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
老李头最近遇见些疑难杂症,凭多年行医经验无法医治,于是连续几天泡在医馆里查阅古籍。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
今天下这么大雨,没想到竟然会有人一大早来他这偏僻的医馆求医。
他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裳,理理胡须,伸手开门。
门打开后,他抬眼一瞧,正好外面又响了一声闷雷,闪电照在门口来人身上,把他吓得直接瘫坐在地。
门口是一身穿暗红色刺绣长袍的女子,发色和瞳色都极黑,肌肤苍白,嘴唇却是鲜红,跟喝了血的怪物一般。怀中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的少年郎,再细细一看,竟是银灰色的发色。
怕不是这女子将这少年喝血喝成这样!
老李头两股站站,身形颤抖的像筛糠子一般。
头用力往地上磕,大喊着:“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南烛看他这样,便顺着话茬,开口威胁:“半柱香之内,这小鬼情况稳定不下来,我要你的命!”
老李头忙磕头谢恩,起身将少年抱到自己的医榻上。
伸手探脉后说道:“这位公子失血太多导致气血不足,需得尽快止血进行抢救,之后再以人参养荣汤之类方剂调理。”
“那便抢救。”
赫连尘再度清醒,是在两天后。
他睁开眼四处观望,不见一个人,只是周围有些书架,里面放着发黄卷边的医经。
得救了。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红镯。内侧写着南烛二字。
他没甚经验,不知道女鬼现在所在何处。
兴许,早已回了镯子正等候他差遣。
他将镯子离自己更近,细细观察上面的纹路,只想着那嚣张的女鬼是不是真被困在这里。
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那儿傻看什么呢?”
赫连尘回头,南烛正靠在门框上,抱臂看着他。
南烛见他不回,忽然想到什么,又笑着开口道:“你全族被灭了,竟也不流眼泪吗?”
赫连尘一顿,唇齿间溢出一声冷笑,才抬眼盯她:“血都快流尽了,哪还有泪呢?”
南烛知道这是在点她呢,却毫不在意继续说着:“你在这吃住调养都是要银子的,记得自己去打工赚钱。”
“对了,别忘了你的头发和眼睛。”
头发,眼睛。
沧冥族人因血脉缘故,天生银发银眸。
修仙界有许许多多的瞳色和发色,红橙黄绿靛蓝紫都有,却独独只有沧冥族瞳孔是银色,头发是银灰色。
赫连尘伸手摸上自己的头发,那天上面沾满了血污,现在却是干干净净。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发现手腕和胸口的伤全部被包扎的很好。
心中一动,又去看南烛,眼神中凶意卸去几分。
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南烛不知这小鬼误会了什么,眼神都温柔了。莫名其妙间正想再交代几句,一个小姑娘从外面端着水盆,肩上搭着毛巾走了进来。
“小郎君,该换药了。”
少女声音如轻铃一般,温软可爱。
赫连尘一见这女孩,便知道是自己想多了,眼神登时又冷了下来,将那少女吓了一跳,声音颤抖地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赫连尘眼睫一眨,收起情绪回道:“没什么,劳烦姑娘为我换药了。”
少女手法细致,不一会儿就重新上药包扎好了。
南烛见她准备帮赫连尘洗头,就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她。
小姑娘不明所以,疑惑间抬头看她。
南烛弯腰温声说道:“姑娘,他这发色着实难看,还请你帮他清洗时用这染料染成黑色。”
南烛长相不似传统女子柔美,面容多了几分俊俏和凌厉,眼神也深沉,打眼瞧去,雌雄莫辨。
此刻她温声细语,眼神柔和,头发又用暗蓝色发带高束在脑后,瞳色如墨,眉眼间隐隐风流。
小姑娘瞧着瞧着,如鹅蛋般白腻的小脸渐渐红透了,只机械的点点头。
南烛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发顶,又道:“医药钱先赊着,到时候等这小鬼赚够钱了就还。”
说罢就踏门而出,寻乐子去了。
只余低头娇羞的少女和陷入沉思的赫连尘。
距月隐谷屠杀已有五日,南烛恢复鬼身后,又回到了月隐谷。
山门凋敝,房屋破败,又因为那场遮天蔽日持续连下三天的大雨,谷内一片泥泞。
好在她是鬼身,和阳间自动有层壁垒隔膜,不仅不会叫人看见,还能够不沾这些污秽。
沧冥族灭族后这几日,不少门派都派人来查看过,大多在震惊几百高阶修士全军覆没之余,对沧冥族灭族一事幸灾乐祸。
“才两百年就被仇家灭了,有哪个门派族别活这么短的?”
“哈哈,恐怕是驭鬼之术违背天道,叫老天亲自给收了吧!”
“就是,那驭鬼之术简直悖于纲常,有违人伦,迟早要自取灭亡!”
南烛就听着这些嘲讽,来到了比武场。
说是比武场,如今只剩个残败的石头台子了。当日水镜之中的赫连礼,便是在此处身亡。不知此时他的遗体,还在不在。
她走进去寻,绕了半个比武场,靠着他身上上好的天蚕丝制成的长袍和银灰色长发,才从那一具具躺着的尸体中,寻到那被雨水侵蚀后腐烂破败的残躯。
南烛蹲下身去细看,很多恶心的尸虫从伤口、眼眶钻进他的血肉中蠕动。
这是人死后的样子,身体腐烂后的样子。
哪怕是创造驭鬼之术的沧冥族族长,也没法改变,没法复生。
她静静看着那肮脏的腐尸,本该是无比快意。
可心底却无论如何都不是滋味,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混扰的她心烦。
南烛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恻隐之心动的还是早了些,更是动错了。
赫连礼一死便能投胎,比她好了不知多少倍,又怎会需要她的同情。
如此想来,当日便不该一时冲动,非要跟赫连礼对着干,与赫连尘那小鬼签订鬼契,放任他去报那灭族之仇。
让那小鬼放干血后俩人一道去地府喝孟婆汤,哪还有这些屁事。
“赫连礼,你真该死啊。”
南烛正想着,后背却忽然一阵钝痛,封印松动,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她这才平稳情绪,站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朝谷外走去。
赫连尘半月之后就能自如下床行动了。
医馆里也赊了不少钱,他也就准备去饭馆当个小厮什么的,先把欠的账给补上再说。
刚从里间出来,就看见老李头在柜前算账。
一看见他,便喊道:“公子留步!”
