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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满月宴,萧复就再也没去过淑妃的宫殿,淑妃也没再假模假式地邀请她。

萧复虽然还想抓住她的把柄,却不得时机,每日就是去上学,放学,哦,还多了一项——去萧绎宫中习字。

说是去习字,其实是去吃喝玩乐,一开始她还有些后悔,闹热一答应当晚她便开始考虑一些麻烦事。比如要是弄脏了衣裙去哪里换,要是想如厕又不太方便,去的时候要不要给宫人赏钱,走的时候怎么同萧绎告别。

静夜兰香无语地给她收拾好了可能用到的东西,推着她出了门。

“三殿下请你去玩这还不好?往后太子和五公主就不敢再随便欺负您了。”

“我看,是不是三殿下看公主长得好看,喜欢五公主?”

兰香惊呼,“你要死了,这话也是乱说的。咱们公主好歹也是有正经名分的公主,你瞎说八道什么呢?公主你也不管管她,要是到了外面……”

静夜听不得唠叨,忙去捂兰香的嘴,呵呵笑着,“好好好,我就是随便一说,随便说。三殿下母亲早亡,又没有妹妹,自然是看咱们公主可爱,慈爱之心这不就生起了吗?”

兰香道,“不管怎么说,是件好事,公主可要好好和三殿下相处。说不准,再过几年,您的终身大事还要靠三殿下呢。”

淑妃自从有了小殿下,这对公主更是疏于关心,要等那十殿下长大还不如指望公主门前的一条小狗护院,虽说和太子相比不算什么大腿,可三皇子好歹年岁渐长,胜在是长子,在太后面前也是有几分地位的。

萧复每日在她们的期待下出门,其实她自己是一点希望没抱,她不善与人交际,也不知道萧绎哪根筋不对要对她同情心泛滥。

她不善伪装,对着萧绎她不想将自己迎合成小心翼翼的模样,那会让她觉得自尊心过不去。可是她也不想让萧绎察觉出她的无能,不会说话,不会关心别人,卑劣尖刻……这才是真实的她。

与其接近过后失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接近。

笔尖的墨水晕糊了方写好的静字,几个侍女的讨论声传入了萧复耳中。

“烦死了,殿下都不在,这么热的天,还要侯在这给她端茶送水。”

“殿下一向体恤弟妹,往年这时候九殿下不也常来咱们这玩么?也是一样的。”

“我看殿下也没多喜欢她,又不是亲妹妹,八成是她身份低微想扒上殿下做靠山,这种人心思可不简单。”

“五公主才多大,我看不像那种人。”

“她亲娘都不管她,能是什么好种?听说前些日子还因为嫉妒小殿下故意害他发病,淑妃和陛下现在还生气呢。”

萧复举着笔的手有些僵硬,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塌边坐下,转动了几下手腕。不一会几个侍女又面带笑容端着冰碗走了过来,萧复分不清谁是谁,只觉得都带着一样的和蔼,一样的喜悦。

“殿下也不知道女孩喜欢什么,就吩咐小人们看着准备。这是碎果冰酪,幽兰淋乳,还有冰晶珀露。公主看可还满意?若不喜欢我们再去另做。”

“不必了,我只用一样就够了,余下的姐姐们拿去分了吧。”

侍女给了萧复那碗碎果冰酪,便笑着道谢退下。萧复咬着冰凉的勺子,有些低落。

这几天相处下来才发现萧绎其实话也不多,每日给她一本字帖,指点几笔之后他便留她独自在此,待到差不多时候又返回和她吃了晚饭,叫人送她回宫。

萧复也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一时兴起,现下也开始后悔找了她这么一个麻烦。

萧复正想着如何开口辞去这项活动的时候萧绎便大步走了进来,他今日脸上带着不同往日的欢喜,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抓到你偷懒了。”萧绎见萧复坐在榻边笑道。

萧复微笑,“是在吃三哥送的冰碗。”

萧绎伸了个懒腰,长呼一口气,“这几日忙着应付父皇交代的事情,到今日可算是做完了。”

萧复给萧绎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萧绎喝了茶,看着萧复笑了笑,“若是小五此刻定然会刨根问底问父皇交代了什么事情。”

萧复摸不准他是觉得自己太沉闷还是夸赞自己,她只是讪讪一笑。

萧绎见她那样子,忽而摸了摸她头,“又在瞎想什么呢?我是在夸你,心思细腻,却也让人心疼。”

心思敏感之人大多是因为被伤害太多,所以也直觉不想伤害他人,所以多思多想,出言之前思十遍,行动之前想百回,反而显得木讷寡言。

萧绎笑着看小姑娘,拉起萧复的手臂拿了把伞就要往外走。

萧复看了看天色,“去……去哪儿?”

“今日放假,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萧复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太阳西落的时候穿着便服坐在出宫的马车上。

天边的云连成一片,像神话中王母用金光编成的织锦,一会是橙色,透着万千尊贵,一会是紫色,浸染着浓郁的浪漫与幽密……

萧复看着看着,好像自己也逐渐地从身体里脱离而出,与天上那处绚烂的云霞融为一体,触摸到神秘的天界。

“好看?”

