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聃微微一叹,轻轻将木门推严实,又缓缓上栓。原本就阴暗的小屋里愈发黑暗。只见他慢吞吞的走到正对木门靠墙的一条案几旁坐下,见桌上的粗陶茶壶还往外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季聃鼻子抽动了两下,不禁有些又气又笑,这厮越来越放肆了,肯定是在屋里等的不耐烦,这次居然翻出了自己藏在床榻头尾处的银针毛尖,给自己泡了一壶。但显然泡茶时手法又不娴熟,让茶香清新但又略觉寡淡,散而不聚,大失所味,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想罢拿起茶壶旁倒扣在桌面上的一只黑色陶盏,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气哼哼的坐在一侧榻席上,先呷了一口茶水,道:“尊驾何来此言。”
那屋里暗隐之人此时不知从何处闪出,轻轻笑道:“敢问季老,何处井栏上可采雪?可否带吾一观?”“此等小事,怎能入尊驾法眼,就不劳烦了吧,”季聃淡淡道。“呵呵,”那人似鬼影一般,移到季聃面前,左手里还平端着一盏茶水。
“早闻儒生百无一用,只懂夸夸其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今日一见,竟比传言更甚,竟不解季老三番五次的暗示,井栏近水,温而不冰,何曾可存落雪?客人忽至,不迎入室,乃大失礼也!季老熟知周礼,焉能出此等荒谬举动?只可惜季老连番苦心,如对牛弹琴。”“哼,我哪有这般好心,只是见不得无辜之人徒受牵连罢了,我老了不中用了,但他们还年轻,尚有大好春光可赏,失之岂不可惜哉!”季聃似乎还在耿耿于怀此人擅自冲泡了自己的心爱之物,语气不善道。
只见那人上前一步,将茶盏轻轻置于几上,随后退后一步双手一拱道:“远行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此前几番均为他人自作自受,吾迫不得已而为之,今日所见之人均与吾等大事毫无牵扯,又值季老积年大功告成之时,岂能再现血光。”
那人赫然是十几年前曾尾随南宫烈车队之张远行!“哼,有道是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日事毕,老朽与贵人再无用矣,可否赐老朽一个全尸?”“季老何出此言,吾主之前已与季老言明,事成之后,季老若愿入仕,则拜太傅。若想闲游,高车骏马任由季老驱使,云游闲歇,与吾主清谈论道,品茗拾趣,岂不悠哉,”张远行正色道。
“老朽一介布衣,每每劳动尊驾已是不妥,岂敢再烦劳贵人。罢了罢了,此间事了,如贵人垂怜,吾愿西出王土,踏寻昔年圣主之遗迹,再不回中原也。”“季老若有此愿,远行定当向吾主陈明,力促成之,然则...”张远行话锋一转,“敢问季老,禹帝天书最后一段可否解疑?吾主临行前再三嘱咐,务必待季老解译功成后方可回禀,故有此问。”
张远行边问边望向端坐在案几旁的季聃。过了半晌,季聃缓缓道:“禹帝天书,自十数年前入宛,南宫烈将军奉诏前往枸楼峰取来,辗转无数,最终由贵人交于老朽,历时经年,直到今日,幸不辱命。”“大善,大善!”张远行连连喜道,“他日功成,季老之首功也”。说罢便直直的看向季聃,季聃知其所想,缓缓起身走向一侧的书架上,摸索着从上面取下一卷竹简,转身交给张远行。
张远行急忙如获珍宝般双手捧接。“都在里面了,拿去吧,”季聃淡淡道。只见张远行赶紧装入随身一个锦袋里,然后小心放置在案上,从怀里掏出火石蜡块,扯过窗台上的油灯,点燃后细细的烤化蜡块,封在袋口。
“尊架何不先得一观,以辨真伪?”季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见他直接装袋封印,借故问道。“无妨无妨,季老为人信实,必不欺我,且此等天书乃有德之人才配视之,吾一介武夫,怎敢擅观。”“尊驾过谦了,昔年深宫中刺王子姬朝,万军中取南宫烈之首级,老朽不幸抑或幸哉,均现场目睹,今还历历在目。助老朽翻查数库之案牍文档,非学有所成,过目不忘之人不能也。尊驾文治武功,均异于常人,贵人得尊架相助,实大幸也。”“季老谬赞了,远行自幼随恩师学艺,下山得吾主提携,吾之所学,不及两位之万一也。”
张远行再三确认锦袋放置妥当后,拱手道:“季老稍做歇息,吾即可回禀贵人,旬日后必有回讯。”“尊驾放心自去,老朽别无他事,在此静候便是,”季聃淡然道。“就此别过,如有急事,还请以云雀告知,”张远行说罢开门而出,转眼间便不见其踪迹。
季聃慢慢踱出小屋,看着院角梅树上那只鸟笼,慢慢地走进前去,给里面添了点粮水,看着小鸟在开心的啄食,嘴巴喃喃道:“小黄啊小黄,这是你陪我度过的第五个春天了,明年春天,你我还在一起吗?”