赫连尘走到柜前,他才十二,身高只比那黑漆木柜高半个头。
“小公子,这段时间救治再加上汤药、吃饭、住宿的费用,还有兰茵的人工费,您一共欠了医馆四十两银子。”
“再加上您和南烛姑娘置换新衣,发带,买油纸伞的钱,算下来,一共在医馆赊了五十两银子,这些都记在账上了,您别忘了。”
赫连尘略有些头疼,他一直在谷内,不知外面的物价,却也知道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为何我要负担她的欠账,让她自己还!”
老李头难为地挠挠头,说道:“可......可南烛姑娘大概半月前买完伞就没再来过......”
没再来过?什么意思?
赫连尘抬手,见锁魂镯还稳稳套在手镯上,才松了口气。
既不是死了,那便是去哪处潇洒了吧。
这又关他什么事,反正她也根本不把他当主人。
老李头见他不吭声,怕他有什么不满,又忙补充道:“南烛姑娘对照顾公子也算尽心尽力,昏迷期间她一直在里间陪着看着,都不曾合眼,您看......”
赫连尘眼皮一跳,眨了眨眼。
难道这女鬼真是关心他?
转念又想到,自己前脚刚拿鬼契胁迫她,这女鬼用汤药吊着他一口气就不错了,又怎会亲自守在里间?
怕是在后山山洞里睡了太长时间睡不着罢。
想通这一层,赫连尘心底冷笑一声,朝老李头点点头说道:“您放心,五十两,我会一分不少的还回来。”
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在还清账之前,还请您继续让我住在这儿。”
老李头还能怎样呢?打又打不过,赶也赶不走,兴许还因为心底那一丝同情心,只得默认同意了赫连尘的暂住。
赫连尘在门前有两个幌子的饭馆当了个小堂倌。
店规模不大,菜样也少,只做些地方炒菜和基本吃食。
当然月钱也少,扣去吃饭,只留下半吊钱,医馆里赊的账不知要还到猴年马月。
他虽然小,但胜在长的白净可爱,老板娘也乐意把他招作吉祥物来吸引顾客。
所以时常让他负责跑堂,做些端茶、送饭菜的工作。
“季尘!端菜!”
赫连尘听见厨师吆喝,忙跑去疱屋去端,路上一下撞到个人,磕的他一哆嗦。
他抬眼刚想道歉,恰好接下那人对他的臭骂。
“臭小子,没长眼啊?”
赫连尘忙垂下眼,弯腰说:“对不住,客人。”
那人见他这小屁孩低眉顺眼,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放狠话道:“下次注意点儿!”
赫连尘这才去端菜。
因为去的晚了,又被厨师骂了一通才作罢。
戌时打烊,赫连尘脱了短褂和蓝围裙,跟老板娘道别后才出门。
刚走没多远,到一个小巷口,就被一群小孩给围住了。
个头都跟他差不多高,其中有一个小胖子,走在最前头,看着是他们的领袖。
“丑八怪,把钱拿来!”
赫连尘眉头一蹙,看向他道:“去找你爹娘要。”
小胖子被他眼刀一剐,吓得后退半步,又想着不能露怂,继续说道:“别废话,赶紧给我!”心想:他爹娘给的钱怎么够请自己的兄弟都吃糖人!
“要是我不给呢?”
这时旁边一个小孩坐不住了,开口喊:“那就别怪我们揍你!”
赫连尘心里有些好笑,接话道:“我身上没钱。”
小胖子捋捋袖子,有些不信:“你明明白天都在店里干活,当小二,怎么可能没钱?”
赫连尘把自己两只裤子口袋整个掏出来给他看:“真没钱。”
“不瞒你说,我所有的钱一赚到手就去还我爹买棺的钱了,根本没剩的。”
听了这话,小胖子突然愣住,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爹死......了?”
“对,我爹刚死不久,我没娘。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小去饭馆跑堂?你当我闲得慌?”
听了他的遭遇,其他小孩也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家里虽然不富裕,可爹娘都在,每日给点零花钱,这个年纪,还能称得上是无忧无虑。
可这个银眼珠的丑八怪从小就没有娘,爹又死了,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就要跑堂赚棺材钱。
他们还去抢他,当真不是东西。
此时此刻,愧疚感溢满了这群小小的孩子。
小胖作为领袖最先站出来,掏出自己兜里的几文钱摁到赫连尘手上:“兄弟,你别难过,我的钱虽然不多,也能让你买两个包子。”
其他小孩也纷纷掏出自己的钱递给赫连尘,也不叫他丑八怪了,还拍拍他肩膀表示鼓励,只是拉不下脸来道歉。
赫连尘垂下眉眼,很难过感激的样子说道:“谢谢你们......”
还跟他们交换了名字,做了朋友。
等他们走远了,才听到头顶梧桐树上传来人声:“连小孩子的钱都骗,真缺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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