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城一到夏日便如蒸笼一般,到处是石砖绿瓦,和太阳那么面对面望着,似乎要喷出火来。除了几个宠妃和皇帝寝宫,最凉快的去处就要数报文宫了。
原本报文宫是处陈旧宫殿,往昔也并不允许皇子们奢华太过,然而今帝因太子幼时被屋檐下落下的旧瓦砸了脑袋,于是下令将此处重新修葺。还更改旧制,不许太傅责打处罚。报文宫夏日供冰不断,冬日碳火不息,实则比各位皇子公子们的居所还要舒服。
五公主萧泠坐在萧宴身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好奇道,“哥哥,那个新来的是谁啊?长得真好看。”
萧宴瞥了一眼坐在最后角落有些不自在的少年,将萧泠的头拧正,“征南大将军的儿子,他们夫妇长年驻守边疆,此次平定南疆战乱,封侯赏爵,父皇说也该让江大公子回京继承家业,老在边疆跟着清苦,耽误了读书。”
萧泠撇撇嘴,“他们家靠战功起家的,谁还在乎那几本破书啊!不过原以为武将之家都是些大老粗,没想到这江家公子在那风沙地里待着还生得这么好看。”
萧宴无语点了点她额头,“在风沙地里待着的是镇北大将军,你少犯花痴,昨日夫子留的文章你做的如何?可别又成了最后。”
萧泠忽然心下一惊,“什么文章?”她飞快想着,突然道,“哎呀,我昨天试新衣裳挑唇脂,就给忘了。”
萧宴一副不惊不怪的模样,还颇有些幸灾乐祸:“幸亏父皇更改旧制,不然你这样的十天有九天手心都是红的。”
萧泠傲娇地抬起头,“谁叫偏偏改了呢?不过也没事,我自有办法。”
萧绎从外走来对众人道,“太傅昨日让我们写的佛论大家都给我吧。”
萧复打开书箱翻找,却突然怎么也找不到那件东西。萧泠自得地将纸平铺在桌面上,欣赏着上面的小字,萧宴道,“哪儿来的?”
萧泠向后努了努嘴,正与萧复的眼神对上,又淡定地收了回去。
萧复立刻明白过来,她忍着怒气走到萧泠面前看着她伸出手。
“干嘛?”萧泠和萧宴好似没事人一般问道。
萧复道,“五公主捡到我的东西就还给我吧。”
萧泠笑道,“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东西?上面有名字吗?”
萧复不愿和她争辩,直接就要去拿,萧泠瞪大了眼睛站起身,“你竟敢抢我的东西?”
“是不是你的你心里有数。”萧复推开萧泠的手就要离开,萧泠却挡在了她面前怎么也不放手。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偷你的东西?”萧泠冷笑一声,“我堂堂五公主,即便我不想亲自动手自有千百才俊等着为我捉笔,你又有大的脸面?”
萧复终究没忍住,嘲弄道,“有时候贫是一种习惯,偷是一种癖好。公主有各种癖好我自然不得而知。”
萧复推开她往自己座位上去,众人闻言皆已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萧泠一把拉过萧复的手,萧复用力一扯,薄薄的一张纸瞬时裂成两半,悠悠飘落在地。
“你这贱人,竟敢撕我的东西!”
萧泠见状恼羞成怒,抬手便给了萧复一巴掌,众人都惊奇地望着萧复,她的脸越来越红直红到耳根。萧复也含着怒意盯着萧泠,她胸口压抑着怒气,忽而也抬手重重反击了回去。
萧泠被打得偏过头去,珠钗掉落,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看向萧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堂堂大魏嫡公主竟然被这个小贱人打了!
“你敢打我?你这小贱人!我今日非打得你求饶不可。”
萧泠顾不得整理仪容,迅速扯住萧复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一边骑在她身上打,起初萧复占下风众人也就你一手我一手地散漫拉着,后来萧复蓄力一把推开萧泠,也抡起拳头哐哐往萧泠身上砸。掐得萧泠大喊大叫,扭得像毛虫一般。
萧泠头发散乱,一边侧着脸大喊,“快来帮忙啊,快把这贱人拉开!”
众人这才手忙脚乱地去扯萧复,奈何她紧紧抱着萧泠死不撒手,一边又继续拧萧泠的肉,萧泠也就继续扯她的头发,用指甲抠萧复。
“咳咳咳!你们……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夫子放在眼里!”
李进携着书一走来便见两人扭打在一起,闹哄哄一群人围着。众人见他来了都散开坐回原处,萧泠和萧复停手站了起来,一个脸上挂了花,一个手上都是指痕。
李进瞥了两人一眼,“怎么回事?”
萧泠咬着牙瞪着一双大眼睛,浑身上下透露着不服气,“她撕了我的文章。”
萧复争辩道,“是五公主偷了我的文章,我去找她要回她不肯给,争抢之中撕破了。”
李进捡起地上的两半皱巴巴的纸拼合到一块,眯着眼睛远看了一会,心中已有了论断。
“这点小事也值得两位公主失仪?五公主年长,便是真由妹妹撕破了你的文章也不该大打出手,六公主年幼,就是五公主做错了事情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姐姐,更遑论与亲长打斗。再者又在夫子面前滋事,罪加一等。
五公主和六公主今日回去都各抄一卷佛经,不可假手他人,以示惩戒。可有异议?”
