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信息不全也无所谓,既然有这个新成立的科室,病人的症状也能毫无掩饰地全方位展现在我们面前。而随着屏幕上音频波形的跳动和定位的光标闪动,叫做苏晓谛的这个病人的声音,也从喇叭里出现了。从定位来看,他好像在早餐店门前。
“老板,来碗馄饨。”苏晓谛的声音。
“加鸡蛋吗?”老板的声音。
“加,再来俩烧饼。”苏晓谛的声音。
“他普通话很标准。”因为他不是本地口音,这引起了我的质疑。
“他从小不是在这长大的,”二姨说,“他父母上山下乡,后来知青子女返城,他们那的人说话都这口音”。
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习惯。产生了质疑,但是有碍于对方面子,不好意思张嘴问的问题,尽量用夸赞的方式提出来,是我工作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行之有效的沟通方法,充分体现出语言艺术的魅力。而且这也有很大好处,有时候貌似不经意的夸一下病人,病人家属就立刻会跟大夫有亲切感,直接就变成了他们的贴心人,这种心连心的感觉瞬间让他们找到了很大的心理安慰,好像能给病人家属鼓劲打气一样,也让他们觉得病人状况轻微,马上就能痊愈。再看看病房那帮不会聊天的大傻子,就爱张嘴直说不经过大脑,弄得病人家属恨不得啐他们,最后指鼻子瞪眼地骂着街从病房出来。
不出我所料,经过我多年观察,这也可能是致病因素之一。很多从偏远地区来的孩子,刚一来到大城市,会产生很大的心理落差,造成情绪的波动,行为的反常,继而有可能发展成很严重的心理疾病。收治的病人中,外地人的比例逐年增多,跟这方面不无关系。所以这么多年,对这种发病的因素,我自己也悄悄地统计汇总过。将来病例数据多了,资料全了,分析准确到位了,能做出大概率发病率统计表,说不定将来发表论文也很有可能。学术上要是有了成绩,评职称的时候也加分不少,到那时候,工资肯定也会水涨船高。
我的思绪还没有停歇,又出现了他的声音,是苏晓谛见到了认识的人。
“大爷,昨天没玩会儿?”晓谛的声音。
“玩儿嘛,都不让玩儿了,都走了。”老人的声音。
我立即和这三个人对视了一圈。
“还玩儿嘛呀,现在管的多严啊。”三姨说。
确实是。我朋友最近总嘱咐我,少出去玩,他们现在也不敢大意。他是干这个的,他懂。但是他不懂我啊,我欠那么多钱还没还完了,哪有钱出来玩儿啊?晚上出来只顾着送外卖,喝西北风玩儿还差不多。
但是我当时没说话,把一只手抬起来,表示让他们安静,先听听再说。
“现在想找个不花钱的地方踢球真难啊。”老人的声音。
我和这三个人又对视了一圈。
“他要是还想着玩儿去,不就没病了吗?”这回我难得开了口。我这么一说不要紧,竟然把他们仨逗乐了,并不住地点头,对我表示认同。
有时候我感觉,“贵人语话迟”这句老话,绝对有道理。说话必须得停顿一会儿,三思而后言。必须得经过大脑把所接收到的信息分辨清楚,再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并考虑到听者的接受能力之后,再表达出来最好。或者只说半句,或者干脆就不说。但是,只要是说,就一定要说到点儿上,还得让人愿意接受,愿意采纳。
“您不是那体育学院足球系的教授吗?不是一直在那个废操场踢吗?现在连您都不让进了?”晓谛的声音。
“从昨天开始都拆了,挖沟机把地面都刨了。彻底是不让玩儿了。新来的领导怕担责任,这块地说是要拍卖,其实也没人买,关键是现在也不让聚集。”老人的声音。
“现在这时候,确实是谁也不敢担责任。”晓谛的声音。
“是啊,还不如弄个体育公园了。其实有这笔钱,但是不知道干嘛用了,钱都不知道哪去了。”老人的声音。
“最近总有事。”晓谛的声音。
