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气温一天比一天清爽,暑气渐渐消散,枫树的叶子泛起了微红,苦楝、银杏、水柳、白杨等落叶树也开始枯黄。天空出现候鸟迁徙的身影,一群群掠过,留下了空旷的啼声,代替了渐渐消失的蝉鸣。
屈指算来,冯源在兴龙观住有十来天了,他每日跟着柴叔一起看书作画,累了就搬一张八仙桌到院子里喝茶聊天,看着油桐树落叶,感悟季节的轮回。每到傍晚,天空就会传来鸟啼,成群的大雁、野鸭、白鹭、天鹅等候鸟掠过村庄,抛下一连串清脆悠扬的叫声,仿佛商议着晚上在哪里落脚。冯源喜欢看候鸟掠过天空,不知道为何,心头总会浮起一些伤感,恨不得变成一只候鸟,可以飞向远方。
夜幕临下,冯源就会下厨炒两个小菜,照旧在院子里面与柴叔小酌几杯。此时天空再无鸟声,一片空旷,只有残缺的月亮和繁星朵朵,让人感到岁月的深远。
日子倒是潇洒,但这样下去也不行,冯源不可能一直无所事事地窝在观里蹭吃蹭喝。柴叔为人热情,说多他一张嘴也吃不穷兴龙观,但冯源是个朴实的人,觉得欠人情,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何况,呆在兴龙观没有收入来源,久了也心烦,冯源的父母在家里守着几亩薄田,糊口可以,赚不得钱。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正在读初中,成绩优秀,冯源要是挣不到钱,弟弟就会面临像他一样的命运。另外,冯源还想到了另外一层关系,假如他一直住在兴龙观,会影响柴叔和欧阳才华的交往。只要他在,欧阳才华不可能再来喝酒,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拆了“同花三圣”的台子。
冯源决定找个新工作。同花街是容不下他了,梁坤健放出狠话,要让他从此消失在同花街,许多好事者都在看笑话呢。何况,同花街的店铺都是小本生意,请帮手也都是叫自己的亲戚,不会聘请外人。冯源无路可去,只得去“兴安淀粉厂”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活做,如果找不到活,他只能离开同花镇,到县城打转。
冯源不想离开同花街,一是对这里有感情,喜欢同花街的生活环境,也想跟着柴叔多学几年画;二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要和梁坤健暗中较劲,绝不能被梁坤健赶出同花街,免得沦为人们的笑柄。年轻人血气方刚,这种争强好胜的事情,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认输的。
淀粉厂离同花街有四五里地,在富江的下游。一到夏天,起南风的时候,同花街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潲水味,那是淀粉厂的渣池散发出来的怪味道。淀粉厂的老板叫李宝军,以前在畜牧局上班,改革开放后,国家出台扶持政策,鼓励人们离岗创业,全国上下掀起一片火热的“下海潮”。李宝军深受鼓舞,毅然辞掉公职,从信用社贷款开了一家淀粉厂,他跟几家粉丝厂达成长期合作关系,淀粉不愁卖,很快就做起来了。
李宝军有一儿一女,儿子李世岩,现任淀粉厂的厂长,负责车间的日常管理;女儿李素雅,在淀粉厂负责财务工作。这对兄妹在镇上颇有名头,李世岩无需再介绍,他曾获得县里颁发的“新时代创业好青年”奖章;李素雅的名头,则缘于她参加了三次高考也没有考上大学,打破了同花镇的高考纪录,被人们津津乐道。