“她撕了我的东西我……”萧泠对这处罚很是不满,她被当众打了竟然最后还要落得和这贱人一样的处罚?
萧宴拉了拉萧泠的衣袖,对她使了个眼色,萧泠这才闭上嘴。萧复头也没抬,淡淡应了声就往回走去。接下来的课也是听得心不在焉。
她不信何太傅看不出这笔迹分明是她所为,最后罚两人一同抄书,看似雨露均沾,实则是让她闭嘴,不要再纠缠萧泠。
萧泠还在和萧绎说些什么,萧复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收拾好东西立刻离开。
她特意绕了远路避开那条常走的小路,出了报文宫,就像迈进了蒸笼里,萧复走得口干舌燥,于是走进花园的石洞处休息。
“姨母已经来信告知我,陛下既然召你回来便不会对你如何,一会问你的时候你只答些边境风物,不要提及军事。我就在门外等你,江府已经打扫好,我再送你出宫。”
“多谢三殿下。”
“表弟不必见外,在宫中你我便是亲人,有何事只管来找我,不要怕麻烦。”
“好。”
萧复听见这对话,渐渐地大气也不敢喘,这是萧绎的声音。她似乎偷听到了什么秘密,不,应当也不算秘密。江氏嫡子入京原是做质子来的,而萧绎竟然与他是亲戚。
“我说怎么不见她人影,原来躲这呢。”
萧泠笑着探身走了进来,萧复心下一惊,下意识望了望背后,希望他们已经走了。
萧泠打量着这座假山,笑道,“是个好地方,隐蔽也阴凉,没人打扰咱们。”
萧复此刻不想说话暴露自己的声音,萧泠见她没反应推了推她,“唉,你哑巴了?”
萧复有些烦躁,低声道,“太傅已经处罚过我,五公主还不满意么?”
萧泠一听这话仿佛觉得不可思议,“你若乖乖给我就没有后来的事,我们两人谁也不必被责罚,如今你害我罚抄不能出去玩,我还满意?”
萧复看着萧泠那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真有些恍惚,她竟然还觉得是她的过错,萧复不免有些好笑,“那是我的东西。”
萧泠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那又如何?我说它是我的,我要它,你又能如何?”
萧复望着萧泠身后神色冷漠的贵女们,不再说话了。她与萧泠讲道理无异于绵羊对着狼群啼叫,弱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今日的罪过不是她不肯低头,也不是太傅不公,卑弱才是她真正的罪。
萧泠打量着萧复,忽而莞尔一笑,“不如这样,你替我抄了那佛经,我就原谅你。”
萧复看着萧泠天真的表情,那是一种野兽戏耍蚂蚁的天真的残忍,她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们。忽而用尽力气向前方冲去,众人不防纷纷被撞到在地,萧复便这么冲破了人墙,昏暗的石山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她已经看到了入口,然而一只手猛然拉住了她,随即便是腹部的一阵剧痛。
萧复被一脚踹在墙上,撞在了滚烫的石壁上。
萧宴冷冷打量着她,神色不耐,他抬头对萧泠道,“你快点,我一会还要去母后那请安。”
“知道了,这贱人还挺能跑……”
萧泠的声音渐近,萧复还在刚才那一脚的疼痛中,她脸色苍白直冒冷汗,萧宴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是能吃能睡力大无穷的时候,他这一脚威力可比萧泠掐她扯头发大得多。
果然,坚硬的拳头,锐利的指甲纷纷落在她身上,萧宴像个破娃娃一般被摆弄,浑身仿佛被按在擦板上摩擦,碎石磨破了她的膝盖和手腕,夏日滚烫的石砖炙烤着她的身体。
不知道什么时候,拳头终于停止,萧复像一头牲畜趴在地上喘息。
萧泠高傲的声音从上飘落到她耳边,“赏你了,莫要不自量力,要是让我知道你去哪里告状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萧复勾起嘴角,又因唇角破裂的疼痛笑意僵在脸上,她伸手艰难地够到那支金灿灿的簪子,握在手心闭上了眼,随即又狠狠将它扔了出去。
金簪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来人顿了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一个瘦小的身体趴在地上,半只手伸在阳光下,大半个身子在石洞之中,大片的深色落在石砖上。萧绎蹲下身递出一张帕子就转过身去,随即听到笨拙的响动。
萧复转过身后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身上的伤痕与眼睛里的血丝可以窥见她方才的伤心。见到萧绎的一刻,她是有些尴尬的,这又是要多一个仇家了?
