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新百盛大楼已经烧得只剩一个框架,猩红火焰在框架中翻涌着,宛如一只狂暴的困兽。商场门口的广场上,消防车的灯光和火光将漆黑的夜空映得五彩斑斓,消防工作人员在设备间匆忙的行走,几个消防员正拿着高压水龙头向楼上喷射,人声、火声、警笛声混作一团,但火势丝毫却不减。
突然地,像是收到了某种讯号,火焰开始减弱。城市上空,月亮依旧明亮。
在新百盛商场对面,一栋更高的大楼上,一个老头在火焰的狂啸之外巍然不动,身上宽松的老头背心在夜风中轻轻鼓动着。他那双有着昏黄巩膜与涣散虹膜的老眼注视着下方燃烧着的大楼。
广场上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声——一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居然健步如飞地从翻腾着火蛇的商场大门里冲了出来!
"那是什么?"老头皱眉嘟囔了一句,抬手在耳朵上的无线耳机处摁了一下,"龙潭龙潭,这里是水蛇,检视监视器,探测器,新观测目标创建,002。"
"水蛇水蛇,龙潭收到。监视器,探测器已检视,新目标已创建。探测器,001信号40.735,对数减弱中。"
"半哨时间间距报告001信号数据,完毕。"
平静冷冽的女声开始报告数字,老头凝视着下方那奔跑着闪着火光的身影,它在夜路中穿行,在身后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轨迹。耳机中报告的数字越来越小,火光也越来越弱,直至熄灭。
"无限趋于0。001号目标确认清除。"与此同时,女声也停止了报告。
"水蛇收到。龙潭龙潭,任务完成,延时记录24小时,任务纪录封存四级机密,截至目前纪录立即上交委员会。"
"水蛇水蛇,确认四级机密?"一直平静的女声居然带上了一丝疑惑的情感。
"封存纪录,不要多问。非权限达标人员禁止访问。"
"龙潭收到,任务完成,欢迎回家。"
"我还有点其他事要办,你们先完事了吧。"老头说完,在耳机上点了两下。他的身影背着光,枯瘦的四肢显得越发枯槁。他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黑暗中空气开始扰动,翻涌,扭曲,最后隐约显示出一条巨大的龙的影像。
一路奔跑着,游然到了家门口,却停了下来。
除了手背上那一点烧伤,还有一身的烟尘,他的身体并没有受火灾的影响。可是他刚刚摔倒的那几次,还有从夹缝中挤出时骨骼碾压肌肉的痛苦仍令他记忆犹新,但现在却没有任何感觉。
从火场里几乎完好无损地逃出来,自己算是全天下独一份儿的。
游然并不觉得自己身体又这么强悍,他摸摸自己的背,又试着扭动了几下自己的肩胛骨,没有疼痛感觉。怎么回事?大概是因为自己运气比较好,没有伤到要害吧?
游然摇摇头,把疑惑甩在了脑后,推开了家门,母亲正在客厅中等着自己。客厅很昏暗,只有一旁的饭桌上方的灯开着,透出的光亮让游然可以看见母亲的身影。她颓唐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游然原本扬起的心又坠入了谷底。"妈,我回来了。"游然向母亲喊了一声。
母亲一抬起头就看见他一身的肮脏,赶忙站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一身弄成这样?"
"没事啦,没事啦,就是路上摔了一跤。"游然嘻嘻笑了两声,说道。
"真是的,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会摔跤,看你手上还摔成这样!赶紧去洗一洗,消消毒。"母亲皱着眉头责怪道,从茶几底下拿了双氧水走过来。
"妈,妈,我自己来,没事的,你先吃饭吧,等我这么久,饭都凉了吧?"游然笑着,接过双氧水就跨步进了卧室,拿上换洗衣物就去了浴室。母亲在客厅里揣着手直叹气。
洗漱完毕,饥饿感立马就涌了上来,游然坐到饭桌旁,母亲已经坐在了桌边。饭桌上方的灯也不是很亮,原本就不向阳的家里昏暗越发凸显。
游然原来在路上想好了一大堆话要和母亲说的,他在商场遇到了火灾,战胜了火灾,不再是那个高考四次失败郁郁不得志,人生黯淡的人了。高考四次失败又怎么样?他的人生少说还有六七十年呢。也许机会在后头,梦想也并不一定要年轻时来实现。
但他现在坐在黯淡的灯光下,面对一脸愁容的母亲,他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火很大,但就是他被烧死了,除了母亲之外,也应该没有人真正的在乎吧。
游然忽然没了食欲,就坐在桌边不动碗筷,母亲看起来也不想吃东西,坐在那呆呆的盯着桌面,两人就这样看着饭菜冒出的稀疏白雾在灯下挥舞。
他今年21岁,这已经是他第四次高考失利了。
第一年游然是信心满满地走入考场的,那年他才18岁,杨瑾瑜和他是同桌,她长得很漂亮,成绩也好,游然还记得那是春天,他们不知道是从什么话题开始聊起的,游然说:"以后我想做摄影师,你呢?"