李世岩当初追过欧阳娴,而且还派出妹妹李素雅去和欧阳娴套近乎,成为欧阳娴的闺蜜,希望与妹妹里应外合,一举把欧阳娴拿下。然而半路杀出劲敌,李世岩败阵下来。李世岩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然不会将自己败阵之事跟别人讲,而欧阳娴和梁坤健也不会乱说,三人之间也没有闹出什么风波,外界并不知情。平日里面李世岩见到欧阳娴,仍会打招呼,跟往常一样眉开眼笑,说些俏皮话;碰到梁坤健时,李世岩心里虽不高兴,但也会挤出笑脸,跟他热情地打招呼,仿佛好朋友一样。这里面牵扯到另外一层关系,李世岩的舅舅潘立威也在农场上班,是农场的监区长,负责农业管理。淀粉厂所需的番薯、木薯、马铃薯、苞谷等材料大部分是由农场供应的,李世岩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姑娘的感情,去和副监狱长的儿子拉仇恨。
冯源运气不错,淀粉厂的大门口贴出招工启事,对外招聘三名捞渣工。他像捡到宝一样,高兴得差点欢呼起来,满怀期待地进去面试。
中秋已过,正值番薯和马铃薯丰收的季节,也是淀粉厂的忙季。收完番薯和马铃薯,接着要收木薯了。木薯号称“淀粉之王”,是桂北农民大量种植的农作物,面积仅次于水稻。每年深秋,人们将木薯从地里扯出来,运回家把皮刮掉,切成片晒干,再装到麻袋里放起来。晒干的木薯淀粉含量比新鲜的木薯更高,容易卖价钱。农民都很精明,把木薯晒干之后,不会一次性卖掉,因为木薯干的收购价格会有波动,谁都想在最高价的时候卖出。但木薯的收购价什么时候最高,没人知道,农民都是看时机而卖的。先是冬至前卖一批,用来准备腊肉和过冬的木炭;腊月时再卖一批,用来准备过年的年货;等到来年开春时再卖一批,用来买化肥和农药。一个农民的年过得好不好,家里的肥料跟不跟得上,就看他家种的木薯多不多。淀粉厂先是利用农场的新鲜木薯生产淀粉,同时派人下乡四处收购木薯干,大量的囤积起来,等寒冬过后,来年春暖花开时节,就用木薯干来生产淀粉,以此保证淀粉厂的正常运营。
生产淀粉的工艺并不复杂,将新鲜的番薯和木薯等农作物清洗干净,经过粉碎、过滤、兑浆、撇缸、坐缸等流程,便能制作出淀粉来。以前老的淀粉作坊纯靠人工操作,占地方不说,出粉效率低。八十年代后,淀粉厂改用机器作业,从打碎材料到过滤淀粉,皆由机器一条龙完成。粉碎的薯类经过筛浆,过滤出淀粉后,多余的薯渣就被水冲出去,蓄积到水池里面,稠得像泥水一样。捞渣工的工作就是到水池里面,用簸箕把薯渣捞起来,装到麻袋里,然后扛上岸边,整个人跳将到麻袋上面,用脚死踩,像踩海绵一样把水踩出来。薯渣装了二十麻袋后,装到拖拉机上,拉到同花农场里面喂猪。农场有一个大型的养猪场,需要大量的薯渣。
一般人是不愿意去当捞渣工的,整天泡在水池里面,不仅苦累,而且又脏又臭。渣池里的水并不是每天都换掉,因为薯渣多,人工少,一天捞不完,水就要一直蓄在里面,间隔多天才换掉。天气热,时间一久,渣池里面便散发出潲水般的臭味,人泡在里面,跟活在臭水沟里面的鱼儿差不多。若不是被逼上梁山,冯源也不会来面试这个工作。
面试冯源的人是李世岩,他看到冯源身强体壮,便知是能下大力的人,询问了几句,决定录用他,让冯源拿身份证出来登记。李世岩看到冯源的身份证之后,就笑了起来。他当然听说了冯源和欧阳娴的事情,也知道梁坤健扬言要把冯源赶出同花街。李世岩高兴地拍着冯源的肩膀说:“好小子,跟我干,我保证谁也不能赶你走。”
冯源没想到自己的名头这么响,就连淀粉厂的厂长都知道了。他尴尬的笑了笑,没做声。
淀粉厂包吃包住,六块钱一天,出工有钱,不出工无钱。眼下是忙季,每天都有活干,算起来月工资有一百八十块钱。在一九九三年的农村乡下,这样的工资是很高的。那时同花镇中心小学的公办老师,每月工资才一百二十块钱,代课老师工资不到一百块,还不包吃。冯源在姑妈的酒铺当伙计,因为亲戚关系,每个月能拿一百块的工钱,已算是非常好的工作了。
办完入职手续,冯源从淀粉厂返回兴龙观收拾行李。淀粉厂离兴龙观很近,走路也就半个多小时,平时与柴叔见面也容易,并没有什么依依不舍之情。冯源对柴叔说:“晚上没事做,我再回来画画,顺便带些好菜一起喝酒。”
柴叔也知道去淀粉厂当捞渣工,并不是什么好事儿,中秋过后,天色渐凉,整日泡在水里,那是苦不堪言的,便说:“若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讲。捞渣工整日泡水,容易得风湿病,不是长久之计。”冯源说:“我也只是过度一下,等风头过去就回酒铺卖酒。柴叔,你帮我算一卦吧,看这次去淀粉厂凶吉如何。”
