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敌是友(上)

慕容黎一人在房内烦闷至极,手上玉杯已不知斟过几酌,忽听房门响起,只应一声进来。也不顾来者,继续拎着酒壶便倒满玉樽。

酒过三巡,整个人也有些迷迷糊糊,隐隐听到什么东西放在碰在桌上。

他伸手去拿,指尖的触感好似什么糕点,放在口中咀嚼,饶是半懵半醉也清醒半分。

米糕软糯,绿豆的清香勾在唇齿之间。

这是瑶州特产,儿时母亲曾为他做过,只可惜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九日前也曾吃到一份味道相似的米糕。

出自一位瑶州姑娘之手,她相比贵族女子少了那种娴熟冷静、端庄优雅的气质。只是看惯了名门贵妇、世家小姐,民间女子倒也别有一番模样。

他唤小厮给他斟酒,也不知道喝到第几杯,已到九分醉。

“你走吧!别来烦我……”

他心中的事情太沉重,曾经也曾找过他人分担却不过害了性命。越积越多,压的他喘不过气,每夜无酒则难眠。

听到了关门声,对方大概已经离开。慕容黎少有落泪,也只有喝到此时,情难自禁,不断有水珠滴入酒杯。在饮一口,百年陈酿也是酸苦难掩。

酒意上头,摔了玉杯跌跌撞撞倒在床上。

醉酒之感难受至极,肠胃仿佛万仞穿孔般不适,头脑昏沉,浑身无力。

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

隐隐感觉有人在擦拭他的右手,强忍着绵帛丝痒,生怕被对方察觉,又同上次那样逃走。

那一日喝的也是这般酩酊大醉,听手下家仆说起自己喝得大醉后庄晓婷照顾了他一宿,从未合眼。也不知昨夜她何时来。

从小到大他这慕容家长子身份璀璨耀眼,前拥后附者数之不尽。随着成熟,明白这一层身份失去之后的处境。

二房出生,长而非嫡。好在他根骨出众,家传功法、武学都是一点即通,少时大伯行走江湖被仇家伤了根本,难有子嗣。三叔四叔虽成家却一时无后,颇得祖父喜爱,跟在祖父身边学到宗家才能掌握的内功心法甚至“斗转星移”这门传家绝技第七重擒龙控鹤!

终究嫡庶有别,大伯才是长房,过继分家子嗣已保血脉流传。祖父年过六旬,身体大不如前,父亲与大伯之争早晚来临,他自然会是这场家族屠戮的参与者之一。为此十五岁娶程家嫡女为正妻,十六岁又与赵家七小姐联姻。这两人都非他所爱,只是为了拉拢两家协助夺得家主之位,名义夫妻貌合神离!

庄晓婷山下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她被送上道馆拜了师父便在未见过父母,听说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想来也是抛弃了她。心法武学都没练好,十年来才初窥门径,斗些闲汉无妨,遇到练家子撑不过几招。

逃捕途中滴水未进,落难时幸有慕容黎相助,照顾他其实也不过大恩小报。待在在一旁诉听他借酒宣泄时,感慨他的近况,加之救命之恩一时对这位公子有些上心。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份简简单单的照顾应了对方的心意。世家女子天生娇贵,一举一动都有婢女服侍,体贴、关心不过都是口中几言,他熟读百家书籍,怎可能不知醉酒伤身之理,两位妻子劝言本是好意却适得其反,衬显庄晓婷亲身照顾之优。

他自是想要对方留在身边,带回慕容家即便赵氏、程氏如何,他自由护全之法,担心的不过是“家主之争”自己身死,她日后处境。而且这姑娘脾气有些好强,他帮她一次就要还他一礼,又是打扫房间又是亲自下厨,好似非要两不相欠。遂想了一个不成器的办法,已买身为由,重金为她筹集“麻筋千蜈毒”的解药与派人上山寻尸,卖棺厚葬。

那姑娘明明没什么特别,日夜相处下反倒越想占有她。心思越是如此对方越抗拒。分开几日后,他才冷静下来。

从来只顾着自己心意未去观察对方心思,一味强取反倒添乱!

