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三
招璐熬过了隆冬后就不想死了。
三月天，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市里围绕着护城河新建了个湿地公园即将开放，她打算去走走，感受下勃勃的生机。人兴致盎然地赶去，结果告知正式开放得下个月，这哪儿行呢？什么都阻挡不了招璐求生的欲望，于是她徒手翻了一个陡坡从旁溜了进去。
春雨果然滋润万物，一眼望过去全是绿色，有嫩绿、翠绿、墨绿、橄榄绿……各式各样的绿色看得人心情大好。
招璐沿着护城河瞎逛，一会儿去扒开草丛看会不会有兔子窜出来，一会儿研究蜜蜂究竟会在什么树上做巢，她一路走走停停拍了不少风景照，在拍小桥流水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说他奇怪呢，因为他站在桥上既没有打电话，周围也没有人，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了好半天。
桥很窄，如果两个人相对而行一定会擦肩，招璐秉承着大家都是靠旁门左道进来的谁也别打扰谁的原则，等在岸边，等他过了桥自己再过。
那人站那足有十分钟都不带挪的，招璐也懒得等了，径直向桥上走去，路过那人身旁时发现他的脚边摆着一块手表。
绿色的表盘散发着耀眼的光泽，饶是招璐对表不懂，也认出了是火出圈的劳力士绿水鬼，但是真是假她看不出来。
发觉招璐在看，那人转头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注视着她，问道：“你喜欢吗？送你吧。”
招璐第一反应就是，桃花眼是真深情啊，看狗估计都能看出一往情深的架势，第二反应是，妈的仙人跳都玩到这里来啦？
“不要。”招璐干脆回绝。
那人也没有勉强，捡起手表套回腕上，自言自语道：“既然也没人肯要你，那我们就一起共赴黄泉吧。”
招璐闻言回身看了看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身妥帖的西服剪裁看起来就不便宜，除了额前微卷的碎发被河风吹得有些冒傻气，怎么看也不像生活失意的人。
不过失意与否和她无关，个人的门前雪还没扫干净呢。
那人显然会错了意：“你也要劝我不要轻生吗？”
招璐摇摇头，真诚地口吻说：“如果你非要死，能不能改天？不行换个地方也行，不然到时候警察肯定要找我，我还可能成第一嫌疑人，挺麻烦的。”
那人点头认同，一边摘表一边说：“实在抱歉，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困扰，这表就当我的赔礼啦。”
招璐看他是个衣着光鲜面容姣好的人，一开始也没往脑子有病上想，现在看来应该是有点毛病在身上的。
“收了你的表，你再自杀，我不成谋财害命了？”
“也有道理，”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哎，我每次想死脑子就会变笨，那现在怎么办呢？”
“自己看着办。”
招璐丢了个白眼给他，转身离开。
那人却长腿一迈跟了上来，像只幽灵一样飘荡在招璐身后。
招璐黑着脸，不耐烦地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慢悠悠地环顾四周，再将目光放回招璐身上，说：“这里没有其他人，我怕你走了我投河没人理了。”
当一个人自身难保的时候，很难再有精力去做一个善良的人，招璐觉得自己还是有良心的，但不多，所以即便她想说‘要死就赶紧死吧’这种话，也还是忍住了。
她换了种说法：“你不想死了？”
那人被抓到小辫子的乖宝宝一样坦白道：“一直也没有很想，只是偶尔有一瞬间这种感觉会很强烈，一般还没实施，就会有人救我了，你是第一个见死不救的。”
说是坦白，其实他的话还是有所保留的，通常情况下，路人会温言细语地开导他，然后他再故作坚定的非死不可，这时警察就快来了，而那个女人也会跟着警察一起来接他。
今天算他出师不利，遇到一个冷心冷肺的女人。
招璐心中感叹世界这林子就是大，什么鸟人都有， 原本决定不予评价的，都忍不住吐槽出声：“你可真作。”
他不仅没有被吐槽的尴尬，还特别强调解释说：“医生说我这不是作，我只是有点表演型人格。”
招璐现在的求生欲很旺盛，她可不想在荒郊野外被一个疑似精神病患者整出个好歹来，于是她加快了脚步，想远远甩开他。
那人锲而不舍，紧跟其后。
“我警告你，老娘一没钱二没物，还有Hiv，劝你离我远一点。”
怕他不信，她把常备背包里的依非韦伦掏出来展示。