柴叔于是洗了手,到龙王前烧三柱香,取出三枚印有“乾隆通宝”的铜钱起卦。他将铜钱捧在手上摇动,让铜钱落到神台上。每摇落一次,柴叔就拿起笔来,用草纸记爻,从下往上记,一共摇了六次,叠加生出卦象。
此次卦象是三阳三阴,乃《易经》六十四卦之泰卦。词曰“小往大来,吉,亨。”柴叔哈哈一笑说:“此去大吉,一切亨通。”又看了六爻各辞条的详说,其中九三乃主卦上爻,为临卦,词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柴叔补充道,“卦是好卦,但此去有玩坡之险,凡事放慢,方能爬上去。勿急戒燥,福份自来。”
冯源记在心里,在龙王前烧了三柱香,在那张记爻的草纸上写下“大吉大利”,点上长明灯的火,放到火盆里烧,待烧完之后,合掌作了三个揖,便提着行李往外走。
淀粉厂已经有三名捞渣工,其中两名是哑巴,还有一名叫陈嘉南的后生仔。两名哑巴是淀粉厂的金牌老员工,从淀粉厂成立开始,就在渣池里面干活了。诚然,也只有哑巴才愿意做捞渣工,本地农人宁愿窝在田地里,也不愿意来挣这份辛苦钱。整日泡在池里,又脏又臭,那滋味可不好受。
捞渣工两人一个组合,李世岩安排冯源和陈嘉南做搭档。这活儿极简单,根本不用人教就能上手:一人拿着麻袋,撑开袋口,另一人用簸箕铲入水中捞薯渣,装入袋子里。装了半袋子薯渣后,就要抬上岸去踩水。半袋子薯渣在水中拖行,并不觉得沉重,但是一上岸,湿漉漉的沉得要命,必须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拖上岸。岸边有专门踩水用的台阶,两人跳起来,就像人工踩浆一样;或者合力将薯渣抬起来往地上摔,多摔几次,尽可能把水分挤出来。薯渣缩水严重,要搞好几次才能装满一麻袋,然后抬到拖拉机车上。
捞渣是一件既辛苦又无聊的事情,为了打发时间,自然要聊天说笑,缓解苦闷。很快,冯源就和搭档陈嘉南混熟了。陈嘉南是一个气质斯文的后生,根本不像干粗活的人,初次见面时,冯源心里还在嘀咕着:“这样一个后生,怎么也来当捞渣工,莫不是像我一样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陈嘉南个子中等,长了一张瘦桃脸,眉毛粗长,眼睛很大,透出一股清癯的秀气。他剪着一头清爽的短发,笑起来面带阳光,并不忧郁,给人一种亲切感。时不时的,他嘴角会微微上扬,看上去有些调皮,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仿佛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
冯源听陈嘉南的口音是外地人,带着白话腔,就问他是哪里人。陈嘉南说是广东顺德的。冯源心里好奇,一个广东人怎么会跑到这小地方来干这种脏苦的活儿,莫不是从劳改农场出来的?由于初次接触,还没有熟开,不好乱问人家的隐私。冯源只是随口询问关于顺德的地方风情。陈嘉南性格开朗,也是个爱说笑话的人,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家乡风情,由此慢慢聊开。
毕竟是年轻人,加上性格相符,没过多久,两人便热络起来。冯源于是放开了胆子问陈嘉南:“你是从里面出来的?”里面,自然是指劳改农场了。陈嘉南也不忌讳,点头说:“是啊。”脸上没有尴尬的神色,并不觉得当劳改犯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冯源好奇地问:“看你斯文的样子,也不像犯大案的人,怎么会进去呢?”陈嘉南说:“运气不好,被人骗去制造假化肥,被抓了。”冯源“哟”了一声:“制造假化肥,好厉害,那可不是一般人干的事情。”陈嘉南嘿嘿一笑:“有什么厉害的,用滑石粉加黏土,掺入部分真化肥,就能以假乱真。我不参与工厂生产,也不懂其中的奥秘,只是负责门面销售。”冯源说:“负责销售,顶多罚些钱,不至于坐牢吧?”
