才华“哼”了一声:“你画得很好,哪里天资差,柴老怪有眼无珠,不识宝。他自己都没多少天资,还嫌你不够,真是笑掉大牙。我呆会喝酒时,罚他三杯才行。你是学画出身的吗?”冯源忙摇头说:“不是,只是闲时跑来柴叔这里借书看,没事跟他学绘画,图个好玩。”欧阳才华问:“你是什么学历?”冯源说:“初中毕业。”末了,又补了一句,“中考时考了好成绩,可以去读中专和高中的,但家里没钱,只好停学做工。”欧阳才华惋惜地说:“可惜了,要是多读几年书,好歹也能混个代课老师,初中毕业,文凭还是低了些。”又说,“你愿不愿意当代课老师,学校倒是缺一个像你这样的美术老师,要是愿意,我想办法把你弄你进去。不过初中毕业,就算当了代课老师,工资也很低的。”冯源诚惶诚恐地说:“哪敢,我这半桶水,怕误人子弟。”
冯源喜欢看书,说起场面话来,也能文绉绉的,倒也很对欧阳才华的胃口。欧阳才华笑道:“你还有别的画吗,到时拿给我看。我虽不会作画,但看画还是有些门道的。”冯源说:“有几幅,在柴叔的书房里。”欧阳才华说:“晚上赏完月,就顺便赏你的画,看看你的真实水平。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幸好冯源是个机灵的人,担心欧阳才华会再次问起他的名字,因此在聊天时,已经想好了对策。他说:“我叫阿牛,不是本地人,是隔壁镇的。”
他倒没有撒谎,农村娃都有小名,他的小名确实叫阿牛。这是一个常见的乡下娃娃名,也不稀奇,欧阳才华“哦”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这时只听得后院传来柴叔的叫声:“开饭喽!快来吃饭。”
冯源如逢大赦,正担心欧阳才华追问他的大名,那就捂不住了,于是便对朝欧阳才华说:“校长,你先去吃饭吧,我把大门关一下。”
欧阳才华朝他点了点头,背着手,迈开八字步,转身往里间走去。
冯源把画板搬到大殿里,拉上大门,闩好,再到天井的压水井上摇水上来,洗手又洗脸,觉得一脸的清爽,才往后院走去。
桂花树边上的八仙桌上,碗筷已经摆上,菜也都端上桌,红焖鸡、炒鱼干、紫苏长尾螺、青椒肉片、排骨莲藕汤,还有一盘空心菜,把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的。
四人共餐,正好一人坐一边。农村人喝酒吃饭,一般没有什么讲究,但是“同花三圣”喝酒,却要按照古人的待客之道,要分排座位,显出他们的不同之处。露天治席,毫无方位可依,就按古人“尚左尊东”的座次来排位。按道理,主人要坐正位,但今天晚上的主角是欧阳才华,这场酒是冯源的赔罪酒,所以柴叔让欧阳才华坐在以东为首的正席,自己则坐在左位作陪,刘见章坐右位作陪,冯源则坐下席,与欧阳才华面对面,这才像赔罪的样子。
三位长者坐定,冯源打开坛子,往酒壶里倒酒。乡下人喝酒例来用大碗,因为米酒只有十来度,用小杯子喝不过瘾,需大口抿着。“同花三圣”最初也用大碗喝酒,后来欧阳才华提议,说用碗喝酒有失风范,要用杯子才能喝出古人的情趣来。古人饮酒都以杯为雅,从诗中便能看出,“劝君更尽一杯酒”或“将进酒,杯莫停”“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假如将诗中的“杯”换成“碗”,那就不是一个味道了。
柴叔的学业是跟老秀才学的,慕古情结也十分重,他立马赞同改掉用碗喝酒的陋习。三人于是各自去买了酒壶和杯子,专门用来雅聚。但柴叔觉得买来的杯子还是少了些乐趣,他从一些古书上找图片,照着葫芦画瓢,用泥巴做了几套酒具,放到农村烧石灰的窑里烤出来。他做的酒壶仿的是古代的罍,底部方形,中间圆肚,开口伸出一个鸟嘴,方便倒酒,但看上去有点像供神的香炉;酒杯也是仿古的椑器,椭圆形,杯子边上伸出一片花瓣似的东西,上面刻着篆体的酒字,杯子的下面却是方的。许多人不识货,说柴叔的酒壶和杯子四不像,是个怪事物。柴叔却故意掉文嚼事,说内圆外方,才是天地之道。又说,“子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尊卑并非贵贱,而是万物之本。尊其实是酒樽(酒壶),卑是酒椑(酒杯),倒酒时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代表了天地;乾坤定矣,就是说喝酒的人能定乾坤。古来枭雄,哪个不是靠喝酒打天下的,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成为千古佳话,要是两人煮的肉,那就没气势了,煮肉论英雄不是王者之风,顶多就是个土匪。”
