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游然把那个信封塞进垃圾桶后,"赤岗大学"就再没来找过麻烦,两个多月水流般过去,到了财经大学开学报到的日子了。
游然身上挎着大包小包,母亲手里也提着一个大麻袋,两人艰难地从公交车狭小的门中挤了出来。游然本就晕车,在历经半个小时,狐臭汗臭的熏陶后,下车时只觉得肺都在震颤。
游然在动车站前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又被车尾气味和沙尘呛得一阵咳嗽。
动车站广场前的马路上排满了大大小小各种车辆,挤满了各色人群。鸣笛声,人声此起彼伏。数不清的准备去大学报到的新生和他们的家长们拎着行李,随着涌动的人群进入候车大厅。
"妈,你把包给我吧,我自己进去等就好了。"游然说着,空出一只手向母亲摆了摆。
"你一个人怎么提得了这么多?"母亲说。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会提不动?嗨,先给我。人这么多,你帮我提,待会被人挤散了,怎么找?拿来吧,"游然把身子向前一伸,拿过包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担心我。"
"那你看好一点,别给别人顺走了东西。"母亲叹了口气说。
游然向她撇嘴一笑,说:"小偷不是瞎子,知道谁有钱没钱。走了啊,拜拜,到了给你打电话。"
母亲抿着嘴,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无风无雨的沙漠。"路上小心。"
"走了。"游然再次呲着牙向她一笑,费力地抬起一只挂着大小塑料袋的手招了招,然后转身向候车厅走去,陷入了一片人海里。
随人海向前涌动了好几步后,游然还是没忍住,回头望向母亲,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他看见母亲身穿着黑衣的离去的背影,就像沙漠中沙丘上的一块岩石在灼热日光中投下的阴影,人群的脚步与汽车的车轮扬起的沙尘暴,几乎要将她淹没。
游然了解一点母亲的过往,她曾经失去了他的爱情与理想,而现在她的儿子也丢掉了爱情与梦想。人很多,挤来挤去,他们注定落魄且平庸。
游然回过头,驼着背,一头扎进人流中,继续前进。
几次转乘列车,他终于到达了财经大学。办好各种手续后,他拖着一身的行李找到了自己的宿舍。
游然是第一个到宿舍的,与他同宿舍的家伙晚了好几天才到宿舍。宿舍有八个人,游然的床位是最靠里面的架子床的上铺,他的下铺是一个蛮活泼的衰仔,中等身材,一张国字脸,名字叫杨伟昌。
好名字。游然一听说他叫杨伟昌,就预感这家伙之后大概没什么机会被喊全名了。
还有另外几个分别叫张家成,陈玉明,肖杰,王云涛,徐杜,杨群和许德。最初一个星期,宿舍里几个人都断断续续地有去上课。一个星期后,大部分人都原形毕露了,其他人还有偶尔出门去吃饭。杨群和许德买了很多包装食品,除了上厕所和出门买东西之外,几乎再没离开床。
王云涛在第二个星期就找到了女朋友。那个女人总是化着很浓的妆,三天两头就往他的宿舍来,偶尔帮王一涛洗衣服,又或是两个人一起拉住窗帘躺在床上。女人总是穿着低胸的衣服,弯下腰来洗衣服时,里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冲着所有看向她的人都眯着眼,不明不白地笑。
王云涛又黑又瘦,留着一个书本头,总是穿着紧身的黑色牛仔裤。有一回他搂着他的女朋友躺在床上,没拉住帘子。女人很白,身材有点走样,游然从他俩的床前经过,看见两人抱在一起的情景,就好像黑蚂蚁抱着自己的卵。
课堂上的人越来越少,游然和杨伟昌还有张家成算是上课最多的。张家成长得很端正,论脸算是宿舍的舍草,但他很矮。
一次游然与他去校外的超市,收银的阿姨和蔼的看着他,说:"这里有给初中生打折。"
张家成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脸一下红的像西红柿。他垂头丧气地出了店门,仿佛一条被打败的狗,原本捉襟见肘的身高更矮了。
课堂上偶尔有个女生会和游然坐在一起,游然从来都不敢看她,因为她涂的睫毛膏让她的睫毛看起来就像一堆苍蝇腿。
从第二个星期开始,张家成脸上就开始出现厚重的黑眼圈。因为他的睡眠本来就很浅,而王云涛经常在大半夜和他的女朋友通电话。上课时,他常常困得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偶尔他会伸出胳膊摆在游然面前,游然就在他的手臂上用力一拧,他一个机灵坐直了,但过不了一会儿,他的头又晃晃悠悠地垂了下来。
宿舍里一天到晚都拉着墨绿色的窗帘,从窗帘透进来的外界的光把每个人都照的面如死灰。随着时间推移,宿舍的内务越来越乱,各种杂物越积越多,最后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小道供人进出。杨群的床边,经常放着一堆空饮料瓶,不知何时瓶中开始出现了淡黄色的液体。一开始游然以为那是啤酒,但为什么要把啤酒倒到塑料瓶里呢?