“都一样。足球也是一样。其实他们干这个的,都知道嘛意思,自己怎么合适就怎么来,也不是自己的,就糊弄呗,得了实惠就行了,人脉广了对他自己好啊,又换了人情又得好处,何乐而不为呢?这要是查,可比人民的名义有意思多了,当然了,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法查。”老人的声音。
“以前还有几个能出去的球员,能在国外立住脚,那就是外援水平,说明过去水平也不低。现在这帮人,好像白给人家都不要。”晓谛的声音。
“现在选材就是问题。以前专业队的时候,不是这块料的就让回家了。现在不是这块料的,走关系捅钱就上来了,把好的就挤下去了。其实跟有多少人参与没关系,关键还得是这个。现在想干点什么,不都得靠这个吗?”老人的声音。
“感觉训练水平也不行,成材率也不高。”晓谛的声音。
“为什么外国运动员来中国打乒乓球?就是因为咱们水平高,他必须得来这跟咱们学,他们自己闭门造车瞎鼓捣没用。知道有高手,就得规规矩矩跟高手学,越自己瞎鼓捣,越让人笑话。这说明嘛?这说明其实人家挺聪明的,也不觉得没面子,承认咱们水平高,所以人家很谦虚很低调。足球也一样,落后就是落后,人家水平高成绩又好,联赛组织得又热闹又火爆,就必须得跟人家学。其实什么都一样,所有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折腾了半天花那么多钱落着嘛了?瞎折腾,越折腾越完蛋。最后嘛也没落着。谁倒霉?还是老百姓的钱倒霉。”老人的声音。
“我感觉要不就是信仰问题,要不就是素质问题。”晓谛的声音。
“弄虚作假,嫉妒心强。人家有马拉多纳,人家高兴,大伙捧着。咱行吗?你马拉多纳?我还马拉多纳了。上下周围都是面和心不和,自己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再有人家好多国家都是高素质,都是大学生踢球,咱这踢球的都没怎么上过学。咳,现在别说踢球的了,正常上学的还一半一半地往下刷了,素质更上不去了。其实他们也都看透了,认真是假的,换点利益是真的。要不晚上回到家,老婆不让上炕啊。”老人的声音。
“每个地方都像是一个粮仓,只是有的粮仓总生耗子。”晓谛的声音。
“清朝查和珅,他有多少钱,有多少人给他送礼,皇上能不知道吗?等给他养肥了,再一抄家也挺好,省事了。”老人的声音。
“可是这样,整个生态环境就破坏了。”晓谛的声音。
“你一说到耗子,我想起来一个有意思的事儿。我年轻的时候在内蒙当兵,我当时还是班长,因为我是最早一批去的。当时让我们去围场灭鼠,有一次太晚了,就住在老乡家里了。老乡问我们干什么来了,我们说帮你们逮耗子来了,你知道老乡说嘛吗?老乡说千万别逮耗子,说这耗子是他爹。”老人的声音。
“他们吃耗子?我倒是知道有吃耗子的。”晓谛的声音。
“他们那的是田鼠,个头大,得那么大,灰色的,确实能吃。但是你得听我把话说完了你才能明白。我当时就奇怪,怎么耗子是他爹呢?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就发现一个怪事儿,就是到了粮食开始收割的时候,他们不收,就等。”老人的声音。
“什么?等?该收不收,等什么啊?”晓谛的声音。
“他们那有不多的几种农作物,虽然地广人稀,但都是广种薄收,一亩地最多也产不了二百斤粮食。眼看着到时候了,都挂穗了,该收了,他们就在那等,就是不收。”老人的声音。
“那等什么?过季了还能收吗?”晓谛的声音。
“明明能收一百多斤,他就不动,就在那等。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穗上没嘛粮食了,才开始收。这时候一亩地也就能收上来几十斤,然后拿去最少还得交一半的公粮。”
“那不可能自己就留那么少吧?”晓谛的声音。
