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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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三，采风按照上级的要求开办夜班，同时，毕业班开始补课。在布置相关任务的会议上，江小黑表示只尽义务，不用学校补助“一分钱”。马雄飞不能被他比下去，郑重声明不用学校补助“半分钱”。这“半分钱”是随口说的，说后发觉太妙，称得上神来之笔，舔着嘴唇笑。为了避免互相影响，上夜班和补课错开时间：上夜班，周一、周三、周五的晚上；补课，周二、周四、周六的晚上和周一、周三、周五的下午第三节（以前的下午只上两节）。上夜班和补课都是每晚两节。上夜班主要由马雄飞负责，补课主要由刘心语负责，江小黑两头兼顾。江小黑老当益壮，干劲不输年轻人。钟勤耕从村里借来两盏汽灯，江小黑一试灯芯坏了，马上骑单车去圩里买，买后赶回来。
夜班开设识字、历史、地理三门学科。马雄飞对历史和地理不熟悉，说说笑可以，拿到讲台万万不可，因此选了识字。夜班的学生全是成年人，教得如何，影响又快又大。备课时，马雄飞将精神贯注到每一个细胞。看了几页书，预想台下的学生露出佩服的神情，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接着想到可能有高中生来听课，心惊笑消；再想到不懂的字可以先查先问，傲然而笑。
笑得早了些。上第一节课就出了几个小意外。他起初讲普通话，许多群众听不懂。后来讲山香话，遇着“盂”“槌”两个字，不知怎么读，幸好急中生智，学林大只随便读，这才蒙混过关。真难为他，面对几十个大人，居然声不变、脸不红，自自然然地讲下去。下课了回宿舍，回味刚才的随机应变足以跟孔明的神机妙算比一比，不禁偷笑。不料江小黑忽然进来，指出他读错了。马雄飞听刘心语说过，山香话里的字音，没字典可查的，靠口口相传，或者约定俗成，各镇、各村的读音也不完全相同。既然这样，就无须认错了。于是跟江小黑争论。马雄飞口才好，气足声高，把江小黑气得只会喘气。马雄飞再上几节后，发现了更大的问题。群众看热闹多于看字，没人带笔没人带本子。他从头讲到尾，一节课上完，感觉很累；连续上两节的，到了后头，一分钟也难过。这么上课，群众觉得没意思。江小黑多活了几十年，戏看得多，把戏当历史来讲，十分有趣，课堂气氛活跃，时常有笑声。群众说姓江的比姓马的强，姜还是老的辣。马雄飞气得不行，心想如果扳不回来，真正没脸见人，该去前面的池仔跳水。事情这么重要，必须请好兄弟帮忙。刘心语说：“识字教学本来就枯燥无味，你又照本宣科，谁想听？群众不听课就不安静，你当然累。”马雄飞说：“你不要啰嗦，快快想办法；想不出来，替我上课。”他现在知道，在教学上只能当刘心语的学生。刘心语笑道：“你要把他们当作学生，不要当作群众——你心里砰砰跳，肯定教不好。教了字音，叫他们练读。你教一遍，可以叫他们读十遍；最好指定一两个带读。讲了字形，可以叫他们书空练习。人人有手指，不用怕没带来。字义方面，放开让他们讲，讨论更好。课文内容多数是日常的东西，谁都能讲几句。不用怕没人配合，人那么多，肯定有喜欢出风头的。夜班没考试什么的，可以穿插谜语、唱歌。唱歌你会一些，叫几句没问题；谜语我来做，奖品找校长。”马雄飞笑道：“就这么干，一定要把老家伙压下去。”
多数群众喜欢唱歌，唱得不想下课。马雄飞大受鼓舞，课余时间闭门苦练；后来回家拿录音机，自己先听，再去教室放。猜谜有奖品，又能显本事，无人不爱。如此一来，情状大异，马雄飞有时间和兴致来审视台下的群众。全部三四十人，站的站，坐的坐；青年男女占八九成，漂亮妹仔有几个，尺子没来。马雄飞希望尺子不要来，因为她太厉害，一定能看出什么。当确定尺子没来的时候，又非常失望，因为他希望尺子来看看他如何征服全管区五个自然村的男男女女。到底希望怎么样，只有天知道。其实尺子来了一次，那时马雄飞自顾不暇，没看到她。马雄飞假如知道那个丑态落入尺子的眼底，起码要打自己几巴掌。