陈嘉南细细说起事情的起因:“我有个哥哥,比我大五岁,在家里承包了十几亩鱼塘搞养殖。我们那里很多人养鳗鱼,广州和香港人吃的鳗鱼,都是顺德养的。我哥赚了些闲钱,就想投资点别的生意,来一个钱滚钱利生利。正好他有几个朋友要合伙搞化肥厂,就让我哥入股。我哥要打理养殖场,抽不出时间,那时我刚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闲着无事,我哥就让我做股东,参与化肥厂的事情。那些合伙人狡猾得很,特意让我做工厂的法人,说管事的权力大一些。我以为是件好事,后来才知道,工厂出事第一个被追责的就是法人代表。我负责门面销售,不参与工厂管理,一直被合伙人蒙在鼓里,直到被查处之后,我和我哥才知道那是一个假化肥厂。我是法人代表,逃不了干系,就这样,钱没赚到还要蹲了大牢,真是冤枉得很。”
冯源惋惜地说:“确实是冤枉鬼。”不过心里却十分好奇,“那你出来之后,怎么不回去跟你哥搞养殖,在这里当捞渣工,比做牛做马还辛苦。这种事情做久了,会得风湿病的。”陈嘉南嘿嘿一笑,讪讪地说:“暂时不舍得离开这里……”冯源听了,像听到什么离奇诡异的事情,心里转了一万个念头也想不通,这个偏僻落后的小镇,还有让人舍不得的地方?而且他干的是捞渣工的活,又不是什么好差事。于是追问:“舍不得什么,难道这渣池里面有黄金?”陈嘉南用沾满薯渣的手抓了抓后脑袋,脑袋顿时沾上了一片泥浆般的东西,看起来倒有些云里雾里的。他吱吱唔唔地说:“我只是觉得这地方好,风景好,风水好,还想多呆一阵子。”
冯源知道陈嘉南心里肯定藏有秘密,他不再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隐私,他们还没有熟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冯源又问:“你在里面呆了多久?”陈嘉南说:“本来判了一年半,但我只呆了一年。”冯源问:“用钱买通了?”陈嘉南说:“不是,我在里面立了功,减了半年刑。”冯源问:“什么功,减这么多?”陈嘉南说:“有个监区长的儿子小学放暑假,和几个小孩在柴房里玩捉迷藏,有一个小孩躲得严实,怎么也找不到,监区长的儿子就吓唬他,说再不出来他就放火烧屋了。但那小孩就是不肯出来,后来监区长的儿子真的放火。小孩子不懂事,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而已,但在柴房里玩火不是找死么,结果整个把柴房都烧起来了。监区长当时急坏了,带我们去救火。我胆大,不顾一切冲进去把小孩抱出来,立了功,减了半年刑。”冯源说竖起大拇指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英雄呢,佩服!你出来多久了?”陈嘉南说:“才两个月。”冯源说:“怪不得,头发还这么短。”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将薯渣装了大半麻袋,一起拖到岸边,沿着一个斜坡口往上拖。拖出水面后,便用脚去踩水。将那薯渣踩得差不多了,再抬到岸上的平台,倒入另外半袋薯渣里,凑成了一袋子,用绳子捆住袋口,接着再猛踩一阵,又挤出一些水分,便抬到拖拉机的车厢上。
忙完一袋子的活儿,两人喝了一碗茶水,接着又拿麻袋下水池去捞渣。冯源突然心念一动,想起来淀粉厂上班前,柴叔给他算了一卦,卦象说出门遇贵人,再看看陈嘉南,难道此人与自己有缘?于是心头一热,便说,“广东是个好地方呢,电视新闻天天报道说搞改革开放,建什么特区。在这鬼地方做捞渣工,又脏又臭,把身子都泡坏了,哪天你回广东,有好的门路,也把我带上,好让我脱离苦海。”一边说一边用手拨了拨水面上的薯渣,苦笑道,“这不是苦海,而是臭海。”陈嘉南笑起来:“臭海无边,回头是岸。”冯源说:“回不了头啊,我是被人逼到这一步的,否则也不可能跑来这里受苦。”陈嘉南心里很好奇,便问:“怎么被人逼了?”
