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初的预想,三家联手攻赵,实力是压倒性的,很快便能拿下晋阳城。赵毋恤投降,交出所有封邑,三家瓜分。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们会为赵家求情,保住毋恤的性命,只是......赵氏退出卿族已是无可避免。这样的结果,各方都能接受。当然,赵家肯定是被迫的,可是却由不得他。
随着事件的深入发展,跟预想的相去甚远。
首先是晋阳城易守难攻,赵毋恤准备充分,城池坚不可摧。其次是智瑶这招引水灌城,这是要把整个晋阳城困死,完全不给赵家任何求生的机会,除非主动投降。
到了这个时候,韩魏才大梦初醒,他们痛苦的意识到——跟智瑶这样残暴贪愎的人为伍,根本不可能分到任何好处。
与虎谋皮,引火焚身。如今是赵毋恤还在煎熬,智瑶一心一意的对付他。待到大敌已除,韩魏两家无论兵力战斗力或是意志力都不是赵氏的对手,岂不是手到擒来?
“你不可能跟一个坏人做成一笔好生意”——这是享誉全球的投资教父巴菲物的名言。放在三家合围晋阳同样适用。智瑶是个妄自尊大的暴虐之徒,不如他的他会轻视,比他强的他会仇视。总之,他就是无法给予别人善意尊重,除非他有求于人,不得不暂时伪装。比如对待晋国国君。
在智氏没实现吞灭各卿之前,在智氏还没想好是否要将公室取而代之之前,在公室这块羸弱却实用的招牌还有利用价值之前,智瑶对晋出公一定是毕恭毕敬呵护有加。只是,其中有几分真心,只有他心知肚明。
智瑶这样的人,凌人会让他获得成就感。通过不停的占有掠夺,他享受日益增多的财富土地带来的控制欲满足感。韩魏两家不过是他暂时可用的棋子,随时可能被牺牲。一旦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命运难测。
虽然同列卿位,毕竟没有像此刻这般与智瑶统兵作战协同杀敌。无论韩虎或是魏驹,都单纯的以为智瑶只是个性极端不好相处而已。
距离产生美。好比男女相识相恋都是异常美好,结婚之后各种毛病就暴露出来,渐渐到了相互难忍的地步。新生命降生之后更不必说,虚伪的面具被撕破,孩子像块照妖镜把各自性格中最隐密的角落放大。最后,海誓山盟被口出恶言甚至大打出手代替,相敬如“冰”或分道扬镳成为热门选项。
原因无他,一是走到一起主要归功于荷尔蒙,有效期一过,一切变得习以为常索然无味;二是把爱情看得太伟大,把生活想得太容易,由于失望太过,以至于无法放平心态想到解决矛盾的办法继续走下去。
韩魏跟智氏关系类似,相见好同住难,近距离接触之后发现这个人面目狰狞,大家根本不是一国的。无奈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脱身又害怕对方报复,只得忍气吞声屈服顺从。
骑虎难下是韩虎和魏驹的共识,面对这样的困境,该如何是好?面对问题相当已经解决了一半的问题,剩下一半呢?
