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淀粉厂包吃包住,为了节约资金,吃的蔬菜大部分是厂里自种的。厂区里面有一块菜地,菜地就在渣池边上。厨房做菜的两个阿姨不仅负责厂里人的伙食,还要负责种菜。阿姨为了图省心省事,夏天种的大部分是藤类菜,如冬瓜、南瓜、丝瓜、葫芦与蛇瓜之类的,这些藤瓜很好养,种在哪里都能野蛮生长,不用操心。阿姨每隔一两天,就用水泵从渣池里面抽水,喷向菜地。池中水含有薯渣,跟着泥土发酵,营养好,瓜藤长得肥,南瓜大得像车轮,冬瓜粗得像水桶。

秋天是冬瓜收获的季节,为了早点把冬瓜吃完,以免烂掉,厂里最近每天都有一道冬瓜炖五花肉,吃得让人发腻。冯源倒好,从小山区长大,觉得冬瓜炖五花肉油水足,吃了能让人发力。但是陈嘉南每次一吃到冬瓜炖五花肉,就翻着白眼,像吃毒药一样,抱怨着说:“这伙食也太差了吧,还让不让人活了。再吃下去,人都要变傻的。”冯源说:“每天都有肉吃,算好的了,总比你在农场里面的伙食好吧。”陈嘉南说:“几块肥肉就让你心满意足,真没出息。不行,我得向工厂反映反映一下。”

后来,陈嘉南又去找负责财务的李素雅,苦诉道:“大小姐,工厂的伙食能不能改善一下,每天都是冬瓜炖五花肉,吃得人都快要变成冬瓜了。”李素雅扑哧一笑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找我有什么用呀,你想改善伙食找厂长,我只是负责发工资的。”陈嘉南说:“你好说话些,我就喜欢找你,你可以向你哥哥建议,就当是帮我一个忙。”李素雅说:“每天有肉吃,你还不满足,你想要吃山珍海味啊?”陈嘉南说:“肥肉吃多了也腻,每个星期能不能炖个鱼汤或炒个鱼片,我是顺德人,吃鱼长大的,三天不吃鱼,脑袋就要发昏的。说不定那天昏倒在池子里,淹死了怎么办。”李素雅抿嘴笑道:“看你说得,有没有这么严重。行吧,我跟我哥讲一下,看平时能不能炖个鲫鱼汤。”陈嘉南眨了一下眼说:“谢谢你,以后我喝鱼汤吃鱼肉时,会想起你的。”李素雅“哟”了一声:“那我还是不说了,省得你想我。”陈嘉南调皮地说:“要是你不说,我每天都会惦记你,时不时来找你,只要你不嫌我烦。”李素雅说:“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呀!” 陈嘉南说:“因为我很久没有吃鱼了,所以变得有些野蛮了。就像猫一样,很久没有吃鱼,肯定要发疯的。”李素雅又扑哧地笑起来:“你是属猫的吧?”陈嘉南说:“是啊。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是属老鼠的?”李素雅撇了一下嘴:“我是属于老虎的。”陈嘉南突然认真起来:“你是真的属虎的吗?”李素雅看到他表情认真起来了,歪着脑袋看着他,一副挑衅的样子,俏皮地问:“难道,你真的是属猫的?”陈嘉南就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因为李素雅歪着脑袋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爱。

过了两天,厂里的饭堂果然有所改善,多了一道芥菜炖鲫鱼汤,那鱼汤熬得像牛奶一样乳白色,上面还结了一层鱼胶油,鲜美得很。陈嘉南很高兴,连喝了三大碗,捂着肚子感慨道:“简直比喝神仙水还爽。”说着,左右张望,看看李素雅在不在饭堂,要当面感谢她一下。然而,李素雅是不在饭堂吃饭的,因为她家的房子就建在淀粉厂边上,母亲在家里做饭菜,一家人都是回家吃饭的。毕竟厂里吃的大锅饭,味道相对粗糙,当然没有自己做的好吃与卫生。

冯源看到陈嘉南连喝了三大碗鱼汤,吃饭也是用鱼汤泡饭,就说:“你也太夸张了吧,吃个鱼汤而已,有那么美味吗?”陈嘉南说:“你不知道我们顺德人对鱼有多么热爱,没有鱼,生不如死啊!”