“庄姑娘,可否坐下与我闲谈几句。”话语缓缓从他口中吐露,其意深远。

久久没有回应,犹料是突然开口吓着对方,干笑两声说句抱歉。

“公子大恩,无需说此。”

“你……”本想问她未来有何打算,可一见她那双如水般清明的双眸,心衬她不过十六岁,无疑是跟着师哥或者回去服侍师父,除此回答出甚么?暗自作罢。

酒劲还未全散,他想靠自己坐起身来还是不便,在庄晓婷搀扶下才侧坐床上。

“我不打算买你身,日后来去任尔自由。”

自她出生从未离开过小孤山地界,师兄妹三人原本商量完成师命后在江湖上游历一番,可如今二师兄身死,大师兄心思她又琢磨不透,二位师兄从小感情很深她怕去问触及对方伤心事,只好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先送完画,之后的事之后再议。

放归人海也无处可去,这一句自由毫无意义。

“公子恩情,晓婷说报必报。”

见她一副万分认真的模样,慕容黎有心挑逗:“能把那副画给我?”

“不能。”

她性子还真是容易拨动,听得出语气里的不满,他马上起身拱手道歉安抚:“若要拿,当时已然到手,此是玩笑话,引姑娘不悦在下愿做赔偿。”

这是实情,看当时师兄一己之力压制数人虽然厉害,可面上疲惫之意也昭然若视,自己三脚猫功夫只会给师兄添乱,要是慕容公子有心掠夺,几分胜算?

怒意也是消得一丝不剩,相反觉得语气有些冲,不该和恩人这般说话,一脸歉意的配了个不是。

可又见其嘴角笑意,总感觉自己吃了什么亏。

话说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就连师兄师父的房间她也没有久留过,何况慕容公子房间。

“晓婷先走了。”

慕容黎叫住她,也不在说甚么废话,直截了当道“我身边欠缺能手。你师兄武功不错,我有心让他当我护卫,暂时护我去京中。”

师兄一路上斗了不少自称江湖高手之人,对师兄武功自然无可争议,可慕容公子手下也不是没几个练家子,一句缺人不免让庄晓婷心下狐疑,旁敲侧击问一句:“慕容公子要去京中做什么?”

“家中秘事,不便透露。”

“可我师兄妹与公子或许不同路。”

“那便歧路分别,至少往京州走是一路。”

话已至此,对方多次施恩,此是小忙在强拒便是无礼,她也婉言:“此事我做不来主,我与师兄说一声,在做答复。”

这个回答他自是满意,应好。

“庄姑娘应该还未吃午膳,在下腹中也甚饥饿,与我一道去罢。”

她想拒绝,可慕容黎说这顿是让她尽力劝说沈萦的酬劳,而且现在酒还未全醒,要人扶着。心思昔日大恩还未报答,也半推半就的扶着对方一道下楼。

刚下底楼,还不曾察觉,也是一旁慕容黎提醒一句“那帮人与你师兄认识?”后她才顺着目光看过去。

师兄已然在楼下用膳,不过身旁坐着一圈黑衣男子,看着装马上联想到那帮自称天龙帮几次埋伏他们的杀手。又看到了范东田那张有印象的脸,也是一头雾水的向沈萦问候。

他们下楼时沈萦就察觉到二人举止不对,可身边有人也不便大声呵斥。

对方那一句“兄长”引得周围人目光一道看去。

“成何体统?还不放手!”

被师兄呵斥后庄晓婷才醒觉一路上搀着搀着自己居然和慕容公子靠得越来越近了,差点贴在一起……不对,对方宽大的袖口已经贴在她腰间了。

也是她纯真,只想着自己失了分寸,不知是慕容下楼时偷偷挪近了几步。

有天龙帮众打趣姑娘迷着情郎顾不上亲哥。范东田也是笑着举杯朝沈萦邀酒。

“胡家兄弟也莫要这般,胡家妹妹毕竟也到了年纪,看那小郎君长得也不差嘛!”

范东田此刻喝了半壶酒,也没了平时那份稳重,嘴上话语也有些开放,若是以前的沈萦自然懒得理会此人,也是这一路上学会了收敛,再加上昨夜并肩作战结下的情谊,也不想给他什么坏脸色,不做言表,举杯碰上一碰,将茶水一饮而尽。

“胡少侠,黎某有礼了。”

双方此刻都在埋名,也是心照不宣互不拆穿。

“公子几次施恩,若非另有所求?”沈萦面上自是不好看,但对方毕竟是恩人语气还留几分尊敬。

庄晓婷生怕双方起什么不愉快,也是打着圆腔调解氛围。

见师兄不在说话试着将慕容所托说出口:“兄长,黎公子要去京中,希望路上有我们相护。”

“公子大恩总是要报的,不过现在说这个有些不便,晚些再聊。”

“好,此事不该草草定下,晚些详谈。”

气氛还是让人有些不适,师兄面无表情,嘴上这么说只怕心里还是否决。

庄晓婷暗思师兄何时与这帮人熟悉,但知道现在不是问的场合。师兄那边三四桌上都是醉酒男子,即便他们相邀她也担心吃亏,好意谢绝。与慕容黎坐在不远处的空座上。

用过午膳,将慕容黎送回房间后发现师兄沈萦已在她门前候着,她快步过去打招呼。

“你该瞒着我不少事情。”

沈萦面色看不出喜怒,但听语气绝非友善。

面对师兄兴师问罪的话,她有些不爽,因为对方也有事情没和她说!反问道:“师兄呢?”