冯源为了拉近关系,于是便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为了让陈嘉南感兴趣,他故意说得煞有介事,将欧阳娴骑车摔晕,自己一时糊涂,穿着一条裤衩抱她去求医,结果惹出了一身事非,最后被梁坤健逼出同花街。他把整个过程都细细说出来,就连欧阳才华在兴龙观臭骂他一顿的旁枝也说出来了。陈嘉南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后仰头哈哈大笑,说:“你这是走桃花运呀!”又说,“梁警官的女朋友,那可是一条靓女,你真是有福气,光着身子抱着她跑,梁警官不把你皮剥了都是好的。”冯源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她长得靓?”陈嘉南说:“今年农场收杨梅,梁警官就带他的女朋友进来摘杨梅吃,我当时也在场,特意多看了两眼。”
农场里的犯人都认识梁坤健,虽然梁坤健不带犯人出工,但负责行政这一块,与犯人接触也多。每个月底,劳改犯都要上思想教育以及法制宣传等课程,主旨是让他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梁坤健负责给犯人上思想教育课,他严肃与铁面无私的形象,令许多劳改犯记忆深刻。农场虽大,但是犯人集中,事情传得快,劳改犯们基本上也知道梁坤健是副监狱长的儿子。
说起来,陈嘉南和梁坤健还是有过接触的。当初,陈嘉南因为救火救人事迹,得到了减刑,农场举行表彰大会,就由梁坤健当主持。表彰大会上,梁坤健和陈嘉南还对过话,虽然身份不同,但陈嘉南与梁坤健也算相识了。梁坤健和欧阳娴谈恋爱,为了讨女朋友欢心,农场果子熟的时候,就带她进来采摘着吃,许多劳改犯都见过欧阳娴,私下里议论纷纷,说梁坤健的女朋友简直就是天仙。
陈嘉南问:“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不喜欢梁警官的女朋友?”冯源嘿嘿一笑:“长得靓,谁不喜欢。”陈嘉南又问:“你当时抱着她是什么感觉?有没有想过让她做你女朋友?”冯源愣了一下,没料到陈嘉南会问这样的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累得要死,哪有什么想法。”陈嘉南笑起来:“看你,脸都红了,当时肯定胡思乱想吧。要是我,干脆将计就计,借着这大好机会趁火打劫,就对别人说,你占了她的便宜,就是想娶她做老婆,看他们怎么说。”冯源睁大眼睛:“这不是疯了吗,讨打呀!”陈嘉南不以为意地说:“怕什么,搞个翻天覆地才好玩,说不定有人敬你是条好汉呢!”冯源翻了个白眼说:“骂我是流氓还差不多。你以为农村人的想法像你们大城市那样开放啊!”陈嘉南“哼”了一声:“我跟你讲,想要得到一个女仔,就要大胆去抠,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待,你死皮赖脸的追她,不顾一切对她好,就算别人骂你耍流氓,骂你是神经病,那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身上会少一块肉?你越是大胆,脸皮越厚,女仔就越是把你放在心上,虽然表面会骂你,心里说不定会有别的想法。再说了,你长得靓仔,比梁警官好看多了,只要豁出去,说不定浑水摸鱼,能从梁警官手中把她抢过来。”冯源吐了吐舌头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不想想实际情况,像我这样一穷二白的人,拿什么去打动人家?梁警官家境多好,除非欧阳娴眼睛瞎了才会看上我。”陈嘉南冷笑道:“秀才不怕衣衫破,就怕肚子没有货,一点自信心都没有,怎么做强人啊!你喜欢看书不,知道朱元璋吧,一个乞丐都能当皇帝,世界上奇迹多得是。我跟你讲,女仔都中意那些敢爱敢恨的男人,你只要敢做,打动了她的心,她才不会管你是穷是富,也愿意跟你的。”冯源打了个哈哈:“世界上有几个朱元璋?几百年能出一个都不错了,这是个孤例,不能拿来做比较的。”又说,“听起来,好像你很懂女孩一样,你追过几个女孩?说说你的恋爱经验,给我借鉴一下。”
这话倒是把陈嘉南问住了,他颇为尴尬,嘿嘿一笑:“我也没有恋爱经验。不过,我最近一直在总结怎么追女仔,打算抠条女试一下。”冯源就笑话他:“你自己都没有试过,反过来教我,安的什么好心,是想看我出洋相吧?”陈嘉南问:“你有没有看过琼瑶的书?”冯源摇头说:“琼瑶是谁?”