过了两天,饭堂又熬鱼汤。陈嘉南看到鱼汤两眼发光,就跟猫儿看到鱼肉一样,他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喝完后哼起了小曲,惬意得很,还说一喝到鱼汤,感觉就像谈恋爱一样美好。冯源很是疑惑,不就是喝个鱼汤吗,还搞得这么快活,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于是,冯源再三追问。

这时的冯源和陈嘉南已经熟透了,两人每天形影不离,成为了无话不谈的亲密好友。在冯源的追问下,陈嘉南才终于说出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之所以出狱不回家,要留在同花镇当一名捞渣工,原因是他喜欢李素雅——不仅是喜欢,几乎是迷恋。那天,他去找李素雅提出加工资,后来又去找李素雅建议改善饭堂伙食,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找财务是牛头不对马嘴,要找厂长李世岩才行。但是他却故意去找李素雅,就是想和她说上几句话,加深对他的印象。

陈嘉南迷恋李素雅,并非无缘无故,说起来,倒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在陈嘉南受苦受难时,老天爷安排了李素雅突然从天而降,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如果没有李素雅的出现,或许陈嘉南在农场服刑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陈嘉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牢狱之灾。他被押送到农场干活,迎来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严重打击,几近崩溃。陈嘉南出生小康家庭,父母是国营单位的职工,他从小生活在职工大院,不曾受过苦。而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搞养殖产业,赚了钱,家境富裕,他在生活上从未发过愁。高中毕业后,陈嘉南考不上大学——这点和李素雅倒有些相似,李素雅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上,他则考了两次。虽然没考上大学,但父母觉得高中毕业也算颇有文化了,正好改革开放在广东搞得热火朝天,有许多潜在的商机,父母于是想让他学做生意。家里有本钱,又有几个亲戚在香港,可以和香港的亲戚联手,看看能不能弄点名堂出来。哥哥搞养殖赚了钱,心眼大,也想着投资生意,正巧被朋友骗去投资化肥厂,哥哥分不出二心,就让陈嘉南代他入伙,成为化肥厂的法人和股东,没想到却引出这样的祸事。那时,制造假化肥售卖,相当于破坏农耕生产,是一项大罪,搞不好要判几年。陈嘉南的父母找了关系,花了不少钱,陈嘉南才改判了一年半。

陈嘉南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农活,进农场改造就像半路出家的和尚,什么都要学,稍学不好就挨骂,甚至挨打,如同奴隶般,苦不堪言。尤其是刚进去那一两个月,处于磨合期,艰难得每天都像度日如年。在最难熬的时刻,他撞见了李素雅,竟然莫名地有了精神寄托。

李素雅高考三次都没有考上大学,心里极受打击,尤其是最后那次,只差了几分。女孩子的心毕竟是脆弱的,她一气之下,发誓从此不再考大学,于是把书本全部烧毁,终日郁郁寡欢,窝在家里不出门,跟命运赌气。这可把家人急坏了,用尽各种方式开导她,但都没有效果。李素雅的舅舅潘立威是农场的监区长,后来想了一个主意,带李素雅进农场里看犯人劳动改造,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人生的艰苦,希望引起她内心的震撼,以此解开心结。

正是八月交季的农忙时节,劳改犯在田里挥汗如雨地插晚稻。犯人干活是有产量规定的,每天要插八分田,早上四分,下午四分,插不完不能吃饭。而且插下去的秧苗要十分整齐,每一排的间距都要相等,看起来就像画上去的一样,如果秧苗插歪了,或者每一排的间距相差太大,还要拔出来重插。不服气的话,劳改头马上就举起手中的竹竿打过去,能把人打得满地打滚。

劳改头是从劳改犯里面抽出来的队长,也就是传说中的牢头,出工时随身携带一根竹竿,一是用来测量秧苗是否插整理,二是用来打人,三是用来点人数。那时还没有监狱文明创建的说法,劳改头打犯人,是一种严厉的管教手段,不足为奇。