沈萦如何猜不到她话中所指,平淡的回:“天龙帮事小,慕容黎什么心思你看不出。”

“慕容公子若想要那幅画,当日已经拿走了。他……”

“我看他想要的是你!”

他的心思我不知道!还未吐出口就被岔开,师兄这句话有些不知轻重,庄晓婷黑着脸不回话气冲冲的推开门,用力摔门进去。

他意识到说错也为时过晚,对师妹绝没有什么情爱可言,因她年纪与自己亲生妹妹相仿,她刚上山那股迷糊稚嫩的小丫头模样又与妹妹“阿兮”幼时相似的很,遂一直将她视作已故的妹妹。

刘湍死后,师妹便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人,她从来都没有认真选择什么,迷迷糊糊的拜进观中,稀里糊涂的背起经文,烧香练武。

平日跟在他与刘湍身后,除在山下学了一门蒸糕手艺外,一直随他们东走西逛。他仍是有意闯荡江湖,可近日来才知道江湖之恶,他的身手仅能自保,携她一起走只会害了她。

但,跟着慕容黎也将是条危险之路。

他没走开,在门外等了许久。庄晓婷气消了也走了出来,二人碰上相继认错道歉。

在观中大师兄亲切温和,对她照顾有佳。她学艺上差得很,时常被师父指责不用功,大师兄则一直在背后帮着她安慰她。

庄晓婷本身也不是刁蛮之人,对大师兄也算得上百依百顺,二人第一次争执很快落幕。这一趟远行,许是从二师兄身死开始,遇到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性格都发生变化。

“慕容公子毕竟予我们有恩,而且他也说过歧路而别,到时候我们随机应变即可……师兄意下如何。”

“有恩该报,我同意。”

对话简短,看到师妹的笑容,沈萦也佯装高兴得笑起来,在山上师妹笑得很多,可那种笑容大概是他现在的表情,迎合!

从她开口就是慕容黎所托,加上这纯真无暇的笑容,沈萦无需在问她对慕容的想法。或许连她自己都还不是确认,心上已经有一个喜欢的人。

一波平一波又起,楼梯道上有人唤着他的假名,他知道是天龙帮的人,也是探头过去问情况。

“胡华兄弟,烈毒堂大队人马来了!范旗长在林中营地打起来,只怕还要您来相助。”

烈毒堂!

师兄妹二人诧异的互看一眼,其中缘由颇深。

那天龙帮众以为他不知道烈毒堂,便该称昨夜追击他们的那帮人。

他一怔也是马上答应下,看眼师妹说句:“外面危险,你莫要下去。”

言毕,快步下底楼,往不远处深林而去。

昨夜,沈萦在酒楼外散心,走出了好几里。恰巧碰上来找天龙帮寻仇的烈毒堂队伍。

当初跟着马老黑的朱细晏恰好在队伍里。

月色浓郁,也是借着灯光认出沈萦。那一战马老黑逃离后对先一步逃跑的朱细晏又打又骂,火气上头乘其不备在身后用巨石砸死领头人。

马老黑在烈毒堂虽只是一个不入级的外派头目,却会溜须拍马,常献媚堂主傅必丙。突然暴毙必然引起不小风波。

好在此刻身边无人,他将尸首埋在草丛里。烈毒堂外堂打手逐渐聚集起来,等有人寻出尸首后他才绕出来。众人知道马老黑之死,堂主怪罪下来他们必会成为新毒的试药者,满心惧怕。在朱细晏的巧语下众人统一口径,将马老黑之死按在此次任务的目标上。

烈毒堂原有对武林世家“曹家”的大动作,上级突然下达对三名年轻人的杀令,还称他们身上有九阴神功残章。傅必丙心想不过三个年轻人,而且神功罕见,消失了几十年哪会这般巧合突然出现在他的地盘,外加四大执事具有任务在身不便动手,一时没放在心上就让马老黑去办。不想此人成事不足,反折了命,就召回执事罗茜领一队人手乔装路人去劫杀,没几日传报遭到天龙帮伏击又逢铁剑门之人。