在夜班，老师对学生纪律要求不高，学生来去随意。今晚是这些人，明晚是那些人；第一节和第二节的人数往往相差十多个，也就是许多人早退，许多人迟到。这些男男女女中，一部分想认几个字，一部分因为没好事物来打发沉闷的夜晚，到学校寻寻好色彩、好声音。妹仔们外出的机会不多，接触的男人少，所以对两个青年老师有兴趣。不过，这时候的妹仔金贵、畏羞，不会主动追男人，至多就是打扮得漂亮些，在心中的那个男人面前走动走动。妹仔普遍不认为这两个特别出色，一个吃国家饭，保障吃得饱，可是生来不那么好看；那个好看的，恐怕今后“养不起老婆”。
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晚上，林大只必来学校，每晚停留一个钟头左右，主要担心出现意外。林丰收、林千问间或来学校巡一巡，表示一下关心。林丰收有一个晚上替马雄飞上一节音乐课。林千问来学校的晚上，一定要去双儿的家。他不像马雄飞说的那么瘦，肉不比刘心语少，只是长得高，显得瘦一些。双儿十八九岁，有些漂亮的意思。不识字，却不上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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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马雄飞从厕所出来，夜班的笑声传到他的耳朵，像鬼叫一般，心想还没把老家伙的架子拆平，今夜闲闲的，正好找点事干。于是去刘心语的宿舍拿五年级课本，半躺在眠床上慢慢寻找。不久笑嘻嘻坐起来自言自语：“嘿嘿，找到了！老家伙只懂得之乎者也，对复句肯定一窍不通。”刘心语问道：“疯疯癫癫的，什么事这么高兴？”马雄飞估计他要阻止，不告诉他。兴奋而又难受地等到江小黑下课，请进宿舍，笑着说：“江老师，老前辈，全镇中你老人家的学问最高深，通今博古，学贯中西。我虚心向你请教。”毕恭毕敬递过小本子。江小黑被他吹捧得南北不分，愉快地把本子接过来。一般情况下，他想笑了笑容才上脸的，现在呢，还没想笑，笑容自个儿在脸上开花。马雄飞笑着问：“那是什么复句？”江小黑立时醒悟，冷冷的目光从本子移到马雄飞身上。马雄飞一本正经说：“你老人家的学识那么渊博，这小学五年级的知识一定懂的，请赐教。”江小黑把本子扔在地上，大步出门。马雄飞蹿上眠床翻滚大笑。刘心语终于明白了，狠狠打他的屁股。
过几天，刘心语在讲解《七律·长征》时，介绍了老一辈革命家的丰功伟绩。下课后刚到宿舍，学习股抱着作业进来说：“老师，数学老师在教室讲你读错字。”太不给面子了，怎么可以这样！刘心语立即生气，大步走向教室。
原来，马雄飞“请教”那回事，江小黑断定两个小家伙合起来搞鬼，刘心语最少属于“从犯”。正所谓“柿子拣软的捏”，江小黑惹不起马雄飞那张嘴，要惹只好惹刘心语。他刚才在外面听刘心语上课，刘心语走后，便进教室指出刘心语把萌渚岭的“渚”字读错了。
刘心语来到教室，听见江小黑还在说自己的坏话，马上气冲上头，上前责问，江小黑不退让，两人在教室里激烈争论。学生早吓跑了。老师们赶来劝开，林大只请刘心语去校务处谈话。
文家准备吃晚饭时，泽义说：“二姐来看，刘老师在走廊坐着，像个傻子。”文素锦笑道：“他本来傻一大半，现在被江老师吓得全傻了。真奇怪，这么一个人也会吵架。”泽义说：“铺子的人在笑两个老师呢。”
尺子来到刘心语旁边，小声问：“没去后山潭？”
刘心语说：“啊？冷了，我怕冷。雄飞一个人去。江老师胡言乱语，我被他气死。校长还批评我！”仍旧坐着。
尺子说：“江老师教书蛮认真的，难得有这份心，你看在这个份上，原谅他吧。他那么老，你那么小，林校长当然要批评你。”笑了笑又说：“生生气也是好事，免得憋出病来。”
刘心语起身，双手在屁股拍了拍，说：“我也有错......我晚上向江老师道歉。”
尺子笑道：“不畏羞？我走啦。”刚走几步看到马雄飞，对他点点头，回家去了。
两人怎么在一起了？马雄飞有些吃惊，然而没有妒忌，他知道尺子不可能看上刘心语。
3
