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四年。
北方大旱,良田无收,饥民争食田鼠,直至绝迹。
三月。
鼠疫四起,人尸遍野,蛆虫横生,十室有九空。
四月。
匪寇李自成率贼军围京师,崇祯无奈,自缢于煤山,殉国,城门破。
平西伯吴三桂引清军进关,激战贼军,血染一片石,险胜,入京师。
五月。
大明福王朱由崧于南京即皇帝位,延续国祚,年号弘光。
满清多尔衮奏请顺治择日南下,移都京师,以窥天下。
六月。
英王阿济格奉密旨进军山东,攻占武城,阻击向西逃串的贼军郭升部,命平西王吴三桂率关宁军驻于南郊,拱卫城池。
数月前,山东饥荒达到顶峰,街巷间不时有百姓倒地;数日内,爬满蛆虫的腐烂尸首散布全城,血水从溃肉中流出,染红了青石路面;直到最近,疫情缓解,仅剩的百姓纷纷回城,开始着手清理。
南街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但大多数门庭紧闭,只是零星开了几家,路上行人更是稀少,只有寥寥二三十,但都有一个共同点——瘦。
武城是座小城,但处在前线,所以防守十分严密。
城墙顶部,密集的站着八旗步兵,他们都穿着清军标配的铜钉棉甲,而城墙上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城楼里,也驻守着数量不少的八旗精锐。
城门处,盘查极为严密,所有百姓必须搜身,包裹全部打开;当然,在饥荒和鼠疫横行的北方城池,兵比百姓多。
亲兵哈桑骑着马,靠刷脸卡进了城门,为紧随其后的吴三桂开道。
看着哈桑光秃秃的脑袋,只有后脑勺正中留着铜钱大小的一撮头发,还编成了一条小辫,吴三桂心中只冒出一个“丑”字,满清早期的“金钱鼠尾”发式真他妈恶心,典型的边缘民族风。
几个百姓正蹲在路上,清扫着石板上的残血,尤其是板面上那些细小的凹槽,血液早已渗了进去,很难清理;毛刷与石板的摩擦声清晰可听,一股淡淡的腥味传来。
哈桑抽动皮鞭,呵斥道:“平西王进城议事,贱民速速让开!”
远处的四五人听到后,纷纷让道,只有几步开外的一位头发全白的老者,仍然继续刷着,并自语道:“儿啊,你放心走吧,还有一会就刷干净了。”
因为瘦弱,他的身上几乎没有肉,略显宽大的衣服贴在后背,肩胛骨和脊柱的轮廓都显现了出来。
哈桑爆怒:“老不死的,不想活了?”
老者并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认真的刷着——由此推测,他肯定是一位聋人。
循声出来的店家想去拉他,但为时已晚。
皮鞭在空中抽响,狠狠的打在了他的后背。
老者侧身倒了下去,但依然保持着深蹲的姿势,全身蜷缩着,四肢微微抖动,脑袋搭在青石板上,凹陷的双眼惊恐的望着施暴者。
旁边,颧骨高突、面色灰黄如蜡的少年目睹了一切,走了过来,发出了汉人的怒吼:“清狗,滚回辽东!”
哈桑气得脸部抽搐,将腰刀拔了出来,砍向少年头部。
少年也不避让,反而仰头向上,凝视着刀锋,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刹那间,吴三桂将长柄斩刀横在了少年头顶,挡住了腰刀:“武者的刀......不斩百姓!”
哈桑转过头,两眼一眯,右手握紧刀柄,左手按住刀身,使劲往下压,但依然被斩刀死死顶住:“平西王,就一个贱民而已!”
吴三桂目光如炬:“贵贱都是民,天下的臣民!”
哈桑见时间已久,怕耽误正事,慢慢将双手卸了力,将刀抽回,嘲讽道:“差点忘了平西王也是汉人,哈哈哈!”
少年听到“平西王”三字,并不领情:“你就是吴三桂?”
见马上之人并不作答,他又愤愤说道:“国贼,不是你引狼入室,大明怎会惨遭屠戮?”
吴三桂仍不应答,脸上闪过一丝被误解的忧愁。
或许,清军厉害的不光是重步铁骑,还有潜藏的舆论制造力。
只是他们不知道,眼前的平西王已经换了主人。
二十天前,现代的靳言正在湖南一座地下墓室进行考古工作;不料,一个神秘机关被触碰,顿时天旋地动,一道强光闪过,自己就回到了一六四四年,还成了“怒发冲冠为红颜”的吴三桂。
靳言为了在这乱世活下去,只有硬着头皮扮演新的角色,至少新身份的起点还算不低。
为了尽快熟悉军务,他大量翻阅公文,无意中从一个密盒内找到了那封改变历史走向的回函。
两月前,李自成攻入京师,逼死崇祯,将吴父下狱,贼将刘宗敏又霸占其妾陈圆圆。
吴三桂为报国仇家恨,以十万两白银和关外屯田作为交换,发密函向清军统帅多尔衮借兵两万。
多尔衮回函,假意同意,等关宁军与贼军激战时,亲率六万八旗精锐破关而入,击败贼军,而后违背约定,进占京师。
满清为了转移汉人仇恨,制造舆论,将吴三桂借兵之事说成卖国求荣,反正是汉人将领放我们进来的,要恨就恨他吧。
吴三桂发现被骗,又没有把握干赢清军,只得接受平西王封号。
但历史不是政治,历史就是历史,吴三桂不是国贼,历史必须为他正名!