人们并不知道柴叔说的是俏皮话,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信以为真,都佩服他学识多广。酒鬼们于是高兴,都拿这件事情往外传——柴叔说喝酒能定乾坤,世界上哪有比喝酒更大的事情呀!于是,人们慢慢的把喝酒叫成了定乾坤——今晚去哪里定乾坤?外地人还以为是要干什么大事,其实指的是去哪里喝酒罢了。
冯源将坛子里的酒分到四个酒壶,每人面前放一壶,又帮他们倒满酒杯。乾坤定矣,主人尚未说话,欧阳才华却先开口,对柴叔说:“我刚才看到这位小老弟作画不错,很有天赋,你说他天资不够,不肯收他为徒?”柴叔笑起来说:“我哪敢收他为徒,怕误了他的时辰。老话说,拜师如投胎。你看我都混成这样,让他往我这里投胎,不是自找死路嘛!他天资好,要是肯下苦功,我不如他的。”欧阳才华哈哈一笑:“你倒有自知之明。刚才我还说,要是他愿意,以后学校缺代课老师,我就把他弄进去,专教美术,只怕他嫌工资低。”刘见章接口说:“这可是好事,当老师都是文曲星下凡的。冯源,还不赶紧敬校长一杯。”
欧阳才华正拿起乾坤杯,准备一饮而尽,听了后半句话,到嘴边的杯子却凝固不动了。他脸色一变,把杯子放下来,霍然问:“你说什么,他叫冯源?”说罢,紧紧地盯着冯源,仿佛怕他会跑掉一样。
冯源被盯得一下子紧张起来,垂下头来,不敢看他。
刘见章愣住了,他以为冯源和欧阳才华刚才在大殿聊天,已经通报过姓名,说不定冯源借着单独聊天的机会,向欧阳才华解释事情的起因,并且赔了礼,而欧阳才华大人有大量,也原谅了他。没想到冯源刚才故意拿小名糊弄过去,并没有正式介绍。
柴叔看出了端倪,赶紧打圆场说:“是啊,他叫冯源,就是那天救你女儿的后生仔,你还不快点谢他一杯酒。”
欧阳才华顿时怒不可遏,他这些天心情郁闷有加,窝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要不是顾及自己的身份,早就去找冯源臭骂一顿了。现在倒好,这小子送上门来了,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哪里还能忍得住。于是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了起来。乾坤杯被震倒了,酒顺着桌子往下流。他愤然地说:“救我女儿,害我女儿还差不多!”说罢,指着冯源,“我问你,我女儿是不是你用线绊倒的?”
柴叔见欧阳才华一改平日的肃气,像火烧屁股了一样,没有了校长的气度,就劝道:“才华兄,火气伤人,且坐下来慢慢谈,发这么大火干什么,这事情恐有误会。”欧阳才华“哼”一声,却不肯坐下来,只是冷笑道:“误会?我正要问清楚事情呢!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抬头三尺有神灵,何况是在龙王庙,我谅你也不敢撒谎。你说,我女儿是不是你用胶丝线绊倒摔晕的?”冯源摇头语气坚定地说:“不是我绊倒的,我当时只想着救人。”他说的倒是实话,但欧阳才华哪里相信,仍是怒道:“即便不是你用线绊倒的,那也与你有关系,是不是你那个表弟搞出来的鬼事?你和他定然是一伙的!”
显然,欧阳才华已经打听了事情的起因与经过,多少撑握了一些确切信息。欧阳娴确实是被罗祥兴用线绊倒的,无论如何都赖不掉。当然,冯源不敢承认,怕欧阳才华追究罗祥兴的责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可他又不能否认,只好默不做声,把头低下来。不出声自然是默认了,欧阳才华冷笑道:“你表弟把我女儿绊倒摔晕,你穿着裤衩送她去医院,你说你是救人,谁会相信啊!肯定是你对我女儿心怀不轨,唆使表弟做出下三滥的事情,否则你怎么可能只穿一条裤衩送我女儿去卫生站。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男女有别,不会做出这种失态的行为。我看你说话也像读过不少书的人,难道不知古人说的‘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切肯定是你暗中搞的事!”
冯源被逼急了,也站起来说:“真不是我搞的事,那天我恰好在大桥下面摸长尾螺,听说有人骑单车摔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是个姑娘,更不会想到是你女儿,一时着急去桥上看情况,都没想起要穿衣服。我看到是你女儿,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心里更是慌张,只顾着救人要紧,情急之下哪里还想起跑到桥下去穿衣服。我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跑了两里多地,脚都扎破了好几处。”说到最后,他语气颇为委屈,这段时间来,他也是受了不少气呢!
