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莱茵河畔,依稀闪烁着点点灯光。巴塞尔的午夜,像一片寂静的深海,轻轻涌动着绵长的眷恋和忧伤。八月的灯光,从墙角那盏白色的台灯,弥漫到昏暗的蓝色墙壁上,又蔓延进墙上那幅油画里的海洋。李文君独自坐在窗前,那块蓝色绣花的毯子盖在她的脚上。
她的手不时微微颤抖着,颤动的烟雾,从手中那支刚点燃的香烟,飘向窗外。此时,窗外的夜已变得深沉,那深沉的夜,犹如一片隐约显现出光亮的漆黑,却又犹如一片,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的幽暗。
李文君望着那窗外的夜色,眼里开始颤动着泪光……
六月中旬的一天,离老叶预约好的日期,只剩下了半个多月。那天,就在老叶和李文君谈论着去瑞士的事情时,他们俩争吵了起来。李文君有些激动,她埋怨老叶,心里始终只想着去瑞士的事,却没有一点想着她。
“我不准你去!”
争吵中,李文君突然对老叶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哽咽着,
“要不就把预约推后……不推后……我就不准你去!”
说着她便哭了出来。
那一刻,她终于崩塌了。坚定的语气中,再也掩饰不住,她心底里的那份不舍。
陪伴着老叶,与老叶一起相濡以沐了近五十载的李文君,在老叶作出去瑞士安乐死的决定后,她依然坚强地选择了帮助他,陪伴着他走完人生中,那样不同寻常的最后一段。然而,就在那一天,在老叶就要如约而去的时候,她所有的坚强都忽然崩塌了。
那会儿,给老叶注射的吗啡药量已经增加,他必须每天注射三次,甚至四次。拄在拐杖上的老叶,总是摇摇欲坠,不停地气喘。那时,叶文远已经给父亲请了家庭医生,几乎每一两天就得给他打上一次吊针。
从来固执坚定的老叶,在那一刻忽然沉默了。那一刻,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发火跟李文君吵起来。他只是望着在流泪的李文君,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最懂得她,然而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最深刻地体会到,面前那位与他相守了四十多个春秋岁月的妻子,对他的爱与不舍。他喊她坐到他的身旁,然后将她拥抱在怀中。于是,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开始痛哭起来。那一刻,老叶紧紧抱着李文君,轻声安抚着她,眼里也落下了泪水。
“不哭!文君!
“不哭!”
他安抚着她,
“不哭……”
那天,他们俩紧紧拥抱在一起,拥抱了很久,就像是在那个即将永别的时候。
其实,他何尝不爱她,不爱他的每一个家人。他又何尝舍得离开他们。老叶是个无神论者,并没有皈依任何宗教。他知道人生只有一次,风尘之中相遇相知,终末了又化作风尘。因此,大半生的相依相伴,让他从被诊断出绝症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痛心地眷恋着他们每一个人。
他知道,此去一别将成永别,而在那永别之前,他多想再多看一眼妻子和孩子们。只是病魔和情感,始终在狠狠撕扯着他,让他早已精疲力竭,几乎只剩下一具,只等化作风尘的躯体。
然而那天,他终于向她妥协了。尽管他没有完全放弃他的选择,但他同意了暂时取消预约。
两天后,老叶给索菲娅医生发去了邮件。在信件里,老叶告诉索菲娅医生,因家人,尤其是妻子的竭力挽劝,经过一番考虑,他决定暂时取消预约。这一次,他只是告诉了索菲娅医生,在之后的时日里,他依然有可能重新预约自己的安乐死,并请索菲娅医生为他保留重新预约的机会。同时,老叶为此向索菲娅医生表达了抱歉。
随后,索菲娅医生及时给老叶回复了邮件。她在信中告诉老叶,这完全没有关系,并再次告知老叶,即使到了瑞士,到了躺在诊所里的病床上,即将输液的最后那一刻,他依然可以选择放弃,然后回家。
她让老叶不用担心。任何时候他都可以重新再与诊所预约。在信里,她还告诉老叶,她为他取消预约的决定感到十分开心,更为之而感动。她对老叶说,这是她最希望看到的,最希望带给每一位安乐死申请者的东西。信末,她还给了老叶,以及他们一家最好的祝愿。
事实上,很多年以来,索菲娅医生遇到过很多病人,他们在获准安乐死以后,反而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切地渴望它了。甚至大约三分之二获准安乐死的病人,在得到准许以后,或是经历过几次预约后,就再也没有去到她们的诊所去进行安乐死。相反,他们最终在知晓自己拥有安乐死这一选择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家乡,在内心的平静中自然地离去。
索菲娅医生希望,安乐死除了能让病人不带痛苦地,平静地离开,更重要的是,能够在生命的末端,给予病人自由的选择和对痛苦的无惧,从而削弱病人对死亡的急切渴望,避免太多凄惨的暴力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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