先不说赵毋恤是否愿意接纳二人,二人贸然入城,万一被智瑶发现,他们马上取代赵家成为智氏毁灭的对象。舍弃万户邑不就是为了在赵家身上得到补偿吗?若是把智瑶惹恼了,背叛好友的罪名也背上了,什么也没得到,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功利的角度来看,绝不能在此时倒戈。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风险太大,不值得尝试。
虽然如此,两家离心已露端倪。好比一个苹果,虽然表面上看仍鲜艳润泽,由于霉心病入侵,内核已经变质,只是暂时没有显露。随着时间推进,内部发酵,病毒扩散,表皮变暗萎缩。待到察觉异样,早已彻底腐烂,不能再食。
对智瑶的畏惧如同双刃剑,一方面让两家不得不做智氏的追随者,另一方面,他们跟智氏早已离心离德。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忍不住想要逃开,远离这个瘟神。
都说攻心为上,无论是政治结盟或是结交朋友做生意,威逼利诱只是一时,却难长久。只有彼此心怀理想、拥有共同愿景,并且愿意相互扶持脚踏实地坚持到底的两个人才能携手走到最后。
所以,大多数的合作包括组建家庭都是半道而废。原因在于,合作双方没有全盘考量,思虑周全,没有共同目标,对可能遇到的困难也估计不足。
韩魏已生离心,对三方合作而言已经埋下隐忧。若是不能平心静气的把误会消除,把心结解开,一旦为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对守方而言,孤军倚孤城,只能被动煎熬。若说有什么计策,赵毋恤首先想到的是突围,投降还没有列入他的备选方案。
面对日益窘迫的形势,人心思变。不只平民百姓,军士也开始有怨言,甚至赵毋恤的亲信心腹的心态也悄悄发生了改变。猜忌同样笼罩在守方的上空,除此之外,比之攻方,这里的气氛更凄凉惨淡,悲情弥漫。
赵毋恤不是草木,他是人,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没有点破,更不敢抱怨。所有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的,若是一个不小心突破界限,局面便会失控。一旦失控,不必三家来袭,赵家就会自行瓦解。
用谁突围,赵毋恤犯难了。此时非比寻常,若是用对了人,足以打击对手,我方则士气大涨,趁胜追击,说不定就能扭转战局,化被动为主动。若是用错了,很可能会引狼入室自毁长城,对本已严峻的形势更是雪上加霜。更甚者,可能提早结束战事,赵氏惨败提前到来。
“毋恤——”大哥伯鲁走了进来。曾经养尊处优的闲人,被处困境多日,难免苍白消瘦不少。
“大哥。”赵毋恤转过身,迎向伯鲁。比之伯鲁,毋恤的憔悴被黝黑的面庞遮掩,没有形于外。只是他眉宇之间凝聚集的沉重如山的忧虑,令他周身散发出一股阴郁灰暗的黑气,让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
“这么熬下去只会粮尽人亡,一定要想办法突围。”伯鲁清清嗓子,淡淡说道:“让我去吧。”
“不——”赵毋恤直觉的反对,此事万分危险,绝不能让大哥涉险。
“我也是赵家的一分子,若非——”伯鲁笑了笑,他的笑容十分勉强。“为家族卖力乃是本份,何况是存亡危机的关头?”赵毋恤仍是摇头,伯鲁拍拍他的手臂,调侃道:“就让大哥做一回宗主,替赵家尽一份力。就这么定了,我是宗主,不能违抗。”说罢就要走。
“大哥!”赵毋恤一把拽住即将转身离去的伯鲁,紧紧把他拥在怀里,死命搂住。双方身体不留一丝缝隙,胸贴胸,腿贴腿,彼此的心跳都清晰可闻,呼吸就在耳边,急促沉重。
这是兄弟俩第一次如此不舍的深情相拥。这个拥抱里有太多难以名状的情绪——感激、不舍、怜惜、愧疚都不足以描述其中的万分之一。
赵毋恤认祖归宗至今已近三十年,两人的关系是众兄弟中最复杂的。从漠视到敌视再到敬畏,就是没有普通人家兄弟的温情。权力名位横亘其间,再加宗主之位的争夺,注定了他们无法成为兄友弟恭的兄弟。他们跟世卿豪门的兄弟一样,相互防备,相互利用,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直到家族生死危亡的这一刻,彼此才发觉,原来兄弟是可以相互信任守望扶助的。这样的认知,他们都第一次了解。
这是赵伯鲁人生中最勇敢的一刻。从前,他是个乖顺服从的孩子,后来是儒雅端方的大哥,再后来是把自己降到尘埃恨不得所有人把他忘记才能减轻被废黜的难堪。他做隐形人已经太久,久到他都快忘记他是赵家的嫡长子,以为就这样苟且一生,直到盖棺入土。
这是赵毋恤被困晋阳后最开怀的一日。心底某块冰封的角落被融化,有股热量从脚底升腾,鼓舞着他,激励着他,一定要坚持下去,抗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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