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案牍库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你有大头,”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夜色将近,昏黄的松明旁,一个本该在门口站岗的库兵一边拿着块破麻布在自己脸上胡乱划拉着,一边还不忘记打趣着自己的同僚。“是啊!”另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库兵接着说道,“我说大头,还别说,你这大脑袋关键时刻还挺管用,刚才就这几丈远,我这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就没几个雨点。要说你这家伙跑的也真快,进院门时明明还在我后面,我这眼前一黑,你这小子就晃过去了!”“你们懂啥,人家大头有功夫的,那跟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似的,上次俺们从俺老娘家背粮回来晚了,三百下宵禁鼓都打完了还没到中街口,赶上巡夜的甲士,当时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人家大头回过头一只手夹着我,一只手提着粮食,跑得比那些常年追人的还快,几个拐弯就把人给甩没影了。”

那个被同伴们打趣的张大头,也不多言语,就在一旁憨憨的笑着,张大头大名张远行,身高不到七尺,精瘦,但长了一个比常人至少大两号,和身躯很不协调的大脑袋,平日里也不多说话,有人说啥也就傻呵呵的笑笑,有人让他干啥也是叫干啥就干啥,同一班的库兵没事时都爱拿他开心,逗逗乐子,今天天刚要擦黑就来了一阵急雨,把守门和院子巡逻的库兵都浇进了屋里,有些自顾着整理各家衣服,有些凑在一起,念叨着自家婆娘别人家婆娘,有些有眼力劲的,帮着一个看灶的老库兵胡乱往灶洞里塞两把柴草,等着一会好混一把烧熟的黍子吃。

张远行像平时那样,不掺合也不拒绝,挂着那招牌式的傻笑,安静地从人堆里慢慢挪到窗边,见没人注意到他,把脸转向窗外,轻轻的舒了口气,又扫了一圈屋里。平日里这间又当寝房又是灶舍的屋里最多只有一半的人,总有一班在当值,不当值的也经常有出去的,这场雨下的时候偏巧是昼夜岗交替的时候,夜岗刚上,昼岗还没来得及出去,结果就挤了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

“看来自己这段时间是越来越不小心了,有几次差点就让人看出来什么了,特别是那次和李小氏背粮回来,本来那几个巡夜的甲士自己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可身边还跟着个拖油瓶,把他丢下不是,带着跑出来还被人好奇的追问了好几天,一直问咋跑得那么快,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圆,毕竟被人亲眼看见的事情,再否认也不可能。做掉他倒是一了百了,但朝夕相处了这大半年,天天一个马勺里搅和,多少又有了一点不太忍心,就还是老办法,装傻,说自己从小就在野地里跑习惯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比旁人跑得要快。那李小氏也是个多事的人,非说等见了他那个在宗周六师里做两长的表亲,要举荐下张大头,说像张大头这样有把子力气的又跑得快的,要是练的好,说不定可以有个好前程。还说什么之前听那个乡党说过,能开两石之弓的就可以被称为虎士了,在整个师里都是挺了不起的存在,要是运气好可以被师帅旅帅们看中,当作亲随,说不定还能混个出身,要是能出籍成了国人,那真是老天开眼了,家里也跟着不用成天看公子的脸色了。

“抬籍成为国人,也许是这些野人庶民出身的家伙们的最高期望了吧,”张远行不禁有点发笑,”宗周六师如何,成周八师又怎样?就是那给周天子看门的虎贲军,还不是让自己视若无物,走了好几遭禁宫,连自己的影子都没见着。人各有志,这句话看来一点也不错,对于这些从小没吃过几顿正经粮食的人来说,能进城住,穿几件正经衣服,吃几顿饱饭,不挨打受骂,就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好事了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扫了一圈众人,“但自己呢?在这个库房替人做了一名不起眼的库兵,一呆就是大半年,又是为了什么呢?值得吗?”张远行一想到自己,心不禁又沉了下去,轻轻的叹了口气,暗暗告诉自己,“应该快了,越是快了就越要谨慎,千万别被人识破自己。”