那天,李素雅跟着舅舅潘立威走到田间,她站在泥水泛滥的田埂上,看着被阳光暴晒却没有戴草帽的犯人,光溜溜的脑袋上冒出一层汗水,像露珠一样,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劳改犯干活时是可以戴草帽的,但潘立威提前下通知,这天故意不让他们戴草帽,为的是给李素雅看到那种劳苦场面。

田里的劳改犯像奴隶一样不停地插秧,衣服裤子早就被汗水浸湿透,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汗水顺着衣服滴到了田里面,和古人那句“锄和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模一样。劳改头拄着竹竿,在田埂上来回巡逻,就像旧时地主家里的管家。看到潘立威带着李素雅过来了,劳改头更是卖命起来,举着棍子,斥喝犯人干活快点,声音就像恶狗吼叫般。

劳改犯白天在田地里劳作,晚上困在牢房,毫无人身自由,平时极少见到女人,更不用说像李素雅这种清纯可爱的少女,一时间,引起了劳改犯们的注意。但是,他们都只是用眼角瞟上一眼,不敢放眼去看,因为劳改头的叫声就在耳边一阵一阵地响起,像恶狗咬人,谁敢在这个时候伸个懒腰,都是要挨棍子的。然而,有个劳改犯却不识趣,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李素雅,一下子就像着魔般,直愣愣地盯着看,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正巧被劳改头看到了,这女孩是监区长带来的人,怎么能乱看。劳改头二话不说,冲过去举起竹竿就往那劳改犯的大腿上打去。打得极凶,发出“啪”地一声,打得那犯人站不稳,双脚一下子跪在了田里,泥水都溅到脸上了,两条腿上也留下了红肿的竹竿印子。

劳改头兀自不放过,又拿起竹竿往那名劳改犯的背上狠狠打去,抽了两大棍子。劳改犯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浸湿,因为竹竿的暴打,紧紧地贴在背上,仿佛镶到了肉里面。但他不敢把衣服扯起来,也不敢叫痛,慌忙地从田里站起来,哆嗦着身子继续插秧。

为了保持整体形象,劳改犯无论春夏秋冬都要穿长裤,干活时也不例外。插秧的时候,要把裤脚整齐地折到膝盖上。那名劳改犯被打下跪时,泥水早就灌入了折起的裤筒里面,他站起来,泥水就顺着大腿哗哗地流下来。但他不敢整理,只是弯腰低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飞快地插着秧苗。他的嘴角在抽搐,显然是在承受痛楚。

边上几个劳改犯看到了这样一幕,都笑出声来,但也是弯着腰笑,不敢站起来,更不敢停止手中的活儿。劳改头又喝道:“笑什么笑,中午还想不想吃饭,快干活!”说罢,一挥竹竿,又打在一名笑出声的劳改犯的身上,那劳改犯疼得“哇”地叫了一声,身子身前倾斜,差点就摔到水田里了。劳改头恶狠狠地说:“再叫!”随后又是一竹竿抽过去,那劳改犯遭受无殃之罪,脸上虽然有怨色,但却也不敢再出声,伸了伸腰,低头插秧,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从脸上滴到了水里。

李素雅从未见过这种残暴的场景,看得惊心动魄,联想到历史书上那些古代奴隶,就是这么被这么压迫与虐待的。潘立威见李素雅脸上现出惊愕与心痛的表情,知道触动了少女柔弱的内心,便说:“他们受罪都是自找的,如果当初不犯法,怎么会被关进来?只要他们有心悔改,迟早有一天会走出农场,重新做人。这些犯人有些判了十几年,出去之后恐怕连老婆都讨不到,他们活着是为什么?但是他们必须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这么年轻,家境又这么好,只不过是考不上大学而已,又不是犯罪,发什么愁呢?把自己搞得像林黛玉一样愁眉苦脸,浪费大好青春,还不如一个劳改犯看得开。你再这样下去,舅舅就把你关到里面来,让你尝尝什么是正真的苦。”