后来游然才知道,那是尿。
游然尽量减少自己在宿舍里的时间,一般都泡在图书馆里。只要他努力地去读,就有可能考上中央戏剧大学的研究生。杨瑾瑜或许早就忘了他了,但他还是想去中央戏剧大学,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奇怪的执念。可能他还对四年前的誓言抱有执念,又有可能…………他只是想找个借口逃离当下。
南方的梅雨悄悄到来,潮湿的空气渗进每一面墙里,又让每一面墙渗出水来。建筑物内的瓷砖地板湿滑得像是溜冰场的冰面,一天内能滑倒十多个人,一个月里可能就有几百个了,好几个还摔得骨折,有一个似乎是摔成了脑死亡。但谁知道呢,又有谁会在乎呢?
有一场雨连续下了三天,那三天游然都没回宿舍,在网吧里睡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时天稍稍亮了一点,雨也停了,湿漉漉的天地间泛着泥土的气息。
游然打算回宿舍一趟,洗个澡。刚走到宿舍所在楼层时,就闻到了一股粪便的味道。他推开宿舍门,那股阴暗粘稠的气氛顿时涌了过来。他沿着"小道"往里走,沿途看见杨群床前的几个尿瓶子,其中有一个倒了,液体流了出来,散发着阵阵骚味。
他在阴暗中摸索到了自己的床位爬了上去,下铺的杨伟昌感受到床的晃动,口齿不清的说了句:"游然?"
"是我。"游然说,爬上了床,但他躺了没两分钟就躺不住了,可能是因为这些天他都不在宿舍,比较敏感,床下不远处传来的尿骚味让他无法忍受。
他爬下床,走到杨群床前,用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分别捏起两个瓶子,小心的走到厕所里,倒掉了瓶中的液体,再把瓶子向垃圾桶扔去。垃圾桶已经很久没倒了,垃圾在桶口堆了起来,瓶子砸在上面又滚了下来,"哐当"的滑落在地上。
游然洗了个澡,躺回床上,尽管尿味还是萦绕在周围,但疲惫还是将他慢慢地推入了睡眠中。恍恍惚惚间,他听到又有人开了门。
是肖杰回来了,他也在上铺床,就在游然的旁边。肖杰中等身材,一张瘦猴般的尖脸,蒜头鼻,厚嘴唇,相貌平庸,但是家境不错。
他爬上铁架床的梯子,梯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下铺的王云涛似乎被吵醒了,不满地"啧"了一声。
游然刚住进网吧的时候肖杰已经在网吧里卧了四天了。那三天里游然就坐在他的邻桌。
肖杰几乎不离开那张已经破了皮的大转椅。在黑暗的机房里没有黑夜和白天,他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投入到屏幕中那绚烂的世界里。那里有白雪峰顶的雄浑雪山,点缀着白花的广袤草原,有神奇的魔法,怒吼的巨龙与身姿娇美的少女。没有垃圾,屎和像屎一样的人,也没有装在饮料瓶里令人反胃的尿。
在那里他拥有伟大的梦想与无穷的力量。他举世瞩目,没有一丝生活的苟且。
因为极端不规律的作息,肖杰的皮肤黑黄,眼睛下挂着大大的眼袋,走路摇摇晃晃,明明才二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一个饱经折磨的中年人,却又没有中年人成熟的气质。
听到肖杰在自己旁边的床上躺下,不知怎的,游然忽然就没了睡意。
他弯起头,说:"肖杰,回来了?"
"嗯,"另一头的肖杰应了一声,声音微弱而嘶哑,"没钱了。"
游然心里一酸,自己也没钱了,打工挣的钱只能勉强维持一学期的一日三餐,母亲那里更是不能指望。尽管知道可能会冒犯到对方,但游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没怎么去上过课,你来这个大学是为了什么呢?"
肖杰那边似乎是没听见一般陷入了沉默,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音。
正当游然准备再问一次的时候,他才慢慢地说道:"我的高三根本就没读过书,我是买进这个大学的。"
游然躺在床上盯着昏暗的结了一团团沾满灰尘的蜘蛛网的天花板。"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游然说。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这回游然没打算再问他,他隔着床都能感觉到肖杰渐渐慌乱的呼吸。
"就是不知道啊,"他说,不知怎的,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不知道。"他把脸埋到枕头里,呜咽起来。下铺的王云涛不满不耐烦的骂了句"操你妈"。
第二天,张家成没和游然和杨伟昌一起去上课,因为他实在是困的起不了床。上完课,杨伟昌总爱和几个朋友出去逛,而游然的课余时间都是在打工或者泡图书馆。
游然白天去上课,晚上在图书馆自习上三五个小时,然后又在便利店值上四小时的班。游然回到宿舍时,往往所有人都已经在床上休息了。
王云涛在和他的女朋友打电话。游然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是如何说出这么多生活见闻的,他和那个女人的聊天内容一般都是他在吹牛逼。要么是他的昔日情事,要么是惊心动魄的冒险或各种人对他从不屑到俯首称臣的故事。
今天他讲的是自己高中毕业后的单人摩托旅行,这明显是假话,他连摩托车都不会骑,他只会骑小电驴。
聊到后头,他就忘情的忘了控制自己的声音,两人狎昵的笑声回荡在宿舍里。
"王云涛,小声一点。"对面的张家成忍不住了,说道。
王云涛沉浸在女人的赞美中,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笑着。
张嘉诚突然猛地用拳头一砸床板,轰的一声爆响,这声巨响甚至让他下铺的杨群蠕动了一下身子。
"王云涛!"他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我他妈让你安静!!"