倒也不能怪冯源孤陋寡闻,那时琼瑶的言情小说,只在大城市里流行,并没有流传到这个偏僻小镇。陈嘉南惋惜地说:“那真可惜,你要是看过她的小说,肯定就懂女人的心了。我看过她很多小说,知道女人心里想什么,从里面总结出很多恋爱经验。”冯源不屑地说:“《红楼梦》我倒读过,写了这么多女人,难道就懂女人了?纸上谈兵而已。”陈嘉南辩解道:“《红楼梦》讲的是古人,跟现代人是不一样的,怎么能拿来对比。”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胡扯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虽然意见不统一,但因为各抒己见,话题不断,又笑又闹的,倒也快活起来,并不觉得泡在水池里捞渣是一件苦差事了。
不过,陈嘉南说的这些话,倒是勾起了冯源另一种想法:要是按照陈嘉南的说法,他豁出一切,跑到同花街上,去跟人们讲,说他喜欢欧阳娴,看到她摔倒昏迷,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故意伤害她。于是就顺水推舟向欧阳娴表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爱慕之心——这将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冯源不敢往下想,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惊天动地的骇人举动了。他想,多半会被人骂是蠢仔,说不定会挨揍。他拿什么和人家梁坤健竞争呢,只会引来更大的笑话,骂他是“赖皮狗,不知丑”。
如此胡思乱想一通,又回想起那天的事情。他抱着欧阳娴去卫生站求医,注定成为今生最难忘的场景。每天夜里睡觉前,冯源总要回味那天的光景,让自己的感情找到归宿,希望梦到欧阳娴,还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那幸福的一刻。从富江大桥到卫生站,有两里多地,他跑得急,怕自己抱不稳,不小心将欧阳娴摔下来,造成二次伤害,那就更加麻烦,因此他紧紧地抱着她,让她的身体挨着自己的身体,尽量减少双手的负重。他一边跑一边时不时低下头来看欧阳娴,她安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像睡着了一样。因为奔跑辛苦,他喘息粗厉,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少女肌肤之香,那一刻真是恍然如梦!事后,常常有人调侃他,问他光着身子抱一个姑娘奔跑是什么感觉。他每次都说只想着救人要紧,急得要命,跑得气都喘不过来,哪里有什么感觉。他当然是在撒谎,尽管当时心里十分焦急,抱着一个人跑步也十分累,但他还是有很多奇特的感觉,毕竟怀里抱的是他的梦中情人。听老人讲,旧时娶老婆,花轿抬到家门口,新郎要抱着新娘进洞房,不能让她双脚落地。在地方上,一个姑娘被一个后生抱着走,意味着洞房花烛。
冯源心想:“欧阳娴成年之后,我应该是第一个抱着她走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跟她如此亲近的男人。”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幸福感,哪怕他因此被梁坤健逼出同花街,被迫来当捞渣工,但心里并没有藏着太多怨恨。毕竟抱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走了这么远的路,就算被人骂,被人赶,那也是值了。
这也是冯源宁愿站在满天流言之下,却不愿意离开同花镇的原因之一。他知道自己回老家避一阵风头,说不定风波很快就平息了。可是就算身败名裂,他也不愿意离开同花镇,因为他觉得自己与欧阳娴的缘分不应该就此结束。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那天抱着欧阳娴去卫生站求医,他并不是故意光着身子的,确确实实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只穿着裤衩,甚至还忘了自己是光着脚走路,整个人被一股奇妙的感觉包裹起来。一直到了卫生站,经刘见章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冯源不是那种冒失的人,平时干活心细,想事周到,然而那天却神使鬼差的做出这种离奇之事,究意是为何?冯源想不通。人们喜欢将想不通的事情都归咎到命运的安排。既然老天爷造化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冯源内心深处留下了幻想,总觉得这件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一定还有下文。