“别着急听我说啊。等过了收割季节了,都完事了,他拿个大袋子,再拿个那么大的铁铲子,就出来了。”老人的声音。
“上地里捡来了?”晓谛的声音。
“不是捡,是挖。他们都会看、会找,专门在地里找耗子洞,瞅准了一铲子下去,你猜怎么着?”老人的声音。
“挖出耗子来了?”晓谛的声音。
“能挖出粮食来。”老人的声音。
“哎呦。这是让耗子给他干活儿?”晓谛的声音。
“对。出去一趟准能弄一袋子回来。窝里有小耗子的,必须留点食养着,不能抓绝了,也不能饿死,等明年接着给他存粮食。大耗子逮回来留着吃,耗子皮剥下来熟了以后,还能做个皮帽子。”老人的声音。
“哈哈哈哈。”晓谛的笑声。
“要不说耗子是他爹呢。从那时候我才知道老百姓是怎么活的。当时还有一个老乡给饿跑了,后来让那边逮着,问了问原因,那边也没有多余吃的,又给送回来了,后来给定个罪,叫投敌叛国。”老人的声音。
“当时在那边当兵的不少啊,咱们附近住着不少大爷,都在那边当过兵。卖煎饼那大爷是炮兵,说总开炮耳朵给震得有点聋了。修自行车那大爷是司机,说以前总开个吉普往山里跑。”晓谛的声音。
“对。当时在那边有不少人。当时九一四是我们的运动会,正准备参加运动会了,九一三的事儿一出,我们就都回去了。当时不知道什么情况,没人说谁也不敢问。”
“他们说当时好多东西都在山里了?”晓谛的声音。
“对。你知道那时候那山是嘛样子的吗?都是这样的......”
听了大爷这番话,我也差点儿笑出声来。一语点醒我梦中人,说的一点没毛病。靠山吃山,千年不变的道理。这个事虽然有点不太光彩,但也是智慧的结晶,一般人谁能想出来这办法?还不都是逼出来的。听完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以前就是傻实在。周边那么多能够利用的资源,为什么不动动脑子呢?哎,以后不能总琢磨那些没用的,得研究点正事了。脑子里正在过滤着到底有哪些能细研究的事,喇叭里又不断传出老板责骂伙计的声音,连着数落了几分钟,把我的思路都打乱了,太烦人了。
“行了,用不着生气。他干不好不是怨你吗?你不是没提前给他培训好吗?”晓谛的声音。
“太费劲了,脑子也太笨了,怎么也说不明白啊。”老板的声音。
“有聪明的,你雇得起吗?你给发多少工资?有人愿意给你干活就不错了。再说了,数落别人你挺来劲,你怎么不数落你儿子呢?让你儿子干。”晓谛的声音。
“他儿子?他儿子是他爹。”老人的声音。
“您算是说对了。那可真是我爹。供着还来不及了,我还敢数落?我还敢让他干?快歇着吧,我宁愿我自己干就完了,我可支使不动他。”老板的声音。
“你看过香港电影人肉叉烧包吗?知道为嘛出那事吗?你儿子是儿子,人家就不是爹妈的宝贝了?你得换位思考,要是别人这样数落你儿子,你愿意吗?受着累还受气,你儿子受得了吗?你不就是因为不愿意受气,才自己当老板的吗?”晓谛的声音。
“哎呦,我想起来了。对对对没错。哎那个谁,怨我啊,之前没说清楚。这事过去就算完了,不提了。累了就歇会儿吧。”老板的声音。
“这还差不多。”晓谛的声音。
“你说的这个我还真看过,看过好几遍,是个三级片......”老人的声音。
“简直神经病,什么儿子当他爹,他爹给他当儿子的,一帮没大没小不正经的玩意儿。”三姨说。
“这老淘毛儿更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跟嘛人学嘛人,这能好得了吗。”二姨也插话。
我一听这话想笑,但仔细琢磨,发现有点不对劲了。职业的本能立即把我从思绪混乱的状态拉了回来。先分析病人最重要,千万别等家属先看出问题来,到那时我跟不上思维,让人家问住,回答不出来就被动了。他目前的状态看,能吃饭证明胃口不错,还可能爱活动活动,与人沟通也没什么障碍,基本上就能排除很大一部分精神疾病。但是他谈到了这个电影,又联系到他父母离异、小时候总受他父亲虐待,这符合精神疾病的阳性病理特征的诱因,与阴性症状所普遍表现出消极低迷反应的诱因不太相同。我不免做出一个常规且大胆的预测,“他是不是有点暴力倾向啊?”我说。