听舅舅这么说,李素雅又看了看这些做苦役的劳改犯,眼前有了对比,心中就有了觉悟,和他们比起来,她确实是幸运太多了。

那个因为看李素雅而被挨打的犯人,就是陈嘉南。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看到李素雅的感觉。那天的阳光强烈,刺眼得很,也不知道上面搞什么鬼,出工时竟然不准戴草帽,说是接受阳光的改造。他被阳光晒得昏昏沉沉的,几乎要中暑了,每往田里插一棵秧苗,就是把体内的力气使出去,仿佛要把命都要耗在田里。阳光直愣愣地照射在田野,光芒四溅,像玻璃渣的碎片。因为没有草帽,无法遮挡水中的太阳,光芒一直刺到他的眼睛里,眼睛火辣辣的疼,时不时一阵迷糊。他累得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顺便伸个懒腰。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李素雅,站在离他只有三米外的田埂上。一瞬间,他还以为眼睛被阳光照花眼了。他揉了揉眼睛,田间的泥水上面荡漾着细碎的阳光,令人眼眩目晕,有些不真实,可是田埂上确实站着一位姑娘。这姑娘身穿白色碎花连衣裙,头戴一顶花布帽子,在这淤泥浑浊的田野,显得十分清新秀气,就像一朵牡丹盛开在那里。因为相隔不远,他能看到她的相貌,那是一张偏瘦的鹅蛋脸,眼睛很大,因为看到劳改犯受苦的情景,她露出吃惊的表情,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上去特别天真无邪;她的鼻子虽然小巧,但很挺,鼻头很俏,像画上去的一样;她脸颊的颧骨到下巴那一段线条,略显丰满,但不是婴儿肥,而是下巴的弧形挺拔,把整个五官都衬托得非常匀称,使她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带着略略的天真与烂漫。她当时没有笑,但是陈嘉南知道,她笑起来一定是很迷人的。

陈嘉南一下子就着迷了,很想看到她笑。就在那一瞬间,他挨了劳改头的一顿恶打,但正是这样一顿毒打,反倒像锤子打在钉子上一样,将女孩子的模样一下子镶入了他的脑海中,再也拔不出来。

接下来的插秧,陈嘉南的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女孩。因为想念,让他分了心神,竟然抵挡住了阳光的暴晒,身心处于另一种境界,忘却了劳动的苦累。陈嘉南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是他命中注定的缘分,是来解救他脱离苦海的。陈嘉南知道,这女孩和监区长潘立威肯定有什么关系,否则不可能进到监区里面看劳改犯干活。他于是放下心来,只要掌握这条线索,以后一定能从潘立威的身上打听出这女孩的下落。

农场里面干活极其辛苦,又无人身自由,生活枯燥无味,犯人心里必须要有个念想,有个盼头,才能化解这漫长的苦役。陈嘉南把李素雅当成了一种人生憧憬,以此激励自己,他想着出狱后一定要找机会追她。这并不是一个毫无来由的念想,他青春年少,正当情窦初开,在那样一种特殊环境下见到李素雅,心里如何不起波澜。何况他进农场不到两个月,白天干活受苦,晚上关在牢里又受老犯人欺压,心里发闷,脑子总是想家,家里的富裕生活跟农场比起来,简直天堂与地狱之分,一想到苦日子还在后头,心中更是绝望。在这种极端的生活环境下,人必须要有精神寄托,才能缓解心理上的困顿与压抑。李素雅的出现,使陈嘉南紧绷的情绪突然松动了,他把对家的思念之情,全部转移到了李素雅的身上,以此缓解牢狱之苦。他于是没事就幻想李素雅,觉得田间初次相见那一幕特别美好,他反复回忆,像精神鸦片一样,用来抵御心头的苦闷。可是想念这种东西会上瘾的,是会产生感情的,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多出了许多莫名的幻想,竟然连做梦也梦到她了。农场的日子越苦,李素雅就越是多次出现在陈嘉南的脑海和梦境中,不知不觉,她的身影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无可动摇的根基,就像一座生命的大山,再也无法逾越。谁也不曾想过,就连陈嘉南本人也不敢相信,一个只见了一次面的姑娘,会给他的人生带来巨大的精神向往。或许是当时的人生太艰难了,太痛苦了,才会让那一瞬间激发的情感,变得如此刻骨铭心。要是平时,在街上看到这样的姑娘,陈嘉南顶多就看两眼,不可能有这样的特殊情感。陈嘉南心里认定,李素雅一定是老天爷派来解救他的,是他命中注定的真命仙女。他为此暗暗发誓,出狱之后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要搞到李素雅的联系方式,想尽办法接近她。

