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汵倒在床榻上，睡着了，他回到故乡。
盛夏蝉鸣不绝，清姿树影随月光婉转。映入池塘，扰了游鱼；溢漫庭院，醒了花苞。亦照进小瀚汵稚嫩的心。
儿时，他酷爱黑夜，常在寂静的夜晚外出玩耍——就在他家门前那片麦田。感到疲倦时，便直接枕在这汪洋之中。
举首望月。静谧的荷舟，在海蓝天幕上。金鱼浮头，鳞光闪烁。荷舟，在繁星银湾中一意孤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男孩躺在天花板下的麦床之上，酣然入睡。
祖父轻轻推他。朦胧地，他醒来。
月光清澈的小道上，两人相依同行。
天潭，圆月正飘流；清溪，祖孙在遨游。
清风徐来，拂过小瀚汵和祖父的面颊，也拍打那明月。一张童真，一张苍老，一张清明，在深夜相互映衬着。
那时，明月很美，美得动人。
北风南下。
凛冽撕裂了月，一半留于河，另一半扔进河。一条是银河，另一条是家乡的小河。
寒风摧残着祖父的身体。自初冬的第一声雀啼起，他再也没下过床。
雪落了，很白，也很大。
小院里的梅树似是枯死了，整个冬日没了动静。枝干光秃得分外可怜，干枯得叫人心痛。
纷飞雪下，浸透油灯，最后一星光彻底熄灭。
小瀚汵守着祖父，但还是抵挡不住倦意，逐渐睡去。
清晨，祖母进屋时，看到祖父那怎也撑不开的眼向小瀚汵望着。不用说，一定是满目慈爱。祖父细糙的枝还扶在瀚汵的肩上，两人睡得安详。
这日，小瀚汵被带进城里，玩了整整一天。
黄昏，梅花烂漫长空，朵朵相接，帮天戴上曼妙的花环。深沉、浪漫、坚韧。绽染连山，如此盛大！
归途，他问姑妈：
“什么时候到家呀？我想和爷爷说说城里的游乐场！”
姑妈沉默不语。终是禁不住小瀚汵地追问，拭去眼角的汗水，缓然道：
“爷爷回家了。”
“爷爷不是一直在家吗？”他十分不解。
姑妈没有再多言，任凭小瀚汵如何纠缠。
窗外的飞鸟正赶归巢。
小车驶入小村，他蹦跳地飞奔回家。
院中梅树仍是那般沉寂，不过彻底看不出生机。远方花魁护送他到家，终是随日落而逝去，褪为灰黑色的黯然。
“爷爷呢？”他扫视着空荡的屋子，问奶奶。
祖母双目红肿。话语间，显得更加沙哑：
“爷爷回家了。”
“你们骗人，这就是爷爷家！”小瀚汵反驳道。
“地里有好多小房子，爷爷就在……”不等祖母说完，他就跑出门。
麦地里果然有许多小屋，还有好多小山包。
月下，它们一模一样，没什么分别，都是一般煞白。
小瀚汵在这偌大的土地上奔跑，他找不到爷爷了。这么多间小屋，不知爷爷藏进哪一个。
渐渐地，他累了，倒在土堆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想起来，爷爷平日总和他捉迷藏。爷爷每次都能躲在他意想不到的角落，望他焦急地窘态。
最后，他急哭时，爷爷方才走出，唤着小瀚汵。
他便大哭起来。身后的草堆沙沙响起——原来是一只落下的雀。
凄厉的月光下，小瀚汵哭得更加厉害。
可爷爷并没有出现。
冬风还是将他挚爱的人一分为二。祖父留在这方，爷爷飘往远方。一方是土地，另一方也是土地。
祖父确实归了根，爷爷也真的回了家。
落下的雀，又飞起，引得一阵微响。小瀚汵再度望去。
雀，站在枝头，抖擞灰羽。
雀，也看到了他。片刻，引颈长鸣。
爷爷在回应，祖父在回应。
是穷冬最后一声雀鸣……
瀚汵翻个身，抹去晶莹。阳光被唤醒，跃到褥子上。
轿车驶在崎岖山路间，车上的气味令小瀚汵十分不适。他歪在靠椅上，随车颠簸。
上车前，小瀚汵最后一次在爷爷坟前同他谈天。
余晖尽撒村口，灿烂动人。同奶奶、麦田、女孩道别后，他平静地上车。
此刻的泪，或许已在先前哭尽了。
小瀚汵要进城了，寻找传闻中的父母。
落日余晖斜在车皮，粼粼光芒最终洒在身后的道上。他不知何时才得以归乡，但他现在已经开始想。
小瀚汵马上就是城里人了啊！他挤弄小脸，想笑笑，怎也笑不出来，却流了泪。
游乐场再具乐趣，也终不比这充满爱的土地。
车痕随夕阳拉长，小瀚汵还是不住向后望。迷茫远方，是苍茫，是彷徨。春风得意，暖流销霜，仍旧悲凉。远行去，泪沾裳，雁成行。北归，南闯。不见千层麦浪，只从万般繁忙。日光，月光，从此不再明亮。鼎沸人海，念念不忘，唯有那故乡。
瀚汵眉目紧锁，梦呓不断。
阳光跳到他脸上，一束光打在小瀚汵身上。小瀚汵伸手去捉，阳光顽皮，窜到车外。
汽车驶进一座院，院子里有个小花坛。
起风了，高处的花苞随风舞蹈，低处的盛颜睡在土中……
“这是以后就是你家。”同行的人摆手道。
“爷爷奶奶家不才是我家吗……”小瀚汵头垂的更低了。
登楼，入室。
陌生的布局，目生的风景。
小瀚汵走到窗台边。天边，晚霞正给湘城上色。
迟暮时分，他孤零零地缩在床角。
“等你长大了，爷爷就带你去远方。”隆冬腊月，祖父虚弱地安慰。
“不要忘了家！”奶奶面色憔悴，在末冬叮嘱。
“可别让城里人给欺负了！”女孩玩笑般地强调，却满是盛春的美好。
小瀚汵想着。愈想，愈让他凄伤，愈叫他担忧。
风雨很快将车痕扫净，冲垮他与家之间的桥梁。
夕阳落山了，故乡也逐渐归隐在黑夜之中。满天的繁星凝结成一颗泪，落在领口。
祖父在看着他，故乡正盼着他。
他躺在床上，想到。
阳光移到窗边，就这样，凝视着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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