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墙角的灯光,温柔地在平静中流淌。八月里的灯光,从墙角那盏白色的台灯,弥漫到幽暗的蓝色墙壁上,又蔓延到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有浩瀚海洋的油画上。
婉秋在轻柔的灯光下把被子打开来,捋了捋床单,然后退身站在床旁。叶文远搀扶着李文君走到床前,安抚她躺下。他们刚返回旅馆不久,李文君便已经感到了困倦。
异国他乡的环境和水土,难免让年迈的李文君感到不适和疲惫。下午时分,他们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在巴塞尔的两条安静的小街上逛了逛,才乘坐出租车返回旅馆。
“不用拉严,婉秋。”
“妈,那我留一点缝隙给您?”
“好。”
婉秋走到窗前把屋子的窗帘拉上,不过李文君让她留出一些缝隙来。
跟李文君道了声晚安后,叶文远和婉秋关了屋子里的几盏灯,便离开了。
李文君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便关了床头的台灯。她转过身去,望着窗外。月光渗透在莱茵河畔那些轻轻跃动着的灯光里,透过窗子,从窗帘的缝隙中倾泻进屋子里来。那宁静的光辉中,浮动着异国的夜色,那熟悉的夜色,在她的倦意中渐渐模糊。于是,就在那片朦胧的夜光中,轻轻泛起了她曾经的回忆……
2009年7月里的那个周二,是老叶和李文君来到巴塞尔的第一天。他们和安德森医生约好在那天见面,接受安德森医生对老叶状况的最后评估。傍晚,夜幕刚好落下。七点钟,安德森医生准时来到了他们在蓝夜旅馆的房间。
“您好,叶太太。”
“您好,安德森医生。很高兴见到您。”
“很高兴见到您。”
“请进。”
“谢谢。”
安德森医生身着一件简单的深色外套,花白的头发下,印刻着深深的皱纹。一番简单的问候后,他便跟随着李文君走进了屋子。
见安德森医生走进屋来,老叶便拄着拐杖,从墙角的一颗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迎接他。老叶用力地拄着那根黑色的竹节拐杖,手掌颤抖着,比平日里颤抖得更厉害。他穿着一套几乎没有什么皱纹的中山装,稀疏的头发被打理得格外整洁。
那天下午,老叶特意让李文君帮他好好打扮打扮,而那套中山装老叶已经有五年没穿。
“您好,叶先生。
“请坐下!请坐下!”
安德森医生见老叶拄着拐杖要来迎接,便赶忙让他坐下。
“您好,安德森医生!
“请坐!”
老叶同安德森医生握了握手,然后邀请他坐下。
“叶先生,我是跟索菲娅医生在一起工作的医生。
“我想……我已经初步了解了您的情况。”
“……”
“我想问一下,您确定要按原来的安排继续吗?”
“是的,安德森医生。
“我并没有抑郁,而且一直很清醒。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
“您知道后天早晨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
“我会死去。
“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死亡。
“一点也没有!
“不久前,我在家里割腕,想自己了断,可是却被我的妻子救了过来。
“我并不希望他们救我。”
“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他有多绝望。”李文君平静地望着安德森医生,“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别无选择了。”
“能体会得到。”
安德森医生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应该知道,到时候的过程是怎样进行的了。
“索菲娅医生应该已经跟你们说明了所有相关的事宜,包括协助死亡①的工作流程,还有注射的事情等等。”
“是的,她都已经告诉我了。”老叶回答。
“嗯,是的。”
李文君补充到。接着,她望着安德森医生,眼睛变得红润,
“所以,到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没错。
“就像注射了麻醉药后睡着了那样。”
“没有一点疼痛吗?”李文君追问着。
“是的。
“不会有任何疼痛。”
接着,安德森医生把目光转移到老叶身上。他注视着老叶,放慢了语速:
“但是,您要知道,
“当您让药物开始注射的时候,您将死去,而不是睡着了。”
“我知道。”
“您必须在头脑里清楚这一点。”
“嗯,我知道。”
李文君那湿润的双眼,安静地望着老叶,屋子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您并没有留给我一种抑郁的印象。”
“呵呵,没有。”老叶微笑着摇了摇头。
“您看起来也并不是被迫作出的决定。”
“不是。这完全是我自愿的。”
“所以,这是您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外界强迫您作出的决定。因为法律的原因,这些很重要,我必须记录下来。
“我需要以此做一个评估。”
“嗯。
“谢谢您,安德森医生!”
“那么,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暂时没有了。
“非常感谢您,安德森医生!”老叶的眼里充满了感激。
“嗯。谢谢您,安德森医生!”李文君的眼睛,依然湿润着。
……
那晚,老叶和李文君邀请安德森医生一起用餐,不过他婉拒了他们的邀请。安德森医生离开的时候,夜色已经沉了下来。窗外,凉爽的微风拂过莱茵河畔。沿着那河畔,轻轻地跃动着旖旎的灯光。
① 安乐死与医生协助死亡并不相同,是两种本质上不同的医学实践。只不过在国内,人们通常把医生协助死亡误称为安乐死。本文中,所有提及安乐死的地方,都用以指代医生协助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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