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苦难罄竹难书。纠缠一夜后,仍对湘城的天地喋喋不休。
趁瀚汵熟睡,阳光爬上屋檐。它望悲恸的天,尽力向上方跳跃。可不知怎的,任凭阳光如何努力,也无法回到它自己的天。
它诧异着,又疲倦地从檐上滑落,骨碌到泥潭中。
彻夜落雨,将娇嫩的家红打得零落。阳光卧于泥泞,端详低落的春花。
姣好容颜在无休的随风中消磨殆尽,它们的衣衫也显得更加单薄,瑟瑟发抖着。
如此,阳光重整旗鼓,开始在花坛中起舞。
死寂的一方,在愈烈光芒地照耀下恢复生机。阳光轻盈地律动,却别有一般力量。
应和落雨,亮一院春。
烈雨中,一束光在摇晃身姿,它逐渐感觉轻飘起来。
花丛间,鲜颜虔诚仰望阳光。它身子已经离开地面。
枝杈上,挺立的雀展开翅膀。它不断向极高处飘浮。
徐徐地,风透过雨线,把阳光举向天空。阳光感到更加轻松,它不再无助。
一层,两层,三层……
阳光,就快要抚摸到阴云那痛心的脸颊。云也啜泣着地伸出双臂,有了几分精气神。
阳光不在的时候,天空混沌一片,剔透早已成了苍茫……
刹那,阳光却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它俯视湘城的一面。
湘城不知成了什么样子。就像是,残年的风烛在风雨中摇曳,可也不尽准确。孱烛仍有几分固执,日夜燃烧,毫无倦意。而最显眼的一方——瀚汵所居的小院,让这烛火又添上童心未泯的韵味。
炳烛明世,看得见的只是微光所照亮之处——主观且狭小的井底。
阳光曾以几代的年轮游历四方,见得多少人文风情,山河秀丽。到头来,它只是自己的烛光,它也只能做自己的烛光。但,它可以是行人最好的光芒。
阳光应是七色啊,它着以万物色彩,单调的世界因此而光明;阳光又实为无色,先有了颜色,才有阳光罢了。
纯粹的光束,在世间并非被赋予深度情感和理性。
飞鸟不善循光,因而它们迷茫一生;潜鳞不善寻光,所以它们沉寂一世。
鲜花破土求光,最后却仰面倾倒;青木入云追光,终于为伐去利用。
万物总向极端的结局生长。仰望地上的行人是如此,俯视天下的阳光亦是如此——或崇拜,或唯我。
阳光习惯被人追逐,它整日与云结伴,与风交友。渐渐地,它也缥缈随性起来,辗转天地。
现在,不知为何,阳光徒生远行的羁绊。它压垮身下的风,形成一股强劲的气流。
气流窜动,落雨潇然,阳光猛地坠地。
它十分狼狈,勉强顺墙而上,挪至瀚汵窗边。
他刚起,正整理床铺。阳光一瘸一拐地藏入台灯。
瀚汵轻声叹息,叹湘城不绝的雨。
“今日之约,是要落空……”他不曾未忘记——等一个姑娘。
正值秋深,淡阳初破叶,暮风影阑珊。第一次,透过轩窗,他看见她。
大梧桐树下,叶落尽了。她踏着金毯,拥一许红衣,好似整季秋的枫都融于一身。
“更像是——她本为一抹秋。”瀚汵合上书页,又展开书页,想道。
她行于街口,清冷的街巷忽然喧嚷起来。飞鸟交头,睡草窸窣。
翻页,瀚汵接而读起书。
暮渐深,晚风挟着女孩。路灯打下亮光,女孩和她的影孤零零地伫立在街头。
瀚汵抱着书本走下台阶。女孩猛然举首,向石阶处张望,循着微然步声。
不约而同,瀚汵也起首,瞥向灯下的她。他的目光从惊讶而疑惑,最后走向坚定。他看见几丝求助与低沉。
鼓着勇气,瀚汵走上前去。女孩忙低头,扶灯柱,稍后退。