“咣咣咣!”张远行耳根一动,突然听到有人在砸门,但可能是雨声很大的缘故,屋里的其他人都没察觉,还都在喧闹着,“这个天气,又是已经宵禁了,还有谁会来这个平日里都少有人问津的案牍库房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啊,看来真是个多事之秋啊,但愿别影响到自己的事情,想到这他似乎觉得自己越来越敏感了,什么没影的事情都能联想到自己的事情来,但又似乎越来越大意了,一再在身边的人那露出破绽,看来自己要抓紧时间了,毕竟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还伴随着几声叫骂声,终于有个靠门一点的库兵听到了动静,”你们先别吵吵,外面,外面好像有动静!”“都几更天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能有什么事?”“就是,就你小子事多!”众库兵骂骂咧咧的,可没一个动弹的。“真有动静,好像还有人喊”,靠门口的库兵不服气的说道,”那就是你小子了,你去看看!”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老库兵道:“谁让你小子先听见了呢,”“对对,就是你,”其它众人附和着。没奈何,看着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一个人吵不过对面的一群,那个最先听见的丁乙只能一边暗暗地骂着自己嘴贱,一边找蓑衣披上,准备出去看个究竟,临出门看到旁边站着的张远行,命令似的说道:“大头,来,你跟我一起,瞎瞅啥,别找蓑衣了,你顶着那么大脑袋还要啥蓑衣,有脑袋不就够了,”说罢又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张远行跟着那个多嘴的库兵迎着急雨跑向了库门,砸门声也越来越听的真切起来。感觉外面的人已经在用什么在撞门了,两扇木门在颤巍巍的摇晃着,像是一个人在打摆子似的,门闩也跟着发出咔咔咔的声音。两人飞奔到门洞那,一看情形不好,就赶紧一边冲外面喊停下,一边忙不迭的去取门闩,那门闩从上到下一共三条,每条都有十几斤重,两米多长,两头还都加上了杠石,平日里都是两个库兵摘一条,一人人一头,今天一看情势不好,两个人赶紧七手八脚的各自去摘一条,刚刚下了两条,余下的那条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咔嚓断为两截,张远行两人也被强行推开的大门撞倒在地。迎面冲进来一群黑影,为首的一个大汉,身高八尺有余,身披软凤甲,头戴铜盔,面色青灰,不怒自威,旁边还有个侍兵持簦而立,用手指着摔倒在地还没爬起来的两人大声喝道“大胆,尔等身为库兵,擅离职守,唐突上官,该当何罪!”张远行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那为首大汉低喝道“休得聒噪,去府库”。说话间旁边就有甲士出来拽起两人,吆喝着前面带路。

那丁乙不服气的喊道”你们是哪座府衙的?可有公文交筹?库正未有交托,我等不验明身份,怎敢开门,你们擅闯案牍重地,损坏公物,该当何罪?“那为首大汉似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库兵竟敢当面顶撞,身形微微一滞,轻轻转头吩咐道:”库正何在?”话音刚落,一个黑乎乎的圆球状物体直飞向丁乙怀里,“啊,”丁乙接住一看,竟然是老库正血淋淋的项上人头!圆目怒睁。“妈啊,”他赶紧丢了出去,吓得又跌倒在地,缩成一团。

那为首大汉喝道:”洛邑案牍库库正尹,不服王调,立斩。”说罢只见腰间寒光一闪,地上又多了一个圆滚滚的项上人头,正是那多话之丁乙的。张远行在一旁将这些全然看在眼里,表面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脑子里转的飞快,“越来越有趣了,看这位将军的穿着,应该是庶府人的啊,他一个给王管钱物的,怎么敢随随便便杀掉尹库正啊?要知道这老头虽然职位不高,可是有爵位在身的人,就算是王命,也不该如此啊,先罢爵位再交司徒,三推六断后才可议定啊,哪能这般说杀就杀掉了,还提溜着脑袋跑到案牍库来,今天这事蹊跷!”“你,前面带路!”一个甲士用戈顶住了张远行的前心,嘴里喝道。“好好好,我带路,带路。”张远行忙不迭的说道。“且慢!”那为首的将军道,“你们库内的兵丁现在何处?有几多人?”。”都在寝房,一共半卒。““卒长何在?”“卒长不在,平日里都是两个两长轮流看着,”张远行老实回答道。“寝房带路!“将军喝道。说着张远行被两名甲士提拽着,领着这一彪人马直奔寝房。

”狠,真狠,看着一地的尸首,“张远行暗暗咂舌道,刚才将近门口时,突然一声呼哨,张远行被狠狠的按在地下,只听见嗖嗖的一阵风声从耳边刮过,只见一排弩箭从窗棂射入,随之一声声惨叫从屋里传来。弩,是弩!张远行本能的对这种可以对自己构成很大威胁的兵器有一种恐惧,这么近的距离,恐怕几番箭矢过后,里面的人非死即残了!张远行叹了口气,这些甲士看起来训练有素,彼此之间的配合也很娴熟,恐怕连虎贲都不及啊。几乎在最后一轮箭矢射出的同时,一队手持滚刀圆盾的甲士破门而入,大雨中只听见里面的哀嚎声也随之慢慢停了下来。

“唉!”张远行不忍再看,紧闭双目,虽然自己也是别有用心的在这呆着,但眼见这么多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满地的尸首,内心里还是有一些苦楚,不由得萌发出要给这些无辜库兵报仇的念头来。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