萧绎疑惑的话语拉回了她的思绪。萧绎看见萧复呆愣愣地一动也不动,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有一片泛着紫的天空、高高的宫墙罢了。

萧复简短地回答道,“好看。”

萧绎再望过去,还是那一片相同的熟悉的景色,他每每从这里出宫看到的都不外乎这片天。

萧绎低头沉思了一会,车子在一处猎场停下,他在马下朝萧复递出手,萧复扶着萧绎的手跳了下来。

萧复打量着场上悬挂的各式各样的弓箭,萧绎已经挑好了两匹马向她走来,一匹低矮的小白马,一匹黑马嚼着他手里的胡萝卜。

萧绎问,“会骑马吗?”

萧复摇摇头,萧绎闻言吩咐人将黑马带走,扶着萧复坐上了马,萧复虽然害怕却也不问,由着萧绎拉着缰绳在前面牵着马慢悠悠走着。

这里是贵族子弟经常光顾的马场,位置就在城中,地方又大,景色也美。已近早秋,猎场的红叶树早早地带了金黄之色,枝横交错的金色将天空围起,像走进了黄金屋内。

萧复坐在马上悄悄地抬头望着纷扬而下的落叶,很想用掌心接一片金叶子。

此时萧绎突然停下,拉起了弓箭,“喜欢兔子还是狐狸?”

萧复想了想道,“狐狸。”

萧绎半闭着眼对准前面树丛中晃动的小东西一箭射出,只听一声嚎叫,萧绎笑着跑上前拎着一只白色的狐狸走到了萧复身边。

他将箭矢拔出,给狐狸简单包扎了腿,就将它扔给了萧复。小狐狸临走前狠狠咬了他一口,惹得萧复忍不住笑了出来。

萧绎佯怒道,“把你做了狐皮氅去。”

小狐狸嗷嗷了两声又缩到了萧复臂弯里,萧复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感受着温热的一团东西,心中也融化了几分。

“再抓几只野鸡,咱们晚上烤了吃。”

萧复坐在马上笑着看向萧绎,他语气平常,却给她一种平淡的亲切,她嗯了一声,跟着他往前走。

沙沙的落叶踩踏声像有节奏的鼓点悠扬地响着,在这静谧的林子里,萧复感到了难得的平静与悠闲,她希望这马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而萧绎此时却耳朵一动,警惕地抬头看向四周,几只箭矢从暗处向他袭来,他拔出佩剑抵挡,一边寻找着他们的位置。

忽而萧绎发现了树后张着弓箭的一人,他正要飞去,就见另一边的弓箭对准了萧复,躲闪不及,萧绎回身又去保护萧复。

萧复这时却从马上跃下扑到了萧绎身上,箭矢贯穿了她左手胳膊,萧复那一瞬间痛得想哭,一松手,狐狸便也逃命似的钻入了林中。

可现在却不是哭的时候。她忍着痛意,脸色发白,对萧绎道,“先先别管我,杀了他们。”若拖拖拉拉,不解决掉那几人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萧绎有一瞬间的震惊,看到萧复满手的鲜血,他才回过神来,定了心神,萧绎转向那几人,来一支挡一支,起初还能应对,渐渐地他也有些无力。

萧绎已经筋疲力尽,手腕不受控制,脚步虚浮,他感觉已经无力操控整个身体,一支箭擦过他脚边,萧绎勉力起身抵挡,这时他却发现了端倪——这些人似乎并不想取他性命。

萧绎看准了这一点,后退到萧复身边,“你先走,去叫人来,他们不会杀我。”

萧复却见他渐渐无力,怕他是托辞,她看了看四周,拿过他腰间的剑鞘护在了萧绎身前,“不,既然他们不会杀你,我们一起杀了他们。”

瘦小的身躯遮不住他的半个头,拿剑鞘的手还在抖,萧绎此刻本不该笑,但他也忍不住眼眶有些热,扯了扯嘴角止住此刻波动的情绪,咬牙看向那几人,“好……那我们一起。”

萧绎不再遮掩,暗暗聚力抓起一把箭矢横向挥出,暗处传来几声惨叫,余下几人便思量一番,将目标对准了萧复。

萧复左肩擦过一箭,萧绎没料到攻击转移,分心去帮她抵御,这头的箭矢便向他眼睛直直飞来。

萧绎瞪大了眼睛,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要的确实不是萧绎的命,却是萧绎的皇位,一个残疾的皇子也就失去了绝对的竞争力。

“三哥躲开!”

萧复顾不得防御,飞身向萧绎扑过去,而箭矢已近在咫尺。

正当萧复绝望之时,一支箭射穿了向萧绎来的箭,将它钉入了树中。

一阵马蹄与流矢划空而过的声音首先传入了萧复耳中,接着一队骑兵涌入了这座猎场之中,暗处几人跑的跑,被捉的被捉。

他们拎着暗处几人出来向前方的少年道,“公子,他们都已服毒自尽。”

少年穿着一身银辊青绿边衣衫,看上去带着些许冷气,站在布满血腥气的黄枫林中显得格外超尘。可那双眼睛又带着淡淡的忧思,让萧复觉得这天上之人也一脚踩入了凡间。

江遹走到萧绎面前,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起不来的萧复,没有伸手扶她。

“三殿下,没事吧?”