王云涛终于听见了,他不满地大声说道:"我打电话关你他妈的屁事!"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吵到我了,你想打电话可以出去打。"张家成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怕吵,你不会搬出去住吗?"王云涛冷笑着说,"穷逼矮包子。"
紧接着是一段沉默,但没有人感到轻松,宿舍里的空气仿佛被凝成了一大块凝胶粘稠的窒息感,挤入每个人的鼻腔,然后渗入肺和血液里。
游然听见张家成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木板形变发出的哀号,余光里,张家成从上铺一跃而下,一把掀开王云涛的帘子。
"你他妈干嘛?!"王云涛惊恐的尖叫声顿时充斥了整个宿舍,王云涛虽然比张家成高,但四肢瘦得像黑蚂蚁,在五大三粗的张家成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又是一声令人惊心肉跳的肉体碰撞的闷响,宿舍里大部分人都被惊醒了,杨伟昌,肖华,许德都连忙围上去劝架,游然没有动,他偏过头去,看着杨群的床位,那沾满污垢的帘子仍是波澜不惊。
"诚哥,诚哥!冷静点啊!!杨伟昌大叫着,从后面抱住了张嘉诚的腰,许德拉住张家成将要再次砸下的拳头,张家成被几个人扯到后退几步,双眼通红地瞪着蜷缩在床铺角落里的王云涛。
终于有了可活动的空间,王云涛挣扎着坐起来,他的右眼上挨了一拳,滑稽的肿起了一片青紫。他颤悠悠地指着张家成,说:"再来啊!信不信我打死你。"
张家成闻言,又想冲上去,却被几个人抱住,动弹不得。"都他妈放开!"他大吼着,"我要杀了他!"
"家成,冷静点!别为了一个孬种犯事!"许德大叫着,用力控制住他。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告上学校你打架斗殴,到时候看你不得完蛋。等你退学了,你就知道颜色了!"王云涛有点露怯,捂着肿起的右脸,口齿不清地说。
张家成渐渐地冷静下来了,但嗓门仍是震耳欲聋。"告啊,去告!没有人拦你。"他冷哼一声,"都是他妈的烂人,看谁搞得赢谁。"
游然躺在床上,麻木地旁观着一切。一股了无意义的感觉突然漫上了心头,这个凝滞空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
"嘭!"
门被用力的推开,宿管满脸怒容地走了进来。"吵什么吵!要造反吗?都在干什么?"他扫视着宿舍里的所有人,王云涛向床里瑟瑟了一下。
最后宿管的目光定格在了满脸通红的家成上。"你干什么?脸红的像个猴子屁股似的。"
张家成闻言冷笑一声,下巴一抬,示意了一下坐在床铺角落的王云涛。"你问他。"
宿管眯起眼盯着王云涛,所有人也看向他,王云涛缩的更小了,张了张嘴,眼光瞥了一眼张家成,张家成凶狠般的目光让他猛地瑟缩了一下,细瘦的四肢纠缠在一起,似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他无助地转动着眼珠,最后才小声说道:"他…………他从床上摔下来了。"
宿管又打量了一下宿舍里的人,咬牙切齿地说:"都注意点!大喊大叫的,自己不睡,别人要睡!"他威胁地用手里的电筒向他们指了指,走出门去,又"砰"地关上了门。
几个人都面面相觑,张嘉诚不屑地看了一眼王云涛,转过头去,说:"杨伟,有邦迪吗?"
杨伟唱无奈的皱起脸,却怨不敢言。"我叫杨伟昌啊拜托……邦迪在这,拿去吧。"
每个人都忙活自己的去了,一场闹剧骤然而起又马上尘埃落定。
游然下了床,看见王云涛呆滞地坐在那里,王云涛发现了游然在看他,马上拉上了帘子。
游然看向杨群的位置,床位旁的瓶子被推倒了几个。游然走过去,拍拍他的帘子,立刻感觉到接触过帘子的手的皮肤上一片粘糊。"麻烦以后别再尿在瓶子里了,味儿很大。"游然说。
没有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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