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蹇邕收到一封信后一路飙车来到了一间牌楼门口。进门便是一股浓重的烟味,陈旧的老木牌楼高大晦暗,遮住了所有的阳光,显示出新朝下残余的腐朽气息。
蹇邕扫了一眼楼下慌乱的人群,一路上楼,身后的几名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跟在身后,这种仗势吓坏了掌柜,他从小二那里得知消息,丢了手里的鸦片就爬了起来冲到蹇邕身边,谄笑着,“司令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蹇邕看了他一眼,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嫌恶地皱了皱眉,他抬手便有卫兵将掌柜拉开,他则一边看着手里的纸条,一边往走廊尽头去,麻将的嘈杂之声渐渐变小,尽头隐约传来争吵厮打之声。
他在门前停了一停,门内女子的挣扎之声越发明显,蹇邕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牌名——雨花间,副官孙言看了他一眼,收到示意敲了敲门。
里面女子的呼救声清晰传出,而门内似乎并无反应。
蹇邕有些不耐,孙言见状退开一步,直接用脚用力踹了踹,里面顿了一顿,男子的恼怒之声伴随着一个瓷盏摔到了门前,“滚!”
孙言还未请示就见蹇邕拿出了腰间短枪,对着门开了一枪,砰得一声,子弹不知穿过木门嵌入何处,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将袖子挽起,紧了紧皮靴一脚踹向那摇摇欲坠的两扇门,轰然一声两扇门向内倒塌,灰尘四起。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八仙桌上不住挣扎的一双淡黄高跟鞋,白皙的双腿若隐若现,缎绿长裙铺开在桌上,像一片碧浪流泻,女子双眼发红,带着几分狠意抓着身上男子的胳膊,那男子骨瘦如柴,眼窝因纵欲无度泛着青黑,一手掐着女子的脖颈,一边转过头不快地望着他们。
蹇邕扫过眼前的景象,淡淡笑了笑,“顾少爷好兴致啊。”
待看清蹇邕的脸之后男子转而有些惊惶,忙扯了扯衣裳起身扯了个笑容,“不知小司令这是......”
蹇邕闻言瞬时面色沉了下来,也不答话,只往男子身后走去。
男子看他目光定在桌上的女子身上,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跑到这来了?”蹇邕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男子看不到他的神情如何,但女子委屈娇弱的神色已让他明白过来,自己这回是捅了大篓子。
胡蝶扯了扯衣襟,站到了蹇邕身后,可怜巴巴地牵着他的袖子,“他非说要我做他的姨太,我不肯他就要迫我就范。”
蹇邕闻到胡蝶凑上来的大烟味,眸色微冷,看向了顾混,“是吗?顾少爷?”
顾混忙道:“不,不,都是误会,是手下人不懂事绑了让这位小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是您的人啊!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您就过来了!您高抬贵手,我再不敢了!”
蹇邕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面皮上都是抓痕,眼中俱是惊惶,而他身旁的女子虽小心揪着他衣袖一副可怜模样,眼中却藏着狡黠,见他余光所至,忙收了回去。
蹇邕兴味所致,忽而拉过了她的手,把玩着修长尖圆的指甲,“你说该怎么处置好呢?”
胡蝶愣了愣,没想到他会抛给自己这样的问题,她瞄了一眼恳切望着自己,就快哭出来的顾混,委屈道,“我都跟顾少爷说了我是您的人,可他偏偏不信,顾少爷说他家大业大,就算是真的,给您几个钱就过去了。”
蹇邕笑道,“顾少爷说的不错,以前贵妃娘娘也常来这看戏的,顾家牌楼何等风光......”
顾混已是大汗淋漓,忙道:“如今新朝更替,我这早都没生意了,是我蠢笨,是我多嘴饶舌,司令放过我吧,顾家都指着这牌楼过活呢。”
蹇邕闻言看向胡蝶,“你说呢?”
胡蝶细声道:“这么说顾少爷是可怜呢,就指着一家戏班子揽客,就不要绝了这生意了。”
顾混闻言喜不自胜,“多谢姑娘,多谢......”
话音未落,又问胡蝶轻柔的声音传来,“不过我看顾少爷生意惨淡,大半是因为不懂得照顾客人。牌楼里乌烟瘴气,戏班戏也唱不好,客人看也不舒服,不如司令帮帮他,整治一番,或许生意能好些呢。”
顾混闻言面色瞬时青白如灰,求助地望向蹇邕,蹇邕却是听着一番话,莫名笑了笑,“好,孙言,回去叫人把这楼里多余的东西收一收。”
孙言应是,顾混已是呆滞在原地,又问胡蝶扭头疑惑道:“顾少爷,司令帮你整治生意,你不高兴么?”
蹇邕淡淡的目光落到顾混身上,他浑身一颤,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高兴,高兴。”
胡蝶不禁笑了笑,挽着蹇邕的胳膊走了出去。
从门里出来,阳光就直直笼罩在了胡蝶身上。蹇邕拉开了她的手,自行上了车。胡蝶忙跟了上去,她见蹇邕忽而又冷淡下来,也不在意,揉了揉手腕,熟练地坐在后座,踢了踢鞋子。
阳光从窗边照在了胡蝶脸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孙副官,车里有伞吗?”