那人静静看着她，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语带同情道：“怪不得你这么冷漠，原来你又惨又穷。”
招璐有种想撕烂他嘴的冲动。
“既然你这么缺钱，怎么不要我的表呢？”
“无功不受禄。”
那人露出欣喜的笑容，说道：“原来你这样想啊，那你帮我个忙，我把表送你好不好？”
招璐立马拒绝：“不要，谁知道是真是假。”
“你防备心挺重嘛，那我转账给你，这表拿二手店8万应该没问题，你看行吗？”
招璐震惊的瞳孔放大，惊呼：“8万？！你要叫我去杀人放火吗？”
那人无奈解释道：“姐姐，我只是有点心理疾病而已，还不到变态的地步好吧？”
“谁是你姐姐，你先说让我做什么。”
女人语气虽然谈不上好，但态度已经大为转变，男人心中不免感叹，钱果然能解决绝大部分麻烦。
“报警，说我要轻生。”
招璐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大哥，报假警犯法！”
那人辩解道：“我会真跳河，不是假的。”
“我跟你说，不管你什么人格，什么病，自己作作亲朋好友就算了，少他妈浪费社会资源，不要以为有两个臭钱就可以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土地上为所欲为！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资源，是为我们人民服务的，不是某一个人的，特别不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服务的！请你好自为之！”
那人显然被招璐一席慷慨激昂地话震慑住了，面露惊诧后，哑然一笑：“你原则性好强啊。”
招璐抬手否认，“这不是原则性强，这是每个合法公民都应当遵守的义务。”
那人掏出手机，指了指，弱弱问道：“那打给我妈，行吧？”
招璐亮出了自己的收款二维码，那人识趣地扫码支付后，她拿过手机拨通号码：“你好，你儿子晕倒了，在湿地公园这边。”
“啊？”
“好吧。”
他妈的话太尖锐，招璐正在想怎么委婉点表达，那人平静开口道：“她说让我去死好了，是吗？”
招璐也没好意思点头，就顾左右而言他道：“可能就是忙，晚点来。”
“不会的，你没有说祁礼受伤了，她就不会来。”
“那你不早说呢？”
“我说过，我想死的时候容易变笨，现在不想了，你把钱还我吧。”
“什么？”
“还钱给我，毕竟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既然她不来，那你这通电话也没有任何价值，八万太亏了。”
刚还想看在钱的份上怎么也得安慰几句，没想到对方翻脸比翻书快，她也不好声好气了，“电话我可给你打了，她不来关我什么事？”
那人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漆黑的眼珠透着晶莹的光泽，语气平和却暗带威胁：“这位妹妹，你刚刚说的对，不可以因为一己私欲报警，但你坑我八万块，如果不报警的话，你会还给我吗？”
“谁坑你钱了，你自愿给的！”
“但我有心理疾病报告呢，我啊，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我的赠予统统不算数的，你现在还我叫路不拾遗，等警察来了，就叫诈骗了。”
招璐不说话，咬着牙盯着他，眼眶有些泛红，看起来像只倔强的小白兔。
盯了一会，她低头捣鼓起手机，男人以为她要还他钱了，大方道：“不需要都还，你留两千。”
“还？我才要报警告你诈骗呢！”说着招璐把刚才录的录音放了出来。
“你防备心挺重嘛，那我转账给你，这表拿二手店8万应该没问题，你看行吗？8万？你要我去……”
她按了暂停键，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报警。
警察叔叔处理他们的纠纷，逻辑清楚、条例明确，明显高于市场认定价得退，故意作弄人玩得赔礼。
于是招璐退了钱，男人道了歉。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招璐看男人从头厌恶到了脚，任他再精致好看的五官也不能削减这种感觉分毫。
男人却是挂着满面春风的笑意出来了，因为他等了好久的人，终于来接他回家了。
经过招璐身旁的时候，男人满眼真诚地送上手表说：“虽然是歪打正着，你帮我实现了愿望，这表送你了。”
招璐看都没稀罕看一眼，轻声飘出一个字：“滚。”
男人不以为意，满面灿烂地对她说：“我最是知恩图报了，有缘再见的话，一定报答你。”
当时招璐想的是，千万别再遇到这个神经病，果然老天不开眼，在和赵晗分手那个聚会上，又碰到了他。