跟着马老黑自然也学了一手看眼色拍马屁的好技巧,朱细晏现在跟随的人便是另一位执事“追命毒指”方阔山。他杀人本就心虚,生怕夜长梦多,又知道这位执事实力高超,一心想着弄死沈萦后此事翻篇便指对方就是身怀九阴神功的武当弟子。

一个马老黑算不了什么,只是听闻有关神功,方阔山才心有所动。他缓步上前,灯火昏暗也懒得去看对方模样,只想速战速决。

沈萦见一身着紫袍,身型高瘦的散发男人冲上来,知来者不善忙架剑抵御。

交手十几招沈萦见对方实力不简单欲走。对方轻功追赶。即便沈萦有武当纵云梯傍身竟也没能甩开。

在沿途遇上了范东田的残队。

白天,他们一行伏击无量宫时被识破,两方交战一时难分难解,不想烈毒堂横叉一脚,混战下天龙帮众死伤惨重范东田见不妙带队撤离。

冤家路窄,范东田挺身与沈萦一同联手对上方阔山。

知道对方有一手“幻阴指”绝学,双指中内力参毒,被其毒指点中之人会身负毒气。这股气难以察觉,内功薄弱者根本无从可查,随着时间日积月累,待毒气游走全身血脉污染血液后大约一周时间令人毒发身亡。忌惮“追命毒指”凶名,范东田根本不去与他肉身接触。

这人实力确实厉害,相较力道,臂力、内力都差了些,即便用上绝户虎爪手只怕也占不得便宜,对方手上套着铁制手套,神门十三剑施展不开,若无范东田相助确实被动太多。

范东田不止天龙剑法一门剑招,还会江湖上广传的“松风剑法”,这一门剑招曾是数十年前一个用剑名门绝学,被青城派与几个江湖小势力联手灭门后秘籍被瓜分五份。

青城派得到最多,却在灭门之难时毁了秘籍。导致这门剑招至今只剩零零散散的几招,成了江湖上花钱能买到的初级武学之一,难成气候。

烈毒堂人数太多,即便二人牵制住方阔山,天龙帮众也在烈毒堂队伍的攻势下陷入危险,范东田欲走,沈萦不敢往酒楼去,生怕害了无辜之人性命遂跟着一道往林深处撤退。

一追一逃,时而斗时而散,方阔山又一心立功,一人冲在前头,后面的堂众跟不上来,轮番消耗四五次,终是二对一占了优势。对手实在难缠,沈萦破例使出绝户虎爪手,对方用一只铁手抵住,范东田挥来一剑又伸手抓住,沈萦左手迅速刺去一剑,方阔山急忙用抵掌那只铁手抓住剑刃。

不防沈萦加使一记昊天掌欲打来,方阔山急步后撤,范东田续补一剑,他挥铁手格挡开,见年轻人绕后欲刺他后脏,脚下轻功展开,往右侧连番几个筋斗。

不料此地草丛伏着几员天龙帮众突然跳出,就算他实力远胜他们,一拥而上也无法一招全部击倒,沈、范二人追来。他落了下风继续施轻功跳起。

幻阴指有个弊端,因其要碰到对方身体,可偏偏沈萦身手轻快对他攻击常能用剑招架或侧身躲开。范东田又深知他底细,执剑与他保持足够距离难以用指点到,就算连连打中几个武功低弱的天龙帮众也无济于事。

好在烈毒堂众人追上来,沈、范二人再度逃离。方阔山吃过亏便不在独自追击,可因此也被他们逃脱。

逃跑路上天龙帮众零零散散找地方隐蔽,沈、范吸引注意让方阔山带人追赶。沈、范二人东转西拐悄然爬上枝叶茂盛的大树上。

见方阔山他们走远,才悄悄下去,一路召集天龙帮众。

沈萦有道家内功,出于好意为中了幻阴指的天龙帮众运功逼出毒气。

没几人他便精疲力尽,本就是仗义相助,范东田则让他先休息,养足精神再说。召呼部下为沈萦准备食物,众人也就在茂林中度过一夜。闲谈时发现居然是有过两面之缘,只是这次没带斗笠。问起姓名胡拽了一个“胡华”。

清晨,剩下几名中招帮众毒气悉数逼出,感激胡华少侠为他们解毒,与他称兄道弟起来。范东田请他简单吃了早食,天龙帮是瑶州势力范围最大的帮派,帮主李荣与湖上仙当家的有些交情,像范东田这种旗长天龙帮有头有脸的人在湖上仙吃饭赊个帐不算什么,又邀对方午时在湖上仙聚餐。

得知无量宫之人先一步入住酒楼,此刻他们又不占众数便暂避锋芒呆在外面。殊不知,还有烈毒堂在围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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