孙言道:“只有一把雨伞。”
胡蝶道:“给我吧。”
她扶着座椅,向孙言伸出了手,身旁的蹇邕却开口嘲弄道,“小姐还真不客气。”
胡蝶打开伞,阳光透过车窗穿过蓝色油伞,泛着幽光的兰草斜映在裙边,她张开手掌移到裙上,带着温度的兰草静静躺在掌心。
她上身微斜靠在伞下,斜睨着身旁之人,红唇微笑:“我和司令是什么关系,咱们都坦诚相见了,客气岂不生分?”
后视镜中是粉白得发亮的半张面孔与半垂的绸缎似的乌发,孙言默默摇上了车前后的隔板。
蹇邕笑了笑,“说到坦诚,我也很想知道胡小姐在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司令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阳光避过油伞余光尽数照射在蹇邕身上,脸上毛孔清晰可见,眉心一点凹陷的浅色痕迹如梨花点痣,低眉时如神佛俯慈众生。而佛陀抬首,凶孽毕露。
他大手从她耳后穿过,插入发丝,“兰膏新沐云鬓滑,宝钗斜坠青丝发。我养过许多这样的长发,从耳后扯开轻轻一层,带着发根,一点不能断,盖在人偶头上,日日用油膏梳抹,天长日久,比长在人身上还要好看。”
胡蝶笑意僵了僵,“司令是什么意思?”
蹇邕手指轻轻绕着发丝,卷曲随意,“都是从那些像你一样的美人身上剥下来的,她们口不对心,言不对意,空费了一张好皮囊。胡小姐不会也像她们一样吧?”
胡蝶强笑了笑,“自然不会。”
蹇邕抚了抚她的头发,坚硬冰冷的枪口不知何时抵在了她的后脑,她抬眸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少年:“那就老实回答我,是谁派你接近我?现在你若说了,我还可以留着你。”
那目光像林中假寐的狼眼,状似漫不经心,却毛发皆耸,只待小鹿露出一点痕迹便即刻撕咬上去,将它拆骨剥皮。
然而除了迷惘与畏惧,他并没能从她眼中捕捉到其它。胡蝶道:“没有人指派我,我...我是自愿跟了您。”
蹇邕依旧没有打消怀疑,“玫瑰宾馆四周都有守卫,你能进去也就罢了,却又如何从重重守卫之下轻飘飘地离开?”
胡蝶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那天喝得晕乎乎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司令的房间,这些该司令去问你的那些士兵才是,怎么问起我来?”
蹇邕冷笑,“你是不想说实话了,既然如此,我现在回去将你送到顾混那里,相信他很乐意。”
胡蝶闻言似乎很是害怕,睁着泪盈盈的眼睛握住蹇邕的持枪的手,“我真的不知道,饶是司令这般警觉的人不也醉糊涂了么?”
蹇邕回想起了那夜,他应酬过后躺在了饭店的房间里,迷迷糊糊间突然觉得床上多了一个女人,在冬日的夜晚,两具炽热的身体一触即合,如梦如醉。而他醒来时却头疼欲裂,身边竟无半点痕迹,守卫的士兵也都称没有人进来过这个房间,以至于他以为真是一场梦。
直到今天收到这个女人的来信,他才匆匆赶了过来。蹇邕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准确地说还是个女孩模样,她皮肤白皙,脸颊上的两坨肉显得稚气未脱,一双瑞凤眼眼尾带了天然的深红色,在清丽的小脸上平添了几分魅惑。蹇邕盯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那熟悉的眉眼轮廓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忽而松了手放下枪,冷冷道:“你想要什么?”即便不是刻意为之,她给他送信也必定是有所要求。
胡蝶松了一口气,默默离他坐得远了一些,“我是谷城人,家里打仗打得一片乱,家人都死了,这才逃难来了韩城,我只求司令给我一片安身之所。”
“就这样?”蹇邕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
胡蝶乖巧点了点头,“只要您收留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您就是我的恩人。”
蹇邕睨了她一眼,“你?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只要您需要,什么都行。”
蹇邕嗤笑一声,不再和她说话,对着前面的孙言道:“快些回去,请个医生来给她瞧瞧。”
“是。”
胡蝶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正对上蹇邕戏谑的余光,她猛地收了回去。她也没想到事情进展地意外地顺利。
蹇邕,韩城的新任小司令,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为了她的一封信过来了。他生得虽然一副肃杀气,认真看起来却也俊俏,在杂志报纸上也算韩城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了。她以为他这样的花花公子应当最不缺私生子,搞不好还要恼羞成怒枪毙了她。没想到……
胡蝶透过车窗的反光偷觑着男人的脸,其实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倒是沉闷得吓人。
蹇邕忽而出声:“喜欢偷看?”