仿佛冥冥之中有天意,后来潘立威的儿子在柴房玩火,差点酿下大祸。陈嘉南之所以奋不顾身冲进熊熊大火的柴房里救下那个孩子,并不是为了立功减刑,而是心中存私念,他想博得潘立威的好感,以后从他口中打听到关于女孩子的信息。潘立威果然很感谢他,毕竟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火房里救人,当时来现场救火的上百号劳改犯中,只有他一个人挺身而出。何况陈嘉南不是重刑犯,只有一年半的刑期,没必要冒这样的生命危险,这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因为是小孩子顽皮点火,并不是劳改犯搞事,虽然烧了一间柴房,但没有闹出事故,上面只是通报批评了一下,倒也没有记处分。如果搞出了人命,后果不堪设想,那个困在柴房里面的孩子是一位教导员的儿子,要是被烧死,潘立威这个监区长当然不会好过。

潘立威给陈嘉南申请减刑。按照规定,刑期一年半的犯人原则上是不给予减刑的,但那时没有联网,司法系统也还没有完善,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处理。减刑时要查看犯人的档案,潘立威看到陈嘉南是制造假化肥而获罪,并不是犯了什么抢盗伤人的案子,而且他还是高中学历,在众多劳改犯当中,属于高文化的人才了。后来,潘立威就调陈嘉南去养猪场做劳改头。这样一来,陈嘉南的日子就安逸了,不仅不用干活,还不被风吹日晒,每天只需要查看劳改犯喂猪的情况就行。

养猪场的劳改犯比干农业的劳改犯要舒得得多,不用出田地,只需把猪照顾好就行,只有表现好的犯人才能得到这样的美差。猪场的犯人都十分珍惜这份工作,干活从不用人监督。冯源在猪场当劳改头,相当于一个闲差,简直比当狱警还要轻松。

每天,“兴安淀粉厂”都会用拖拉机拉来薯渣,供给养猪场。养猪场的劳改犯用薯渣跟米糠、番薯藤、菜叶子等东西放到大锅里煮,熬成潲水喂猪。薯渣量大,每天都用不完,劳改犯就扛到晒谷场晒干,放到仓库里储备起来,留到冬天时喂猪。到冬天淀粉厂就停工了,没有新鲜的薯渣喂猪,就用干粉。

每次拖拉机拉薯渣进养猪场,一群劳改犯就像野猫闻到腥味一样,一窝蜂涌过去,找拖拉车司机要烟抽。农场的劳改犯是禁止抽烟的,因此买不到烟,只有靠外来者偷带一些进来。除了烟,劳改犯也会拿钱让拖拉机司机帮忙带点酒水糖果饮料。司机不会拒绝,他从中赚上一手,也能捞些小钱。但是他也定下规矩,烟和糖果可以不限量供应,但是白酒一次只能带半斤,每天不得超过三斤。酒带多了怕劳改犯喝醉了搞事,殃及自己。其它区域的劳改犯知道养猪场有个外购通道,也会偷偷托养猪场的劳改犯帮忙买一些东西,是以养猪场的劳改犯地位比一般的劳改犯要高。

拖拉机司机是淀粉厂老板李宝军的亲弟弟,叫李贵军。农场毕竟是劳改犯的关押之地,派一般的人进来,怕惹出事情来,必须委派自己的亲属当差,避免隐患之事。陈嘉南是养猪场的劳改头,负责整个养猪场的劳改犯管理与工作安排,因此和李贵军对接。李贵军每天拉来多少薯渣,陈嘉南都要安排劳改犯过称,记好数目,到了月底就交上去对账。这些薯渣并不是白白供给农场的,也是要算钱的。陈嘉南不抽烟,酒量倒是不错,他是个活络的人,拿出钱出来,让李贵军帮他带点烟酒糖果,闲时散给一帮手下享用,开饭时待狱警一走开,陈嘉南就将酒拿出来,与手下们偷偷喝上几杯。很快,他就在养猪场聚拢了人气,底下的劳改犯都对他言听计从。