《左传•定公五年》曰:“五年春,王人杀子朝于楚。”
“承帝冢然,翼辅雝卫。灾洚矢发,沮恒往行,三河飞涌。北过冀而奠,姒若忘鸟。宿岳麓庭,昶溢酉祈,水庐弗长,往求永定。华岳泰衡。崇楚事裒,劳余神禋,鬯曼吉徙。南渎衍昌。衣则食备,万邦皆宁,疆无漾漭!”一座恢弘雄伟的大殿内,一位身着青色大袍,头戴玉冠的中年男子双手持简,绕席踱步,侃侃而念道。面前一丈远的地方,静静的伏着一位身着黑衣短打扮之人,赫然是那张远行!
念毕许久,大殿内只有此二人,一片寂静。那中年男子缓缓开口道:“重之,你意如何?”张远行双手伏地,不敢抬头,声音沙哑道:“小人学识浅薄,难勘其中奥义。”“奥义,什么奥义!”那中年人突然暴怒,将手中竹简狠狠地掷在地上,快步走到张远行面前,气冲冲的指着他道:“为了一篇歌功颂德的狗屁文章,予一人经历十数载,耗费巨万,不惜工本,何其愚哉!”张远行见这中年男子暴怒不止,将头伏的更低一些,几乎贴在了地面上,不敢做声。
良久之后,那中年男子似乎平静了一些,又道:“重之请起,一路鞍马劳顿,早点退下歇息吧,”言语中透着一些凄凉和苍老。张远行伏在地上不敢擅动,仍低头道:“请王上珍重身体,如因此有恙,臣虽万死不能赎其中之万一。”“好了好了,你且退下吧,我也乏了。”那中年男子赫然是成周之周敬王是也,只见他满脸疲惫的挥了挥手,双目闭合,一副不想再多言的样子。
张远行从地上缓缓起身,躬身稍微活动了下早已跪麻的腿脚,看着王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何事?”原来那周敬王只是假寐,注意到自己这位腹心之人的模样,便知他肯定有事要言。“臣冒昧揣测此事前后,方才细思良久,觉...”,张远行斟酌道。
“讲!”周敬王睁开双目,口出一字。“禹王天书始见于前夏之王室密档,做不传之秘又假于商,后又收入我朝府库,传承有序,不应为虚言诓世,南宫烈赴枸楼峰得见禹王天书,实刻于峰顶石碑,吾亦亲见其安排拓印,不应有假。因天书奥秘难测,无人可解,吾向王上举荐前受藏吏季聃解译天书,历时一十六载,方得解译,期间吾亦参与其中,亦认为季聃所解颇有章法,不似随意造伪.而禹帝治水所现之力,人力断不可为,故此必有神力相助.禹帝顾惜后辈,想来必会将之传承于世,故现之禹王天书,不应有假也,”张远行侃侃而谈道,“吾读此书,也感同王上,无甚神言妙行,然则其中是否另有暗意,亦未可知”。
“哦,重之之意如何?”周敬王面色一缓,见事或有转机连忙问道。“王上若允,远行可携此竹简即刻拜见恩师,请他老人家一观,看是否里面还有蹊跷,”张远行道。“张成之那个老贼,屡次多番许之以高爵厚禄而不受,最后派了个徒弟过来凑数,”周敬王心里暗道,“算是不拂我的面子,如今事已至此,如能看出其中端倪最好,看不出,也好借此责难于他。此人若不为用,必除之以绝他人之念,皆对吾无损矣。”想定便正色道:“重之近来多忙于奔波,想必久未见张天师,予一人本应亲赴崤山问安,怎奈朝政繁忙,无暇分身,特命重之代为探望。竹简之事,亦可请天师端详。”“臣即刻前往,绝不延迟!”张远行跪地俯身道。
漫漫黄沙中,现出并行骑驴的一老一少。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头裹布巾,身穿短衣,脚踏草履,身后还背了一个大大的酒葫芦,口里一直哼唱着一支楚地小调。同行的总角女孩长得唇红齿白,圆脸杏眼,十分惹人喜爱。
女孩突然扭过头给老者不满道:“爷爷,爷爷,都唱了一路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啦。”“呵呵,乖雀儿,现在不想听,将来你要是想听乡音,恐怕只能求爷爷了,到时候爷爷还不一定愿意唱了呢,”老者笑道。“哼,我才不稀罕呢,我早就腻了那个地方了,有什么好想的,”那叫雀儿的女孩不服气道。
老者笑而不言,只是压低了声音,继续哼着可能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楚调。“对了爷爷,咱们昨日为何要在函谷关将好好的牛车撇下,问那尹喜要了这两匹瘦驴呢,”女孩撒娇道,“这破驴背又硬又不平,垫了两层垫子还咯得我屁股生疼,”说着女孩在驴背上七扭八捏起来。老者爱怜的看着女孩道:“乖雀儿,前面我们要走的是八百里戈壁,人烟稀少,水草难觅,牛车虽稳,但牛儿食量宽大,难以为继。驴儿虽瘦,但颇耐粗料,最宜远行。”“哦,”女孩似懂非懂应声道,“爷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呵呵,”那老者开心的笑了起来,“那是因为爷爷活的久了,自然就知道的多了,乖雀儿长大了肯定比爷爷强”。“那是!”女孩骄傲道。
《史记》曰:“老子修道德,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莫知其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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