胡蝶没听清转过头:“啊?”这一转头,余光中突然瞥见草丛中潜伏的几只枪口,是杀手!她神色惊异,抓紧了他衣下硬邦邦的肌肉。
蹇邕眼疾手快,也听到了子弹出膛的巨响。
“蹲下!”
他一声喝令,却见胡蝶早已麻溜借着他的背作遮挡物蹲了下来。蹇邕冷冷扫了她一眼,心中冷笑,倒是跑得快。
尽管车开的很快,他们的车窗还是被射穿,留下了好几个弹孔。
蹇邕躲避着,伸出手打了几枪,光躲着不解决这些人,车轮早晚会被打爆,他们届时只会更麻烦。
渐渐枪里没有了子弹,孙言丢来一把枪,正在接枪的时候一枚子弹擦过了他的手臂,他闷哼一声,一顿扫射,终于杀死了最后几个人。
“孙言!加速!”
车子加到最大码力,他们终于甩开了那群人。
胡蝶看见地上的血,扶着车座爬了起来,“你受伤了。”
孙言闻言转过头,“司令?”
蹇邕一边紧张观察着周围一边道,“小伤,先赶路吧。”
“左臂擦伤,流了好多血,虽然不是大事,夏天闷热,万一伤口溃烂,就会发炎,发炎就会发烧。你确定你能撑到韩城?”
还没等蹇邕回应,胡蝶就接着命令道:“孙副官,你去买包扎的医用品和药,我带他去前面的饭店住一晚。消完毒之后看他有没有发烧,如果情况良好再出发。”
孙言看了看蹇邕,见他并不反对,应了声是。
一家豪华饭店的房间里,胡蝶缠好最后一圈纱布,打了个结,然后将药品收拾好装进箱子里。
蹇邕躺在床上与孙言对视一眼,孙言望着胡蝶熟练的动作问道:“小姐包扎得真好,以前是护士?”
胡蝶心知这两人又逮着机会套话,便把箱子放好后向床边走了过来,“家里收留过几个伤兵,懂得一些皮毛。”
孙言继续道:“那小姐家里想必也有当兵的才敢收留他们吧?”
胡蝶手顿了顿,抬起头时已经带了几分不耐:“拿着枪指着我们,谈什么敢不敢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是没有办法,谁愿意分些口粮白养这些人?”
“司令要是实在怀疑我是奸细干脆直接将我放在这,我便自谋生路罢了。”
胡蝶说这话时是带着几分莽撞,几分试探的,虽然不知为什么,但蹇邕似乎对她是有几分兴趣的,否则不会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不会在遭遇伏击之后还在试探,而没有直接杀了她。
蹇邕沉默了许久,忽而笑了笑,“你误会了,孙言只是有些好奇你的情况。”
孙言立刻道歉:“对不起,胡小姐,是我莽撞了。”
胡蝶没做声,似乎在低头生着闷气,蹇邕看了孙言一眼示意他出去,大门关上之后蹇邕随意地躺下,留出了一小块位置,“睡吧,眼下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安全。”
一阵脚步声传来,蹇邕身边的区域塌陷了一块,胡蝶躺了上来。“司令的仇家还真多。”
蹇邕闭目随意道,“后悔了?”
胡蝶笑道,“只是替司令担忧。”
蹇邕想起她方才躲避动作,心中哂笑,故意道,“那些不过寻常小卒,真碰到狙击厉害的,就我们几个人早就死在车里了,你想躲也躲不掉。”
胡蝶有些心虚,“司令就是韩城的皇帝,自有上天庇护,福泽深厚,谁能在您的地方伤得了您呢?”
一股幽香传来,蹇邕睁开眼就看见胡蝶侧着的睡颜,长长的睫羽、小巧略低矮的鼻梁,耳边银色的蝴蝶耳钉忽而亮得刺痛了他的目光。
胡蝶突然被推了一把,摔下床去,蹇邕冷笑道:“皇帝?大清早已亡了,你还做着明皇贵妃下江南的美梦呢!”
胡蝶不知哪一句话惹怒了他,只道他喜怒无常,此刻对自己是明晃晃的嫌恶,识趣地在落地窗的蒲垫前坐下。
灯光照在她侧脸,映出一段柔和的轮廓,蹇邕抬起眼皮注视着她,更是烦躁,翻了个身闭目睡下。
高楼望下,纷乱的霓虹夜灯混着大束廉价的黄色路灯将夜空喷绘成一片朦胧混乱,再往上接近顶空的地方是银灰的月光,高高挂起,洁白皓明,不染世俗。
胡蝶想,连同一片天空都有如此严明的分界,胡蝶抚在腹部,侧于帘后,半身沐月,半身藏玄。
她算什么?大清存时,她也曾高坐台上闲话小生,大清亡后,她便沦为了那唱戏的伶人,一言一行皆为人操纵……
胡蝶拉上窗前帷幕,她这样的小人物在时代前进的车轮下不过是一粒尘埃,起伏随风,身如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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