萧复苦笑,行了一礼,“见过三殿下。”
“你是……淑妃的……,我记得你叫萧复。别紧张,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萧复不知他什么意思,“那,多谢殿下,我不是有意偷听,我只是乘凉,三殿下与江公子见谅。”
萧绎见她又害怕又强装镇定的模样,也收起了随意的模样,他走到萧复面前忽而蹲下身拉过了她的手。
萧复下意识往后缩,却看萧绎低头时温柔的神色,她有些恍惚。
她的手掌被一阵微风吹过,凉凉的,又热热的,带着人的温度。
萧绎认真地用帕子包在两指擦去伤口上黏着的沙子,又用帕子擦了擦萧复脏兮兮的小脸。
一双小兽般的眸子不解又戒备,楞楞地望着他,萧绎不禁柔了眼神,将她手包好放在了她膝盖上。
“你的伤回去处理好,若不忍忍这一时的痛,伤口发炎溃烂,可是要留疤的。”
“谢谢三殿下。”萧复小心道。
萧绎笑道,“你腿脚不便,你给我指个路,我背你回去吧?”
“不必了,我的侍女会来找我的。”萧复对这个从未说过几句话的三哥的关怀并不自在。
萧绎也不在坚持,“也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听闻此言,一直站在洞口江遹便动身往外走去,萧复以为他们要离开之际忽而听萧绎道,“佛经,我劝你还是替她写了吧。若无力,再不甘心,也要忍下。”
萧复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下,突然觉得没那么难过了,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宫殿的另一处方向走了过去。
春华宫的宫人见到鼻青脸肿的萧复时整个人愣了愣,继而忙去回禀这座宫殿的女主人。
淑妃曲氏正哄着小儿入睡,见到侍女引进萧复,脸上惊愕非常。
“南秋,你这是……谁打你了?”
萧复忽而如泄了气的皮球,抱着曲氏直掉眼泪,抽噎着将事情原本地说给了曲氏。
曲氏听后也不满道,“这五公主平日飞扬跋扈,稍有不顺心她便打骂宫人,皇后和太子纵容得她无法无天。”继而又叹了口气,“谁叫陛下子嗣单薄,又只得了她一个公主,她这般也是陛下纵着。”
曲氏拉起她的手,满是心疼,“当初带着你嫁进来已是恩赐,因着你弟弟出生春华宫才重得圣宠,娘知道你委屈……”
这句话的后半截便是要她不要去皇帝面前吵闹,要忍下这所有的委屈了。
南秋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儿,那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这是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孔,却又很陌生。
曲氏不愿意为她出头,她不意外,她来这一遭不过是来印证罢了。
有了这个孩子,这个能让她挺直腰板在宫中扎根的孩子,曲氏自然不愿意再为她损害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
其实皇帝对她也算是娇宠了,否则她也不能进宫五年还荣宠不衰,至今生下孩子。只不过是曲氏一直介怀自己的身份,介怀太后对她的不满,以至于她会默不作声地疏远这个女儿来讨好太后与皇帝。
曲氏见她看着摇篮中的儿子,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怕她伤心因而又安慰道,“不然明日若陛下过来我就和他提两句,好歹你也算是她的妹妹,哪有妹妹打姐姐的道理。”
“不必了。”萧复扯着伤口对曲氏笑道,“陛下在朝堂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我这点儿女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好劳烦他。”
曲氏见她确实不像生气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抚着她的手背,“近几日做了新衣裳,我让梨白拿来给你,顺便擦擦药。”
萧复笑着答应,又陪曲氏说了好一会话,用了晚饭才由梨白送她回去。
“多谢梨白姐姐,就送到这吧,天这么黑你回去也害怕。”萧复走了一会便停下劝道。
梨白看着小姑娘乖巧的样子,心中也不免为她惋惜。听说淑妃起初还将她养在自己宫里,精细照看着,后来南疆战败,淑妃病殃殃地从娘家回来,便对这个女儿不大上心,也不敢再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怕惹太后和皇帝厌烦。
如今有了皇子,想必更是不愿意管这姑娘了。
梨白想起了家中的妹妹,蹲下身温柔道,“小人不怕,娘娘特地嘱咐了小人送公主平安回去的。”
萧复点点头,牵着梨白的手在路上走着,“弟弟满月那天我送斗鹅梨香给娘娘可好?”
梨白道,“怎么想起送娘娘东西了?”
“弟弟还小,除了吃的他应该都不感兴趣,自然就送给娘娘了。”
梨白笑道,“娘娘平日帐子里都熏茉莉香,公主不若送这个。”
“好,那我就送这个,多谢梨白姐姐。”
天色太晚,到了宫门口梨白便回去了。
几个贴身的宫人服饰她洗漱,萧复便吹了灯躺在床上。
之前若说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她现在的母亲,那个春华宫的淑妃并不是真正的曲氏。
她的母亲喜欢的是淡淡的青柑香,不仅帐子里,身上也会熏这种香气,而自从曲氏回到宫里养病开始便不再熏香。如今只敢在帐子里熏茉莉香可见她在掩盖自己不喜欢青柑香的事实。
如果她不是曲氏,那么真正的曲氏又到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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