“他之前进去过。”舅舅凑到我旁边,小声深沉地说。
“啊?”这个字我没说出口,只是瞪大了眼睛,感觉很吃惊,但也立刻就表情平静了,现在这种情况屡屡出现。
“简历里写了。”舅舅接着说。
都怪这点酒,弄得我都没仔细瞅。“嘛原因呢?”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是我得细致了解病人的心理和病人的经历来分析病因,这跟普通疾病还不太一样。就算显得突兀,但也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这也是专业素质的体现。就算被认为情商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估计他们不会这么认为,因为毕竟是在医院,询问病情是医生的责任,想必他们也是知书达礼之人,不会过于反感。先听听他们说的吧,如果有故意拐弯抹角遮挡隐瞒的,那就不能再细问,大概知道嘛意思也就行了。到那时候不但不能细问,还得认同他们、埋怨对方,这样表达观点,也是沟通技巧。没办法,现在人们精神很脆弱,只能接受恭维和赞美,夸得越不靠谱越靠谱。
“说是故意伤害,其实是人家打他。人家追着他打,他一还手给对方打了个轻伤,办案的又没给调视频。他说那是在他们片儿,他们认识,就不服也不同意调解。法院直接判的,他上诉,就先进看守所呆了几个月。后来看守所环境实在太差,十八平米住二十个人,他实在待不了,就认了。后来又通过律师运作又赔钱,最后给弄了个缓刑。现在只要是能花钱解决的,都是小事,没必要掰扯那么清楚,可他就是死犟。行啊,进去体验体验也好,他说那里边嘛人都有,还有个法官了,就躺在他旁边。开始还不知道,结果有一个小偷,把人家起诉书偷过来看才知道,其实是挺有意思,涨了见识了。可是白白在里面呆了几个月,在外面干点嘛不好,非得进去受这罪?出来瘦了二十多斤,您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舅舅说。
我一听这话,发现他舅舅确实是有财力。这种事,好歹上下打点也得不少钱,但是他舅舅好像云淡风轻、不当回事一样。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啊?弄不明白。不管怎么样,他们是亲戚,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他可以说他脑子有病,我是外人就不能这么说了,我要是也这么说,他立刻就会反感。不但不能这么说,还得劝啊,“过去的事就完了,现在不都这样吗?没办法。要说怨谁?谁也不怨。”
哎,这些经历的因素加在一起,要说他没病也确实是不可能的。我还是得想办法探探真实情况。
“他到底有什么反常表现,让你们怀疑的?”我淡淡地问。
“以前跟我们也没有好气,总跟我们发脾气。最近不知道他去哪学习培训去了,回来后跟我们客客气气的,跟换了一个人一样。我们开始是怀疑他得了什么大病彻底想开了,仔细一想,他能吃能睡能锻炼的,身体应该没啥问题。后来还发现他总拿个小本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想什么了,没事就在那乐,我们看了都觉得瘆得慌,估计就是精神上出问题了,肯定是受什么刺激了。”二姨说。
“这些事搁谁身上,谁也得神经,也别赖孩子。”三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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