杨瑾瑜想也不想就说:"我想考上中央戏剧大学,当演员。"
"那我以后也考中戏咯,专门拍你。"
杨瑾瑜笑了起来,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充满了笑意,上挑的眼尾像开了一朵桃花,"行啊,到时候咱俩搭伙。"
他还记得那个夏天,他拼尽全力的样子,就只是为了一次聊天中偶然许下的承诺,他信心满满地步入考场,因为他真的付出了努力。
最后分数出来,杨瑾瑜超中戏录取线36分稳稳地进入了心仪的大学,游然则以七分之差无缘中戏。
那个暑假他在电话里和杨瑾瑜聊了很多,具体聊了什么却都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只记得自己很难过,坐在书桌前,窗户外是对面那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居民楼上的爬山虎只剩一片叶子,一阵风吹来,那片叶子缓缓地飘到地上。
游然选择了复读,他重振旗鼓,踌躇满志,对母亲说:"我实力在的,只是失误而已。"母亲也非常相信他,微笑着点头,那年母亲头发还是一片乌油油的,没有一根白发。
游然非常相信希特勒的一句话:"考不上,就二战。"
于是第二年,他以十分之差再次错过中戏。
分数出来的时候,母亲和她在电脑面前哭的很惨,他发消息给杨瑾瑜,她回复说:"我相信你的,我会等你。"于是游然擦干眼泪说:"再来。"母亲也擦着脸,一边点头。
第三次复读时的碰到了第一年教他物理的老师,老师用近乎惊恐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带着迟疑与试探的表情问道:"你不会……成我同事了吧?"游然尴尬地向他解释自己还在复读。老师双眼噙满了泪,郑重地拍了拍游然的肩膀。
那年他几乎是带着绝望去学,白天在文言文中醒来,晚上又在英语单词中睡去,他几乎把上厕所的时间都挤来自习,而他的三餐已经不能称为"吃"了,他不仅喝汤,他的饭和菜也几乎是喝掉的,结果那年春天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第三次高考,他的胃病发作,在剧痛中,他考出了三年来最差的成绩。
那年游然躺在病床上翻开了一本名为《大裂》的小说集,看着里面主人公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遭遇,他没忍住笑了出来。而隔着病房紧闭的门,他听见外面传来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声,他发消息给那个女生,她没有回。
他的同班同学还举办了毕业庆祝会,一群同学把他从病床上扛到了KTV,他们喝了酒就开始耍酒疯,其中一个搂着他的脖子,举着啤酒大喊着:
"别怕,兄弟,我相信你!游然的然,是燃烧的燃啊!"
现在回想起来,游然觉得那真可笑,希特勒的希还他妈希望的希呢。
那天他在KTV里滴酒未沾,但当他走出充满酒气的房间时,却好像伶仃大醉了,他听见不知哪个包厢里传出闽南语的凄怆的歌声:"六死三留一回头,拼命到了这里,再继续拼命,继续拼命,难道命就这么不值钱吗?又或者说,落魄就是我们的宿命?"
第四年,他与母亲事无巨细地准备着一切,他几乎把所有教材都背下来了,就等那一搏,他都快分不清自己是为了杨瑾瑜而读,还是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结果那一年,由于高考移民,他所在省的考生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录取分数线自然水涨船高,他离那条线差了0.5分。
其实已经不算差了,母亲这次没有哭,但游然在卧室里哭了很久,杨瑾瑜没有来问他的成绩,他大概也没有向她汇报的必要了,他打算放弃摄影去另一个分数较低的大学学会计。会计是那个学校最好的专业,而这正是游然与母亲所需要的。在他戏剧性的四年复读生涯中,他们几乎荡尽了家财。会计专业很方便找工作,能赚很多的钱。此前游然一直憎恶资本家的剥削行径,而现在,他即将成为资本家剥削的对象。
看着面前的饭菜,尽管毫无食欲,但游然还是吃了大半,留了些给母亲。母亲呆坐着,游然知道他会把东西全都吃完的,他们家现在的经济状况经不起一点浪费。
"我吃饱了,进房间了啊。"游然说,抽了张纸擦嘴,进了房间。
关上房门,夜晚静寂得可怕,蟋蟀有一句没一句地叫着。他躺在床上点开自己用了六年的MP4,沉痛的男声伴着凄切的女和声唱道:
"失望的人,这次没能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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