星期六晚上，江小黑在家摔了一跤；星期天下午，向林大只辞职。林大只想到他那么老，容易出事，便不尽量挽留。
江小黑由于没结婚，对几个侄儿特别疼爱。一个侄儿去了香港（山香人称为“香港客”），念着叔父的恩情，每月寄钱给叔父当生活费。江小黑到采风教书并非为了钱，纯粹为了精神有所寄托。而今在学校过得不顺心，再想及那条去学校的路坑坑洼洼，就不教了。
星期一下午，林大只重新安排工作：叶长部教夜班的历史、地理，刘心语教五年级的语文、数学。林大只又说：“叶老师来学校住吧，江老师那间宿舍反正没人住。大家多注意一点，看谁要来代课。”散会不久，文素锦对林大只说：“我有个表姐叫古流芳，住在蓝处村，可能想教书。她以前在凝慧校教过，因为生孩子辞掉了。”林大只立即去蓝处村。
叶长部性子随和，不多说话，在校务处里一般做三件事：改作业、抽烟、想着“传宗接代”。“传宗接代”尤其重要。山香人不轻易收义子的，认为会折福；叶长部要彩霞替他做媒，只得当起义父来，不管折福不折福了。
有人称小学老师为“万金油”，想来是指小学老师科科能教，科科不精，好比万金油可以医百病，没医一病好。林大只有类似的思想，所以明知叶长部的程度不高，还要请他教历史、地理。叶长部肯接受任务有几个原因：学校再没人来教了，不好推辞；估计自己能应付，大不了像江小黑那样，把戏当历史；至于地理，要教不教没关系。他为了保险，请马雄飞先顶一顶，自己多点时间准备。马雄飞痛快地答应。
叶长部教夜班之前，发生了一件令他生畏的事情。
马雄飞那张嘴，无赖加刻薄；那个神气，天下老子第一。黄处寨的青年人要压压他的气焰，教他知道采风贤人多。马雄飞这次下了课走出教室门，一个男青年双手递上纸条，说：“马老师，请教请教，这些字请指教。”马雄飞脑子活，又刚刚“请教”过江小黑，立时知道不妙，于是不接纸条，舔着嘴唇想办法。一会儿瞟到大石头下的刘心语，急忙大叫：“心语快来！”刘心语听他叫得急，小跑而至，马雄飞拿过纸条往他手里一塞，说：“这几个问的。你看一下，我去了厕所马上回来。”事情明摆着要“考老师”，几十人注视着刘心语，心情各异。刘心语拿起纸条看，上面写着二十多个字——这些字是黄处寨三位老学究从《易》《诗经》《春秋》找来的，现在基本没人用。刘心语读出字音，解释字义，背诵相关句子，说明句子的意思。群众原来以为他一个也不认得的，看他懂这么多，热烈鼓掌，纷纷称赞。黄处寨的人悄悄溜走。留下的人数落黄处寨的人从来不尊重老师。有人说：“黄处寨净出蠢货！全村的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刘老师一条脚毛。”五六人附和：“对对，确实比不上刘老师一条脚毛。”刘心语说：“他们喜欢开玩笑。回去吧。”
林处村几个青年人后来编了一句话：“刘心语一条脚毛降三蠢。”
马雄飞当然没上厕所。他从厕所边的小路转到夏雨的铺子，买可口可乐、饼干，回宿舍等着挨骂。忽然来了叶长部，马雄飞吓一大跳，说：“我以为是心语，吓死我了。”叶长部问什么事，马雄飞还没回答，刘心语骂着进门。马雄飞被假的吓过一次，看到真的不怎么害怕了，笑道：“对不起，这次真的是兄弟对不起你。来，请坐，吃可乐，吃饼干，请——”左掌优美地向可口可乐那边伸去。刘心语被他逗笑，笑着骂：“欺兄灭弟的家伙！幸得我认识一些，才不给你害死。”马雄飞拿过纸条看看，说：“心语，我真服了你，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刘心语笑道：“其实我也有七八个不认识，跳了过去，纸条在我的手上，他们不知道。”
马雄飞骂刘心语“狡猾”。
叶长部吓呆了半天。
山香的群众拿字“请教”老师的事儿时有发生，汉字几万个，谁认得全？老师往往成为受害者。
4
伴随着柔和的阳光，古流芳骑着单车来采风。不高的交叉带高跟鞋，蓝色长裤，白色的确良衬衫。脸色稍白，眼睛微陷，整个瘦小的脸庞布满笑意。遇到熟人，打一声招呼：看见学生，温柔从眼睛溢出。
今日有新老师来，大家格外高兴。钟勤耕说，开学以来，学校平平安安，坏事变好事，应该加菜庆祝。林千问、叶长部都赞成，并且多说一个理由：欢迎古流芳。林大只笑着说：“好！热热闹闹，把坏运气赶走。”。
