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伯鲁死了。那次夜袭一开始非常顺利,他率领几名勇士划舟泅水,从暗道来到晋阳城门,骗过几名攻城军士的眼睛,绕道身后,准备发动袭击。若能如愿,后续追随者便能出城补给,暂缓城中衣食奇缺的燃眉之急。
谁知黑夜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不幸中了对方的埋伏,触动警报。包括他在内的几人都身中数箭,当场阵亡。
得知其中一人是赵毋恤的大哥,智瑶特意命人将赵伯鲁的尸身扔给饿犬扑咬,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之后又浸水三日才扔进晋阳城。
赵伯鲁的死,成为压倒赵毋恤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是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还是濒临灭绝的信心再加重新唤醒的兄弟温情,经过这次血淋淋的残酷压迫,皆已逼至悬崖边。
“叔则,我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你。”赵毋恤声音平板,听不出一丝波澜。面临重大决定时,人们往往无喜无怒,异常平静,又或者说,心如止水,语言只是勉强把事实陈述清楚,远不及它的弦外之意深远。
赵毋恤从来没有对赵叔则说过对不起。他对伯鲁说过,对自杀的赵如湘说过,就是没对赵叔则表示过歉意。他不欠他什么,至少在赵伯鲁遇难之前。他抢的是伯鲁的宗主之位,他把赵如湘逼死,他欠他们的,却不欠叔则什么。
叔则对他的挑衅责难,他一向选择视而不见。在他看来,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被宠得无法无天,稍不如意就张牙舞爪不依不饶。只有对他不理不睬,他自觉没趣才会转身另寻其它玩乐。
这一次之所以向他道歉是因为——他失去了同胞哥哥,的确是赵毋恤的错。
若是赵毋恤坚决反对强烈阻拦勒令不许前去,伯鲁也不敢跟他公开作对一味抗命。他了解这个哥哥,习惯了顺从,不擅长与人争执敌对,以和为贵,以大局为重,哪怕吃到黄莲也会强颜欢笑。
不知为何,他没有阻止大哥身先士卒冒险出城。难道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大哥去送死?不!他赵毋恤虽非谦谦君子也非阴险歹毒之人。若要害大哥,他一定选在宗主之位未定之前就下手,这样他就不用清晨即起练武习字把自己累得不成人形跟他公平竞争。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他希望成全大哥的心愿——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处在生死边缘的赵家尽一分力。又或是,他纵容大哥的我行我素是为了让他真正做一回宗主——想要谁去都行,哪怕自己要上也无人敢说不。
凭心而论,大哥并非突围高手,他有一腔热血却缺乏经验,这一点赵毋恤非常清楚。在征战沙场用武使兵器方面,他比大哥的历练丰富得多。
从这个角度而言,赵毋恤委派了一名不称职的军士去执行一个超越他能力范围的任务,他不是称职的指挥官。这名军士无法完成使命以身殉职,指挥官要负一定的责任。
“毋恤,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或许是赵毋恤罕见的道歉打动了赵叔则,又或是在极端环境下成见被挤压真情被激活,赵叔则试着向赵毋恤说明他的心情。“若要冲锋陷阵,我愿意冲在前面,绝不食言。可是——”说着,叔则神情悲戚,眼神闪烁的光芒又暗了下去。
“我了解。”赵毋恤拍拍叔则的肩膀,转过僵硬的身体,把脸背向叔则,缓缓说道:“大势已去,我们只有投降,才能保住仅有的,否则......”说着,赵毋恤昂起头,抬脚迈步,他疾步如飞,仿佛稍微迟缓就会心生迟疑改变主意。
这是退守晋阳城的第三年,跟来时相比,这座城池仿佛一下老了三十岁。近半个世纪的风雨冰霜只在它身上留下浅浅的印记,不到三年时间,大水漫灌之下,它迅速的老去、破败、腐朽、摇摇欲坠。
当初俯看全城的驻足点早已被水淹没,赵毋恤只能爬到整座城的最高处才能勉强看清它的全貌——
只剩三尺,城池就完全被淹没,只有阙楼的顶部仍然暴露在水面。一片汪洋,水乡泽国,上面飘浮着几具新近饿死还来不及收拾的尸身。悬釜而炊两年有余,易子而食屡见不鲜,老百姓早已忍无可忍,只是迫于军士的利器刀枪不敢作乱。
军士早已不满,公开抱怨,亲信态度也已怠慢,大夫窃窃私语,眼神闪烁。凡所见者,个个面如菜色,走路无力,瘦弱苍白如纸。
赵毋恤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头乌黑漆亮的头发已经近半染霜,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精神恍惚,有时商议什么事情到一半他会忽然脑子一片空白,忘记刚才说了什么。愁容积压在面庞,已经碾压出纵横几条沟壑,分布在额头眉角嘴角。
晋阳城老了三十岁,赵毋恤也跟着衰老了十岁。
还有什么办法解决困境?难道再一次突围?不!赵毋恤坚定的摇头,不能再做无畏的牺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形势还未明朗尚有生机时值得一试。此时显然已非良机,垂死挣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跟着送命。
投降——赵毋恤生命中唯一一次把这两个字作为答案。当它们浮现在他脑海时,如同晴天霹雳,打得他眼冒金星,浑身颤抖,他手脚不稳,一下跌坐在地。
当他慢慢接受这个决定时,他开始设想可能面临的后果——
智瑶一定会亲手杀了他,这还是小事,加诸他身上的侮辱,恐怕是只有智瑶本人才能想得出的阴险毒辣的花招。除了他之外,赵家剩余七位公子,智瑶一定也不会放过。至于女子,大约是贱卖为奴,又或是任意处置极尽羞辱之能事。
晋阳城的百姓能保住吗?一干军士大夫能活下来吗?赵氏尚未成年的后代子孙能活命吗?若是无法确保,投降意义何在?
不!赵毋恤迅速推翻了这些想法。如今人心思变,离心已生,谈论看不清的未来已经失去意义。大家想的是打开城门,至于是死是活,各凭本事。哪怕战死或是被处死,也比困在此地活活饿死淹死强百倍。
所以,他已经没有选择,惟有顺着人心所向,随波逐流。
对,这是大势所趋,他无力改变,不可挽回,赵家近两百年的基业毁于他手!千不该万不该,爹不该更改继承人,他更不该抢占本不属于他的位置。若是大哥主持家业,说不定此刻他还在绛都策马赏花,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送给智瑶万户邑又如何?韩魏都能给,为何赵家不能给?
正是因为他做了赵家继承人,智瑶才会处处针对赵家。若是大哥成为家族首领,他就找不出理由挑刺,两家说不定还能化敌为友,同心结盟。
因为他倔强刚硬,他傲慢无礼,他急进浮躁,把赵家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很快,他就要奔赴黄泉,遇到爹时,他要如何向他交待?他有何面目面对他?
爹时常对他说,曾祖父五岁便成孤儿,十二岁遭遇满门抄家几尽族灭,最后硬是扛过最黑暗最煎熬的时光,把几近被逐出晋国政治舞台的赵氏重新拉扯回来,成为强族之一。
在父亲眼中,那是赵氏家族面临的最危险的一场劫难。
此刻,跪坐在地,赵毋恤好想问问曾祖父,该如何面对这场危机?怎样化解?做什么才能逢凶化吉逆风翻盘?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所有牺牲性命去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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