柴叔对冯源的人品是信得过的,知道他不会说假,帮衬说:“那天他确实是在桥下面摸长尾螺,是我让他去摸的,第二天要请你喝酒,你忘了么。我们每次喝酒吃长尾螺,都是阿源帮我去江里摸的,而且不要我一分钱。说起来,你也沾了光的。”
刘见章也知道这是个误会,那天冯源穿着裤衩抱欧阳娴到卫生站求医,虽然不体面,但他看出来了,冯源确实是一心要救人,并没有怀着其它邪念。冯源把欧阳娴放到病床时,整个人都虚脱般,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可见他一路跑来的艰辛。作为一名医生,刘见章心中始终将救死扶伤当成第一原则,他时常拿听筒伸进女人的衣服里面听心跳,按照常人的眼光,岂不是耍流氓?自古人命关天,紧急时刻人工呼吸都要用上,这有什么好见怪的。何况,同住在一条街上,冯源的为人如何,刘见章也是知道的,他不是那种猥琐之辈。
刘见章劝道:“才华兄,是你多想了,冯源绝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和柴老怪都清楚,这后生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动歪门心思。你想,他怎么晓得你女儿会路过大桥,又不是神算子。即使晓得,也不可能会料到用一根线就能把你女儿绊晕,完全是纯属巧合嘛!你偏听信那些流言,自找不高兴,岂不知谣言止于智者,你读了这么多书,怎么没有开明的念头。来来,先坐下来,喝上三杯酒,定了乾坤,什么杂念都去了。”柴叔也说:“是啊!谣言毕竟是谣言,就像浑水一样,越搅越浑,放上几天就沉淀了。你为这些无聊之事所困,岂不有失校长的威仪。坐下来,先喝三杯乾坤酒,月亮就出来了,会还你女儿一个清白的。”
欧阳才华没想到自己生平最好的两位朋友都帮冯源说话,想来这小子人品不坏。要是别的事情,他就退让一步,原谅他了,可一想到女儿无端地蒙受冤辱,名声受损,还打乱了中秋节梁坤健要来提亲的计划。欧阳才华对未来的女婿还是很满意的,他希望女儿早点和梁坤健订婚,可是因为冯源的搅局,一切都乱了套,他心里却怎么也消不了气。
欧阳才华仍是冷冷地站着,看了柴叔一眼,表情严肃地说:“即便不是他唆使的,但因为他和他的表弟的牵连,让阿娴名声扫地,无脸见人,这笔账找谁算?阿娴好端端的走在路上,却惹来这样的丑事,天底下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们喝吧,我是不会跟他喝酒的,这种脸我可丢不起。我先走了!”说罢,一转身,竟然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柴叔和刘见章站起来,跟在身后再三挽留,却也没有用。欧阳才华愤然地走出后门,穿过菜地,消失在野路上的一片竹丛中,只留下了一连串的蛙鸣虫叫,旷野愈发的清寥。
桌上只留了三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柴叔对冯源说:“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所以我们叫他‘欧阳怪’,老古板一个!”刘见章为欧阳才华辩解道:“这事情也不怪他,毕竟阿娴确实无辜得很。外面的流言生猛,欧阳怪又爱面子,怎么可能坐得住,心里肯定窝了一肚子的火。只有等到谣言平息了,他自然就清醒,到时气也消了。”柴叔说:“且不管了,我们先喝酒,这点破事,没几天就会过去的,有什么好较劲的。”说罢,望了望天空,“月亮也没意思,这时候还没有出来,难不成也害羞?来来来,先喝上三杯酒再说。”
冯源心里难受,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确实与他有很大关系,虽说祸是表弟闯的,但真正把事情扩大却因为他。要是当时他冷静下来,想起来穿上衣服再去救人,流言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凶猛。当时自己犯了哪门的脑浑,看到欧阳娴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竟然慌张得什么都忘记了,只顾着救人要紧,没有想到这个细节。人家可是个姑娘,再怎么火烧眉毛,也不能赤身光脚去救人,这无异于毁人名节。难怪欧阳才华这么生气,没有赏他两个耳光,已经算手下留情了。
这么一想,冯源内心的自责与愧疚更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但内疚也无益,自己再怎么解释与道歉,也不会得到欧阳才华的原谅,只能靠时间来解开这个心结了。
冯源举起酒杯,敬了二位长辈,感谢他们为自己辩解。柴叔和刘见章见他脸色不安,知道这个后生内心难受,便宽慰他别往心里去,又不是什么大事,等过些时间事情淡下去,欧阳才华便会原谅他。冯源没说话,只顾着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喝三杯,但怎么也压不下去心中那股内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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