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降或不降(3)

思量许久,他摇摇头。曾祖父遭遇的是一场内讧引发的政治危机,他是无辜的受害者,只要谦卑礼让,熬过黑暗,终将迎来光明。再者,有赵家种下的善根——韩厥为赵家说情,力挺赵家,赵家这才躲过被夺封邑削职去爵,得以保留卿族的身份。

这次不同,一切因他而起。他亲手造下罪孽之后又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对他伸出援手,他实在找不出任何希望的蛛丝马迹安慰自己——他也能成为扭转乾坤的风云人物,带领赵家绝处逢生转危为安。

若说赵家的过往经历中能跟此次相比可供借鉴的,便是父亲任正卿时的那场“晋阳之围”。同样退守晋阳,同样面对强敌,同样也是一件小事引发的赵氏存亡危机。

可是那一次跟这次也不同,赵家被围攻的时间很短,韩魏说情再加中行氏和士氏忤逆犯上,很快就兵退解围。那时候的韩魏仍是盟友至交,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一次,这一次,这一次......

赵毋恤把头埋进膝盖,失声痛哭......

哭泣中饱含内疚、委屈、无助、怨怒、不甘、懊悔、绝望......

哭声里还有压抑太久无人可诉的焦躁沮丧,积压在胸口接近三年的沉痛愤怒——连同已经久远模糊的遭遇背叛的郁闷孤苦。泪水所到之处将这一切冲刷洗净,没有放过任何犄角旮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一个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的眼泪,如同百年一遇的灾害一样罕见。所以,当他的哭声穿过树丛越过溪流遇见懵懂的布谷,它们都为之停下脚步,相互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多时候,眼泪都会白流。所以,要加倍珍惜,留给懂你的人,只有他们才会心疼不舍。

“毋恤——”一个娇软的声音响起,在这座悲情的城池,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以为是幻听而非真人。

赵毋恤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他暂时停止啜泣,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因为听不到任何反应,他又埋头继续未尽的悲痛。被堤岸阻隔多年试图突破边界却屡屡受挫的眼泪,一旦寻得出口便奔腾汹涌倾泄而出,不把沿岸田地树木冲毁绝不罢休。

“毋恤——”

同样的声音已经悄然来到赵毋恤身畔,在他右侧响起。不仅声音,还有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就算是幻想,也忍不住好奇来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毋恤抬头的一瞬间便被巨大的惊喜席卷,他当场愣住,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令、令闻——”

此刻的赵毋恤,眼泪纵横,头发凌乱,鼻涕横溢,前襟湿了一大片。整个人蜷缩在地,衣衫皱巴巴的,邋遢颓废,十分狼狈。很难想像他跟宗主将军有任何关联,此时的他,更像个被妻子抛弃偏偏又遇女儿夭折的倒霉失意男子。

“擦擦吧。”令闻也呆愣了好一会儿。阔别近三年,预期中那个意气风发凶神恶煞的宗主,竟憔悴如斯。忍着心酸,令闻从怀里掏出一张棉巾,递给毋恤。

毋恤默默接过,把整个脸庞从额头到下巴都仔细擦拭一遍,棉巾已由白色变成灰黑色。瞪着棉巾,无数疑问在心头闪过,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令闻也一样。离开太久,重逢竟在如此污浊的环境对方如此窘迫尴尬的时刻发生,不知是该叙旧缅怀还是安慰展望。

问候如同停电被耽搁的戏剧,迟迟无法上演。两人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令闻率先站起身,转过背,打量四周。毋恤则趁机拍拍身上的灰尘,大略整理好仪容,清清嗓子,问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令闻久久没有作答,久到毋恤以为她不会回答之际,她转过头,泪流满面,好半天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毋恤。

“跟我爹一道,背叛赵家,逃亡去了。”令闻语含嘲讽,声音透着凛冽。

“不,不对,你没跟你爹在一起。”赵毋恤一脸狐疑,事到如今,令闻为何还不肯说实话?