冯源默默地期待着老天爷再次安排,让他与欧阳娴相逢。然而,命运的期待总是充满了波折,对冯源而言,他的波折不仅只是那些满天飞舞的流言,还有在渣池里面的艰苦工作。
在水池里捞渣是一件极其脏苦的事情,人泡在水中,全身都沾满细细的薯渣,毛孔异常难受,皮肤很容易过敏。渣池的水虽然隔几天就放干一次,但即使排干了,池里面的薯渣也有许多粘在池子里,无法清理干净。常年累月下去,渣池当然很臭,每天泡在池里,腥臭浸入体内,用香皂洗三遍身体仍是不干净,身上总是散发一股馊味。
渣池有篮球场那么大,生产车间每天大量产出淀粉,按照排渣量,至少要配六到八名捞渣工才行。可是眼下招不到人,没人愿意来干这活儿,靠四人的手脚,那是辛苦得很。尤其是中秋节一过,天气越来越凉快,只有正午的时候干活是舒服的,早上和傍晚下水都阴冷,要预热身子才能下去,有时候夜里也要加班,水冷寒气重,全身打哆嗦。
幸好冯源和陈嘉南的身体都很强壮。冯源常年干活,没事就到江里摸长尾螺,冬天也敢冬泳;陈嘉南虽然体瘦,但在农场劳改了一年,长了许多吃苦耐劳的肌肉。两人干起活来手脚快,不偷懒,比那两个哑巴还要快。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霜降过后,寒气便凝重起来,再也没有办法光着身子下水了。厂里给捞渣工每人发了一套连体的胶衣,就是渔民冬天下水捕鱼用的那种防水胶衣,非常厚,到肩膀那么高,穿在身上下水捞渣,倒也强以抵寒。可是胶衣太硬了,行动很不方便,渣池的水到他们的腰间,他们的动作不敢太大,一不小心水就溅到衣服里面,或者腰弯低一点水,水也会漫进衣服里。而且穿这套笨重的连体胶衣,拖着麻袋上岸踩水,也极不顺力,这样一来,影响了捞渣的进度与效率,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加点,苦不堪言。
陈嘉南实在受不了,有一天吃了午饭,就去财务部找李素雅,对她说:“干活量这么大,又这么辛苦,要加工资才行,否则把我们逼走了,没人给你们捞渣,影响生产,损失更大。”李素雅看了陈嘉南一眼,觉得此人好生奇怪,就笑起来:“只怕你找错人了,发工资归我管,但是加工资你得去找厂长才行。”
陈嘉南于是去找李世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李世岩对捞渣工的工作一清二楚,也担心他们受不了这样的苦而集体辞职,给厂里的生产带来影响。李世岩向父亲汇报情况,李宝军权思再三,同意加工资,每天给他们加一块钱。算下来,每个月多了三十块钱,一个月能拿到两百一,而且包吃包住,在小镇上已然是高工资了。
因为加工资的事情,冯源对陈嘉南有钦佩之意,他原以为每月一百八十块钱的工资,已经极好,就像去给人家干活,定了价钱,就不能乱改的,他没想到中途还可以提出加工资的要求。工资一加,给捞渣工带来了福利,两个哑巴也高兴得很,对陈嘉南也另外相看,干起事来劲儿也比以前大了。但是,厂里也把门口的招工启事给撕下来了,不再对外招捞渣工。陈嘉南“哼”了一声,跟冯源说:“从南京到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厂里给我们加了工资,却不给我们加人手,说到底,还是他们赚了!”
冯源无奈地摊了摊手,问道:“那可怎么办?”陈嘉南苦笑道:“还能怎么办,继续干吧,熬到过年再说。”冯源屈指算了一下,离过年差不多还有两个月,日子漫长。他望着渣池水面上漂浮的粘稠薯渣,如同一片沼泽,一旦陷下去,想脱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也露出一脸的苦笑,看着陈嘉南说:“那就慢慢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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