“同学,需要帮忙吗?”拘谨地,瀚汵轻声叫住女孩。
女孩顿首,尽力遮住眸中晶莹,细声开口……
暮将散,远边点起繁星,薄月挂枝头。
瀚汵边回忆,一边又瞥向楼外,麻雀在巢中发抖。
他翻出雨具,决定冒雨赴约。
撑伞外出,他仍抱有一丝希望。天空可真不同于寻常,与平时雨日相较,此刻更显昏暗的颜色。阳光就在他的口袋里,畏缩着身子。
黯然下,街上寂寥无声,不见行人。唯阴云耐不住寂寞,愿意同他寒暄两句,雨滴叩响伞顶,湿冷腔调中夹杂浓郁的忧愁。
昨年冬月,纷飞大雪。苍天不吝寒酥,分与湘城。
瀚汵再次与女孩相逢,在木亭下,寒霜中。女孩欣喜地招呼他坐下,却陡然透出失望的神色。
“我要离开湘城一段时间了,明天我就启程。”女孩注视瀚汵,突兀地说出一句话。
“反正,挺感谢你上次帮我的。”女孩将手伸出亭外,接着雪。
“我总是和家人闹矛盾,离家出走。”雪聚在掌心,有的化成水。“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有个人能陪我聊天,感觉不坏!”
“何时回来?”瀚汵学女孩接起落雪。
“或许?三月的第二个周日?”女孩半开玩笑地说。
“你可别忘来这里找我啊!”女孩笑了。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是阴雨。瀚汵正走在水幕间。
雨纱后,又是那亭。
晴时不见长亭卧,偏是风急任雨落。
木亭坐落风雨,一派祥和。顽劣的雨水去下其典韵的古色。亭子倒也不气,绽开笑靥,以深沉的新容拥抱它们。
“对了!我是纤月,纤柔、皎月。你呢?”女孩看向瀚汵。
瀚汵走着,想着。
古亭今时颜愈悴,痕为岁刻匾为铭。
“沁绿亭”三个古字从右至左整齐排列,就在正中的匾额之上,苍老透出坚劲。石阶缺边少角,裂痕从根部向大地蔓延,还在不断蔓延,木亭未停止衰老的步伐。
“我叫瀚汵,浩瀚……‘汵’也就是‘池’的意思。”瀚汵答道。
靠着亭柱,瀚汵不住在想。
清语淑莲荷下会,珠明颜俏两相逢。
凉意随风雨而至。他似乎听到雨水的寒暄,落在伞面的愁。水汽朦胧,晨雾氤缊。隐隐处,一枝水华撑碧荷,薄绿衬娉婷。澄露溢漫,大珠小珠入心河。
起身而望,那袅袅姿影愈发清晰。阳光不经意间从他口袋中滑落。
瀚汵望雨,阳光望他。
双腿不受控制般地,他离开亭子遮护,痴然地融进迷茫的世界。
他的衣服湿了,接着便是猛然清醒。
荷花随荷叶一并消失,或许它们从未到访。即使拨开层层水潦,也再寻不见,寻不见……只有雨群陪他,亦同情他。
希望破碎地彻底,瀚汵心灰意冷,他想回去了。
回首寻伞,阳光来不及躲藏,暴露在空旷的亭下。瀚汵微微讶异,伸出手在阳光头顶左右晃着,却没有影子。他更为惊异,试探般抚摸这块小光斑,炽热的暖流顷刻间滑过全身。踉跄几步,他退回亭外。
愣神片时,瀚汵转身疾走。清花四起,扑倒了芳草。芳草惊醒,瑟然颤抖。
阳光追去,浮光跃金般。园中花草喧闹,雨言风语。
湿滑的石板路上,瀚汵举步维艰,险些跌倒。阳光顺势滑到他面前,不停地晃……
漫天雨降,满城风啸。
瀚汵却手捧阳光,走在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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