古流芳要在学校住宿，可是学校没宿舍了，林大只叫林丰收和文彩云一起办公，腾一间出来。古流芳到学校后，三个女人搬宿舍，安眠床。
下午放学，钟勤耕、叶长部投圩买菜。买菜回来，林千问和女老师协助彩霞忙厨房。马雄飞、刘心语揉洗乒乓球台、赶猫。夕阳刚刚下山，乒乓球台已经铺好了报纸，飘荡着猪头皮、卤鸭的香味。接下来自然是酒杯上下，筷子斜插，吱吱唧唧。
叶长部要上夜班，吃了几口酒壮胆；听见“咚，咚，咚”的钟声，再吸一卷烟丝定神。群众三三两两走进教室，七八人站在窗边、门口。刘心语名声大振，有群众专门来学校见识一下，这几晚的人特别多。叶长部头低低走上讲台一看，差点叫妈。教室里蒙蒙一片，无数黑东西晃着。他心里有点明白，然而舌头不听使唤，话说不出口，汗水从青白的脸上冒出来，滴下去。群众不忍多看他，不敢说话，静悄悄中生出一大片尴尬。窗边一个男青年机灵，跑去乒乓球台边告诉刘心语，刘心语跑来教室，扶叶长部下讲台。叶长部出了教室门遇着马雄飞，头也没抬。到了宿舍拿镜子对着脸，一边打脸，一边说：“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马雄飞看得呆呆，有些难过。
叶长部走后，刘心语说：“大家好。大家都讲‘贤人出采风’。采风能出贤人，自然有道理。我在采风像在自己的家乡一样。我和马老师去后山潭回来，阿姨、阿婶把白菜什么的扔到我们脚下，叫我们尝尝；星期六、星期日忘了买菜，到菜园去，马上就有了。一个阿婶对我讲：‘老师，今后要菜，自己来我的菜园拔。’我吃了许多人的菜，没人收我一分钱。有一次，黄处寨一个阿叔看我扛着米，帮我载到夏雨的铺子。大家有非常好的心。谢谢大家。这节课，我们谈谈公主墓的来历。哪个同学知道？”一个男青年举手，刘心语请他上讲台，他说：“我在这里讲。一个公主埋在那里。没了。”大家都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像个市场。刘心语也不管。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女青年说：“嘈嘈嚷，嘈嘈嚷，我没听半句。大家安静，请刘老师讲讲。”众人叫好。
刘心语说：“秦朝末年，项羽的军队攻入皇宫，里面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有个叫婉儿的公主被侍卫韩山救走。两人逃到一座荒山，韩山流血过多死去。旁边有个妇女在砍柴，叫苦香，听见追兵近了，把婉儿藏起来。追兵一霎时追到这里。他们找不到婉儿，就逼问苦香讲出婉儿的行踪。苦香宁死不讲，被他们打死。
“公主四处逃难，最终逃到山香。她刻苦读书、学医，长大了把别人对她的恩情转化为大爱——爱全部的人，修桥铺路，救死扶伤。有的病人穷，公主不但不收钱，还倒贴东西；出门行医，常常带着米和鸡蛋。她差不多走遍全县的村子。全山香的人都崇敬她。
“公主六十岁那年，有一次上山采药跌昏过去，乡亲们将她抬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没气息。乡亲们不相信公主死了，祈求神佛救她，七天七夜之后，观音现身救活公主。
“为了感谢观音，乡亲们在村边建一座观音庙。现在，我们山香许多人家供奉观音，可能跟这个传说有关。
“公主有一日从善心山下经过，看到一个青年倒在路边，马上抢救。这个青年被毒蛇咬伤的，公主没对症的药，不得不用嘴吸出毒血。青年得救了，公主去世了。
“这个青年像公主一样，把别人对他的恩情转化为大爱。大家一定熟悉‘义士出东红，贤人出采风’，这个青年就是东红人。
“公主墓建在十八弯，保存得比较完整。墓碑刻有两行字：公主为大爱而死，乡亲为大爱而生……”
汽灯嗬嗬响，在操场洒上几片亮光，窗边、门口的群众，全身也是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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