“就算我没有,我也是背叛者的女儿,去哪儿有什么区别?”令闻目光冰冷,射出一道寒光,像是要把赵毋恤刺穿。

“你爹没有背叛赵家,你更没有。”

“那......为何我爹会死?”令闻一个箭步冲到毋恤面前,高抬下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为——何——杀——我——爹?”

“那是个意外!”赵毋恤的眼眶再次湿润。面前的可人儿,是他魂牵梦萦一直想要拥有的。此时此刻,她就站在面前,他却感到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已将他们分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盛怒之下,赵毋恤下令全城搜捕董氏一家,接着是匆忙赶往晋阳城,准备战役物资。待到厘清这些事情后,冷静下来的赵毋恤意识到,一切可能是个圈套。于是他再次下令,务要找到董褐,带回问明真相。

可是当时的事情太多太乱,三家用兵晋阳受困已经占据所有人的心思,根本无暇顾及其它。所以,再次下达的命令并没有传达到位。一心想要封赏的抓捕者,找到董褐后没命的追,为了保护妻儿引开追兵,董褐拼命往山崖跑,双方对峙时,一个不小心......坠崖身亡。

事后得知,一切都是智瑶设计的。他料想赵毋恤一定不会献地,于是掳走董褐家小,离间二人。他的目的是借此打击赵毋恤,削弱他的力量,确保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占据主动。

董褐用计已经脱身,只差一步就能面见赵毋恤,可惜......

“若非你不信任在先,他们怎会如此逼迫,以致我爹失足而亡?”令闻目光灼灼,一副兴师问罪的凌人气势。

“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你呢?为何不辞而别?这些年你在哪儿?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赵毋恤终于问出埋藏心底三年的问题。得知董褐的下落时,并无令闻的踪影。

为此,他曾做过无数联想——被杀、被拐卖、被人掳走威胁他......但是被困此地,他根本没办法去打听问询。大敌当前,生死交关,令闻的生死只得押后再查。

“当然是你的错!”三年了,令闻的青涩已然蜕变,昔日的稚嫩温婉被成熟坚毅取代,单纯率真已模糊,家破人亡的际遇催生出锐利尖刻。

“我我我......”赵毋恤结结巴巴,百口莫辨。

是的,她爹因他而死,可是他问的是她,她的离开难道是因为不想回应他的感情又害怕回绝受伤?又或是......

赵毋恤正胡思乱想之际,令闻不疾不徐的说道:“托贵夫人的福,小女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起来,此事跟赵毋恤有关。他跟令闻在西郊别苑又是拥抱又是亲吻,早被夫人派去的眼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回去对夫人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赵毋恤的夫人,不怕天外飞仙貌美如花。赵家后院的几位曾经也是艳压群芳玲珑绰约,过了保鲜期全部被晾在一旁,不足为惧。她怕的是爱,因为她渴求爱却得不到,若是其它女子也得不到,便是公平。赵毋恤对爱一直没开窍,这是她的理解,所以也就无所谓。可是董令闻不同。

自从她来到赵府,她明显感觉到赵毋恤的眼光脚步时时追随着她。他还刻意制造矛盾引起她的反感,就更诡异了。若是以往,遇到感兴趣的,他就丢下银子抬回家去了。偏偏对董令闻,像是稀世珍宝,小心呵护,仔细隐藏。

所以,得知那晚之事过后,她便命人把沉睡中的董令闻迷晕掳走,目的是让令闻就此失踪,断了赵毋恤的念想。她还威胁令闻,不能再在赵府出现,否则就要她一家人好看。

好巧不巧,智瑶向赵毋恤索地,接着是掳走董褐,于是,令闻的失踪就被解读为跟她爹畏罪潜逃。

对赵夫人而言,董令闻失踪就行。万万没想到,智瑶把她父亲母亲弟弟也掳走,整个董家都没了影。正是天助她也!责任全甩给智瑶,根本不会联想到她身上,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太平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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