萧复在心中暗暗吐槽,果然不管受没受伤,受伤多重,人们都是要问这一句废话的。

“我没事,幸亏你来得及时,一点擦伤而已。”

萧复以这个视角偷偷盯着江遹的胸口,怎么这么……

江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窥视,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萧绎起来后便小心扶起了萧复,她一只手还带着箭矢,此刻才想起来疼痛。疼得皱眉张口的。

萧绎帮她拍了拍身上黏着的落叶,一边问,“明熙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遹将手放到了胸前拍了拍,一只小狐狸便探头探脑地出来望了他们一眼,随即呜呜地钻了回去。

萧绎顿觉神奇,“这小狐狸真通人性啊!居然能跑到你家里去找你!”

江遹白了萧绎一眼,“这是我养的,今日碰巧在此处打猎,看到它脚上包的是你身上的衣料这才料到你们有麻烦。”

萧绎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家的,怪不得这么聪明,今日多谢表弟。”

江遹看了看萧复的伤势道,“坐我的马车,我送你们去医馆吧。”

江遹将萧绎送到医馆后就离开了,只留下两个亲随在外守候。

萧复剪了手臂一大块衣裳,正闭着眼睛紧紧攥着手心由大夫处理伤口。

箭矢本只是穿入皮肉,她扑上去护住萧绎时撞到地面,推动整个箭矢贯穿了进去。血凝结在木箭周围,稍微动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

大夫用剪子剪去了一长截箭尾,试着从箭头处将它拔出。

“唔……”萧复整个小脸都扭曲了,咬住了下唇以控制她的声音。

一只大手牵过她的小手,将紧攥着的手指拉开,萧绎看着小姑娘的手,这次他没有再用温柔的眼神看萧复的眼睛,而只是低头看着她掌心的指痕。

“痛就抓我的手。”

萧复愣了愣,看向萧绎,他依旧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却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手心。

萧复彻底愣住了,她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场景,于是玩笑道,“三哥,我都不痛,你怕什么?这样正好,接着来我可以不去宫学了,也不用罚抄,也蛮划算的。

我……哎!”大夫趁她不注意一把拔掉了短箭,萧复猛地回头,后知后觉地痛起来。

伤口包扎完毕,萧绎便跟着大夫一同前去抓药,又细细听了医嘱回过头来接萧复。

坐在回车的马车上,萧绎特地买了厚厚的坐垫坐在萧复右侧扶着她以免撞伤,萧复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很有些不适应。

萧绎难得地没有说话,车内气氛压抑,萧复都不敢去看他是何神情。又觉得之前那滴泪仿佛是个错觉,她想起今日本是要和萧绎说清以后不再去他那里练字了,于是试探着开口道:

“三哥,我以后就不去你那学字了,我看你也挺忙的,就不打扰你了。”

萧绎抬起头果然面色有些难看,“为什么?”

“我这手不是受伤了吗,我这个人也懒得很,没什么上进心,耽误你功夫……”

“没事,等你伤好再练就是。”萧绎面色稍缓。

萧复以为他客气一番,却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又追加道,“还是算了。”

萧绎却忽而松开了她的手,低头笑了笑,“你是害怕了?”

“啊?”萧复不知道他突然说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不是因为这个,我这个人天生倒霉,从小麻烦不断,说不好今天是我带累了你。”

算算她从来到大魏起就没有顺心过,乐不敢尽兴,悲不能尽哀。若非有萧绎的表弟,她都不敢想今日究竟是何结局。

萧复面上笑着自嘲,萧绎却仿佛非要探究一个答案,“那为什么不想来我这练字?”

萧复脾气其实并不好,被问了几次也有些烦躁,“你这么忙,每回我一个人练字还不如回去练,也是一样的。”

萧绎闻言这才笑了,“我都说了这段时间太忙,没顾上你。今天就是打算带你好好玩的。”他第一次见萧复发脾气,还有些新奇,却也带着几分适意,“是那些宫人在背后说你了吧?”

“我回去便遣散了他们,你这些日子不能练字……要是觉得无聊,那我带你去捉鱼,我捉你吃。”

萧绎忽而喋喋不休,萧复闻言有些头大,“三哥,我都这样了,就不能躺在床上睡觉么?”

“哦,也行,那我找些玩意儿来给你看。”

萧复看着萧绎,心里有些别扭,“三哥,你今天和以前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萧绎笑着看向她。

见他没有说明的意思,萧复摇摇头,“没什么。今日的事情是……”

“是太子做的。”

萧复有些惊讶,他竟也毫不掩饰,萧绎握着一支弓箭,神色冷漠,“是我今日没有防备,被他暗算了,今日我们的这笔账我一定会找他讨回来。”

萧绎忽而看向萧复,又恢复了温柔的神色,“以后看见太子和五公主都小心些,有事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萧复点点头,虽说多了一个抱大腿的人物,却也好像被迫卷入了他们之间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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