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梦

落地的伞,溢漫积水,涟漪四起,难以捉摸。水流成河,汩汩涌出,渗入石板缝间。

神游地,瀚汵伫立雨厦。阳光在眼前不住跃动,令他眼花缭乱、意随其中。

那一刹,一斑光团分成千叉,直直融入瀚汵的躯体。

暖流贯穿,血脉喷张,恍若隔世。

石板痕裂、滂沱飞雨、阴霾天空皆成缥缈。

瀚汵看见——午后暖阳下,麦浪滚滚袭来。成涌的麦穗,滑过耳畔,竟听见不知多少阵金黄味的清香。瀚汵展开双臂,他就要拥抱这张承载万千的床。朦胧时刻,像是有人唤他。这使他再激动不过——是爷爷!瀚汵迫不及待地回头望去:

“爷爷!”

丰满的穗,纷而脱落。不知天公下起漫天叶雨,好似入仲秋。

身后,是一片深林,群鸟蓦地群起而飞。参差的枝干生出一席鲜红,瀚汵视野模糊,尽力奔去。

两三缕阳光徐然拍下,穿过翩舞的枫叶,抹出满地的金灿。瀚汵眼前愈发清晰——纤月,就在那棵俊拔的枫树之下,对他微笑着。一笑,透出整季秋思。

“纤月,你回来了!”瀚汵满目惊喜,鸟群在湛蓝里回环。

阳光突然被挤出。瀚汵双眉紧皱,颜色阴沉。

纤月面庞不知怎的,竟蒙眬不见。火红的衣束褪了色,黯淡遍布红装。顷刻,凄悲的啼哭声划破晴空,狂风呼啸,云墨色定。

步至深冬,眼前忽现衣装暗红的女人,无法辨认。不等瀚汵回过神,她就粗鲁地将手边孩子推向前去,孩子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

尘,四下而起。

女人口齿含糊地撇下几句话。随即,就大步流星地踏着飞尘,火急火燎地离去。

沉闷步声同雷鸣般,响彻孩子心中。起风了,泪夹杂着汗疾下。尘土疯飞,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作弄出一片泥泞。

瀚汵绷直身子,望着、听着——到底是野兽在咆哮、在嘶吼、在冷血失责地抛弃。

阳光不断尝试进入瀚汵的内心,可雨更是大了。

裤袋旁,紧攥的拳头稍稍舒展,露出四痕分明的绛印。

颓然地,冰冷的地面紧贴后背,不止的晕眩令瀚汵难以起身。沉重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沉默却震耳欲聋。