靳言已经派人向南京送去密函,表示心向大明,只是半月过去,还没有消息。
同时,他也开始慢慢接受了新的身份。
从今往后,我就是吴三桂!
我将统领关宁军,誓死抗清,只是眼下还得寻找契机。
半路上,几位清兵在列队巡逻,哈桑停下马,躬身在领头的耳边说了几句,用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吴三桂顿感少年凶多吉少,只是祈祷他能活下来——活下来吧,少年,有你们,大明才不会亡。
路上的清军开始骤然增多,道路两侧每隔十米就有两位身穿红白棉甲的清兵驻守,十字路口处设有拒马,扼守的清军不下二十人,巡逻的骑兵更是来回穿梭。
哈桑走到路口处,向负责防御的将领说了几句满语,拒马就被抬开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这座城市的临时权力中枢——武城衙署;满清八大亲王之一的英亲王阿济格就在里面。
衙署大门,吴三桂按照惯例上交了长柄斩刀,但袖袍中还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清兵碍于平西王身份并没有搜身,这算是汉人最后的尊严吧。
快到大堂时,哈桑停了下来,伸手指向右方:“平西王,请。”
“不是到大堂议事?”
“英亲王在衙狱,请!”
武城是县城,衙署不大,过去不远就是衙狱。
两人刚到门口,就听到哀嚎声,还有马蹄声传出。
衙狱是座独立建筑,呈长方形,有一个入口,四周是砖砌的牢房,中间有个天井。
哈桑用手指着进门第一个房间:“平西王,请进!”
这是一间刑室,长宽八九米,对面的十字木桩上绑着一人,气息微弱,脑袋下沉,外露的白骨、渗血的烙印、指甲缝里的铁签,都在表明他刚刚遭受了酷刑,旁边还拴着一匹鬃毛浓密、体型俊朗的马。
吴三桂认出来了,半月前他派军士李凌前往南京,所骑的就是这匹辽东马,一切都清楚了,柱上之人就是李凌。
令人钦佩的是,他经受住了所有的酷刑,不愧是久经沙场、铮铮铁骨的关宁军!
阿济格用余光看了一眼,站了起来,魁梧的身材明显比众人高出半个头:“平西王,可认得此马?”
吴三桂能感到对方武力值爆表,但相貌就另当别论了。
因为以勇武、暴戾著称的英亲王居然有张无眉、兔唇的脸;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战场上勇猛无比,以暴力来弥补长相上的不足。
“此马应该是辽东马。”
吴三桂当时就留了后手,特意从辎重营选了匹刚刚成年的马。
“关宁军虽然都用辽东马,但辽东马并不稀罕,南北皆有。”
“不错,南方也有辽东马;但此人右臂粗壮,手有老茧,被俘之处恰好就在关宁军大营南边,难道是王爷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暗骑?”阿济格没有实证,只能试探。
吴三桂不知道李凌是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而被俘的,为免留破绽,只回了句‘本王所派的游骑都是骑的关宁军马’,便不再作答。
阿济格也知道对手老谋深算,还是得从被俘之人下手。
站在木桩旁,已经投诚的汉人衙役察言观色,走过来谄媚道:“王爷,看来是个硬骨头;小的还有办法,可以试试。”
“滚!”
阿济格没有正眼瞧他,而是看向了刑室里面最阴暗的角落。
“王爷,老奴愿意一试!”
角落中响起了老妪声,一双满是褶皱的手从阴影中伸了出来。
“哈婆婆,务必让他开口。”阿济格对此人还算尊重。
老妪杵着蛇头拐杖,缓缓的走出了阴影区;脸上的鸟纹面具,胸前的铜镜和狼牙项链都表明,她是一位萨满教祭司。
“年轻人,招了吧,阿婆保你性命。”
李凌没有抬头,只是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将带血的痰液吐到了她的脚下:“建奴!”
老妪摇了摇头,将拐杖的蛇头取了下来,一条纤细的小蛇从杖头探出来,盘在了杖身上。
“这条银蛇是老身用血腥之物和人肉喂大的,你如果受不了,就招吧。”
银蛇慢慢爬到李凌肩上,固定好身子,开始啃食烙印里面裸露的血肉。
一口,两口......
李凌并没有哀嚎,而是不断用头部撞击后面的木桩,以此来转移疼痛感。
一声哨音从老妪口中传了出来,银蛇开始往血肉里面钻,又在不远处咬破皮肤钻了出来,又继续钻进下一处裸露的血肉,又探了出来;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如穿针引线般,将半个身子固定在了李凌的皮肉里。
吴三桂悄悄握紧了袖袍中的匕首,如果李凌招了,他就先杀近在咫尺的英亲王,与他同归于尽,如果自己还没死,就杀了汉奸衙役,再杀老妪,能杀多少算多少。
“大明....永不亡!”
李凌发出了最后的哀嚎,然后用尽力气撞向后面的木桩,让自己解脱了,也解除了吴三桂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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