那场聚会是在一个别野办的，地处偏僻，不说打出租，打摩的都没有。
她刚把人赵晗的老脸丢尽，实在不敢再有让他送自己回去这种非分之想，站在路边想让谁来接一下，拉着列表划来拨去，竟只有一个季阳可以找。
估计他是世上唯一一个怕她一了百了的人，因为她还欠他一大笔钱，每当她说不想活了，季阳就算再忙也会丢下手边的事，干巴巴的安慰两句，“姑奶奶，别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正出神，一辆墨绿色的莲花小跑停在她身边，谢意摇下车窗，闪着八颗洁白的牙，热情跟她打招呼：“这位妹妹，又见面了。”
招璐此刻的白眼想翻天天上去，有病！骚包！
见她不睬人，谢意以为她忘记了 ，朗声提醒道：“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会知恩图报的，我猜赵晗那种没品男不会送你回去，你看，我这不是来报答你了么？上车吧。”
招璐冷哼一声，瞟他一眼道：“坐你一回车，然后要我八万块是吧？”
这姑娘，挺记仇。
招璐到底还是坐上了谢意的车，毕竟不坐白不坐，她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谢意的车开得很稳，匀速40迈，想晃也很难。
“大哥你开的是跑车，不可以超速，倒也不必龟速行驶好吗？”
谢意后背崩得端正笔直，目不斜视道：“安全第一。”
“你不会刚拿驾照吧？”
“很明显吗？”
招璐不说话了，下意识地勒紧了安全带。
许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谢意开启了自言自语模式：“知道你对我有气，但你要相信我真的是为你好，你有HIV还跟人纠缠不清这不是作孽嘛，虽说赵晗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是条命。”
招璐皮笑肉不笑道：“搁我这儿积功德来了啊大善人，有没有可能我们已经上过床了呢？”
“他跟主人家要东西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还没有。”
“你挺八婆啊，不仅戏多，还爱听墙角。”
“我这也是拯救你好不好？你以为赵晗是个什么好东西，始乱终弃、喜新厌旧的好色之徒罢了。”
“嗯，你清高，你不好色。”
谢意瞟了她一眼，街灯在她脸上映照出柔和的光，长睫毛的阴影落在鼻梁上，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我承认你的美貌足以让一些男人对你神魂颠倒。”
“哪些男人？包括你吗？”
谢意语气淡然：“不至于。”
“哦，还以为你也想给我当凯子呢。”
“你可是毒物，我暂时还不想死。”
“哦，那欢迎你想死的时候找我。”
谢意修长的手指敲击方向盘，沉默片刻道：“也不是不行。”
招璐的复查结果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癌变扩散的几率不大，前提是药得按时吃。
那药一瓶50粒，一日三颗，售价两万八。
招璐摊靠在医院的长椅上，仰着头，海藻一样的发自由散落，她问：“我还欠你多少钱？”
这回检查季阳专门跟着来了，就怕她有个好歹想不开。
他翻了翻手机备忘录说：“十八万六千七百五十。”
招璐刷一下蹦起来，“还了半年就还了一万多块啊？你是不是给我算高利贷了？”
“我还敢给你放高利贷？能从你这收回本金都谢天谢地了。”
听完话招璐像泄了气的皮球又软在了长椅上，长臂一展，搭在季阳靠着的椅背上，有种错位搂肩的感觉，季阳瞟了眼她胡乱摆动的手，挪动屁股往前坐了坐，与她的手臂隔出一条缝隙。
“季阳，你当初为什么要借钱给我？”
“喝多了呗，一哆嗦多按了两个0，让你退你又不退，我那是被迫借的。”
招璐摇摇头笑了笑，起身俯视他，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的傻弟弟，以后可别喝那么多了，走了，上班给你挣钱去。”
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季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摇曳的裙摆，好似晃动在他的心尖上，一摇一荡，看得人心醉又心碎。
他可以假装醉一场，用二十万买一场美丽的误会，却没有能力承担美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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