过了一段时间,陈嘉南便和李贵军熟络了,李贵军见陈嘉南斯斯文文的,记账开单子时,字迹清秀端正,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就问他犯了什么罪。陈嘉南便说起自己被人骗去投资化肥厂,制造假化肥而获罪。李贵军问他读过多少书。陈嘉南说:“考了两次大学都没有考上,如果考上大学,就不可能来这里受苦了。”李贵军说:“你跟我侄女差不多,她考了三次都没考上,最后那次就差几分了,气得心里想不开,把书本都烧了,整天窝在家里不愿出门。她舅舅就带她到农场里面看犯人干活,让她知道世界上有更苦的人,才慢慢疏通了她的心病。”

陈嘉南听了这话,就像心灵感应一样,猛地打了个激灵,惊喜地问:“她舅舅是不是监区长潘立威?”李贵军有些好奇:“咦,你怎么知道?”

陈嘉南脑子里立即回闪出那天的情景,烈日暴晒的田间见到了李素雅,仿佛那日的阳光化成了漫天闪电,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身体,使他全身紧张起来,身子都有些哆嗦了。他激动地说:“我见过张监长带一个靓女来田里看劳动,我因为看了她一眼,还挨了打,打得两条腿差点都走不得路了。”李贵军见他神色大变,很是激动的样子,心里正好奇,听说害他挨打,以为他是记恨自己的侄女,就笑道:“看一眼就挨打,那真是苦了你。”

有了这样一条线索,陈嘉南更觉得这场缘分是上天在苦难中赐给他的惊喜,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劳狱之灾也是一种幸福了。他于是每日故意和李贵军套近乎,很快就将李素雅的底子摸清楚了。例如她多大年龄了,现在做什么工作等等。混得更熟了之后,他就让李贵军帮忙搞一张李素雅的相片给他。

本来,陈嘉南时不时打听李素雅的信息,李贵军已经起了疑心,再让他帮忙搞相片,李贵军更是警惕了,问他想干什么。陈嘉南倒也不撒谎,说起当初在田间一眼看到李素雅时,觉得像仙女下凡,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他要把她的相片贴在床头,供起来,这样才能让自己回魂。李贵军哭笑不得,知道这小子一定是看上了自己的侄女,他直言不讳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侄女家境这么好,人又长得漂亮,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外地的劳改犯,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陈嘉南却认真地说:“就是因为娶不到,所以才想要一张她的相片,留个念想。”李贵军当然不会答应。后来,陈嘉南就开出条件,愿意出十块钱购买一张李素雅的相片。那时的十块钱,可不是什么小钱了。李贵军左思右想,觉得不过是一张相片而已,又做不了什么坏事,赚个十块钱也好。于是就找李素雅要了一张相片。

陈嘉南拿着李素雅的相片,仿佛跟李素雅确认关系般,心头一下子就踏实下来。相片是李素雅在富江边上照的,从相片的取景看,应该是早晨的光景,光线很足,但没有阳光普照,因此江面上没有显出鱼鳞般的波光。李素雅没有戴花草帽,而是披散着长发,身穿一件白色花边连衣长裙,安静地坐在一块青色的岩石上。富江的水很清澈,幽静得像狭长的湖泊,江岸两边倒映着柳树、樟木、枫树和翠竹,树木的影子落在水里是褐绿色的,有一种时间的重量。江的中间开阔,没有被树影遮住,倒映出天空的蓝色,两边的褐绿与中间的深蓝在微风中荡漾,就像一条刺了山水绣画的丝绸带,而李素雅就是这条丝绸带上的仙女。

这是一张全身远照,李贵军担心给陈嘉南一张近照,他会做出龌龊的行为,因此给了一张略远的相片。陈嘉南搞来一副放大镜,像研究什么一样,将照片中的人相放大,从她的发际,到她的天庭、眉毛、眼梢、眼眸、鼻子、嘴巴、下巴,一点一点地看,她的每一处容颜,都在他的眼中跳跃。甚至,他用手去抚摸,靠幻想去感受那种活生生地气息,仿佛她就在自己的眼前。

一张相片,就这样让陈嘉南确认了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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