“小汵,以后爷爷照顾你!”爷爷如是挺直腰杆,但很快又弓下,无奈苦笑。

“喂,瞧他!不像是本地小孩!”车后座的人撇开嘴。

“是寄养在这的吧,倒也挺可怜!”瞟去几眼,骑车人歪过头回答。

“有人一直管你其实也不自在!”雪中沁绿亭下,纤月揉搓着冰雪。

“孤儿!”同学挤眉弄眼,爆发出连声狞笑。

“我是不是没有人要了?”小瀚汵缩在新家墙角,瑟然发抖。

讥笑、轻蔑、可怜。铺天盖地、纷至沓来、雪上加霜。

瀚汵将头埋进上衣,死劲包住,直至快要无法喘息。

里面,是短暂的静与缓。

外面,是无尽的风和雨。

瀚汵只得低声啜泣。惧怕,惊扰结队的兽群。

阳光终于再次融进来。

一湾暖阳流下,瀚汵惊异地抽动身体,他小心地抚摸阳光。微抬首,又将深埋的脸移动几分。缓缓,缓缓。憔悴的颜色终于暴露于柔和的阳光前。

见此,阳光忙扑在瀚汵面上。

忽而淅沥,冷风穿林过。

瀚汵倏忽地清醒了,衣裤被冲刷得极净。凉意环抱全身,泪水制成面具。

雨中,他站的笔直。

阳光此时从瀚汵头顶跃过,留下点点温柔。试探性地,他捧起手。即刻,阳光便滑向掌心,暖流再次通透全身。

瀚汵忽笑,毫无预兆。迈起步子,破雨乘风。

街空荡,风雨响,见微光,云悲怆。踏凄凉,盼故乡,思念长,出旧窗。欲断肠,泪遍裳,哭笑常,卧于床。

天花板气色油黄,已然病入膏肓。瀚汵有气无力地陷入床中,湿透衣物给床单缀上大块的深斑。

阳光亦是如此,它就在几案之上静卧,似是病了。

天旋地转,瀚汵即要昏死过去。记忆不断在回放,他想坐起,却力不从心。

半晕半醒,瀚汵再次见到爷爷。爷爷正朝他挥手,满目慈祥,尽显疼爱。

他无法及时回应,只好无声地流泪,同湿发上坠落的水滴一并浸入床,汇聚连片。

整个午后,雨水依旧。随夜幕降临,雨渐止。

夜无月,夜无星,瀚汵身旁更是空无一人。

疏桐待缺月,瀚汵等天晴。

虽一身疲惫,但他仍无困意,甚至难以入寝。瀚汵的身体在不断地发烫,他的心可愈来愈寒凉。

瀚汵想大声呼救,终究无法呼救,不可呼救。到此为止吧,他默然地合上眼,感受老房内最后一丝温柔。

他不是睡去,恐是昏过去了。

失去意识前,好像有黑影奔来,真熟悉。这道黑影无比焦急,她在不断地呼唤着瀚汵……

阳光打在清香的被褥上,映出秀丽的淡黄。

强忍刺眼的光芒,瀚汵睁开惺忪睡眼,环顾四周。

眼前的景物格外陌生,茫然地,他不知身处何地。凉意袭来,瀚汵挣扎地想要爬起。四肢却不受支配,绵软地搭在一旁。

光明满舍,而又阒然。

环顾房间,瀚汵打量起周遭环境。雪白漆墙细致地包裹窄小的天地,门窗紧闭,却不知光从何生出。

铁门把斑然锈迹,不入一室洁净。光芒中,竟意外的斑斓。

把手转动,小门随开。门外,小瀚汵手牵“墨衫”,焦急地在门外朝里张望,似要说什么一般。

瀚汵双目圆睁,重重打了个激灵。瞬间,他便知道——“墨衫”是自他入城后,就一直在照顾他的邻家女主人。

瀚汵与她对门而居。还记得,在刚搬进来的第一晚,小瀚汵蜷缩在角落,惊恐地紧闭双眼。黑暗就在他啜泣时被她照亮,面前的她,柔声开口:

“你是瀚汵,小汵。你妈妈嘱咐我照顾好你,她可能很快就会来接你的。”话语充斥怜爱,又挟愧疚。

“对不起,小汵!我本应早来看你的,但有些事耽搁了。”她紧盯眼前瘦小的男孩,诚恳地说道。

“你怕黑吗?妈妈让我……”她安慰起瀚汵。

“我没有妈妈。大家说我没有,我本也没有。”低泣声停下来,取而代之是惊人的平静,更是冰冷。

“……”她眉头紧锁。

星灭几盏,月作钩。

“对,是爷爷,爷爷说的。瞧我,这忙起来给记混了。”她慌忙改口,生怕眼前的孩子对自己产生反感。

小瀚汵听见爷爷,稍抬头。他微打量,眼前的她。

“啊,哦!我是你的新邻居,正对门的邻居!我叫芩沐,你可以喊我‘芩沐’阿姨!”芩沐阿姨见小瀚汵眸中闪过一点光,便急忙补充道。

不同寻常,瀚汵并不讨厌芩沐阿姨,反觉亲切。

“你会一直照顾我吗?”小瀚汵看似漫不经心。

“直到你家人把你接走!”芩沐阿姨态度坚定,炯炯目光打在小瀚汵身上。

“谢谢您!但能不能不要随意丢下我?”小瀚汵起身,期待地看她的脸,眼中泛起泪花。

“好!我绝不会抛下你的,一言为定!”芩沐阿姨鼻子酸了,尽力现出可靠的模样。

“一言为定。”小瀚汵抹着双目,答应着。

晚风呈来沁人花香,拂亮星月。

之后数不清的日子,瀚汵总能看见“墨衫”在忙忙碌碌、奔波不停。“墨衫”便是芩沐阿姨。

“瀚汵!”门外,小瀚汵忍不住大声叫道。

“瀚汵。”小瀚汵身旁,芩沐阿姨轻声地喊。

瀚汵模糊的双眼,此刻,再一次清晰起来。

旧伞正肆意漏水,一派狼藉。

雨终停,天不晴;花草醒,云不醒。雨钟亭,天布情;花草省,云不睲。

亭下,瀚汵惊异地摊开手,揉搓干皱的衣衫,不可置信。脚下围满阳光,却不觉有一丝温度。

他不知为何突然身处此处,眼前只有一地阳光。冷寒的,不见影子。伸出手,他小心地轻触。

仰面而视,是带蚀的木亭顶,沁绿亭忽没有从前那般崭新,仿佛一眨眼就已是暮年残朽。

而此时,冷硬的石面得了生机般,乍来和暖。低头,脚下是微光涌动,波光再起。

倏地,光影流转木亭。那轻盈姿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光,愈来愈明亮,越来越耀眼。

满亭阳光将瀚汵淹没。他闭上眼,不觉得,记不起之后的事。

再惊醒,就是在医院了。

挂着吊瓶,瀚汵迷糊地抬眼。隐隐间,他听见芩沐阿姨正在门外谈话。

“孩子情况如何,没什么大碍吧!”她语中不难听出惊慌。

“……,目前一切正常……”

“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芩沐阿姨继续说。

“可能是……”

声音戛然而止,或许是瀚汵不想再听。

瀚汵清醒不少,随即连声低叹。方才,他做了一段漫长的噩梦。

纱窗外,天空还是那般黯淡。瞥见归鸟三两,应是薄暮时分。雨滴,仍残留几分在半空,如同氤氲水汽。春枝嫩芽,翠色入窗,栖鸟落此,抖擞湿羽,细鸣三声,酣然入梦。

瀚汵怀揣念想,盼着清晨时,朝阳冉冉升起。那初阳的新亮,能够再次唤醒湘城的春。街上行人不绝,大小商铺门庭若市。穿比肩继踵的人群,行幽静狭长的古道。沁绿亭下,春衣一席。眼前,纤月甚至正在椅上端坐,笑靥如花。

他也睡去,睡得很沉。

芩沐阿姨小心翼翼地移到床边,她凝视着瀚汵,满眼复杂。很快,她又和蔼起来,满目慈爱。

她俯下身来,抚瀚汵的前额。很快,她也生了倦意,躺在临床上。

瀚汵刚刚醒了,但他很快又睡了。

枕中,阳光拖着疲倦,渐渐暗去。

现在,大家都睡了。

窗边别枝,鸟雀惊起。它挥动翅膀,俶尔远行。

湘城深夜,唯见一只鸟,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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