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在巴塞尔幽深的午夜里，平静地流淌着。李文君独自坐在窗前，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手中的香烟仍未熄灭。
她安静地望着窗外，眼里充满了泪水，就像九年前的那天。当一滴眼泪落下，她深深抽了一口香烟。那香烟萦绕着往日的回忆，随风飘入幽深的午夜。
那天，因为李文君的及时发现，和医院的及时抢救，老叶在两天后苏醒了过来。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老叶一醒过来，就望着身边的李文君，还有文远和文慧，提出了这个问题。
而这句老叶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忽然就让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流下泪来。
后来，老叶向李文君和孩子们说了抱歉。他告诉他们“是时候了”，他想尽快去到瑞士。还没等出院，他就让李文君联系索菲娅医生，确定最早的安乐死日期。
李文君在老叶的要求下，含着泪向索菲娅医生发去了信件，泪水中含着仍未平息的惊恐和绝望。在索菲娅医生的回信中，她告诉李文君，7月23日可以为老叶安排安乐死。
老叶告诉文远和文慧，他只要他们的母亲陪他去，只想在她一个人的陪伴下平静地离开。他说，在那个时候，他不想要他们俩在他身边。听到父亲的那番话，文远和文慧很伤心。他们知道，父亲其实是不想给他们带来任何可能的麻烦，可尽管他们苦苦请求着父亲，老叶始终不允许他们陪他一同前往。母亲李文君也不让他们俩去，她让他们不用担心，她会照顾好他们的父亲。
把七万多人民币的费用汇往诊所，并确认完所有需要的文件后，老叶告诉李文君，他想跟大家作个体面而欢快的道别，并想告知他的几位朋友，希望他们能来参加他最后的告别聚会。
当夜幕又一次降临的时候，老叶的朋友们在手机上看到了来自老叶的信息。消息是一份简短的聚会邀请，由老叶自己口述，李文君帮他编辑后发出：
“亲爱的朋友，不知道有多高兴，在这一生中遇见你。不过，相伴千里，终有一别。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我将在7月20号周一那天，离开大家，前往瑞士。我会在文君的陪伴下，平静地离开。
“在这临别的时候，我想同大家庆祝最后一次，算是给大家作个道别，也是我对大家最好的祝福。18号星期六那天，我们将在家里举办一个小小的告别聚会。期待你们的到来！
“到时，别忘了给我个微笑。
“老叶。”
那天晚上，夜空中的月亮和星辰，还有马路上的街灯，对于老叶的每一个朋友而言，都忽然失去了光色。他们有的正被家人温馨地陪伴着，有的坐在屋前，正同老友们畅聊，有的刚刚锻炼完身体，正坐下来歇息。当他们看到手机里老叶发来的消息，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无法名状的感伤。那感伤不禁化作了每个人眼里含着的泪水。他们看着老叶发来的消息，好久好久都不知道，自己要对老叶说些什么。
对老叶的每一个朋友而言，那个夜晚是个令人心痛的夜晚，也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夜晚。尽管他们已经知道，并经历了老叶割腕的事，可面对着每一次死亡，每一颗心都会始终涌动着悲伤。更何况那将是真正的死亡，老叶将再也无法被救活，将永远地离开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微风拂过南城。柔美的荷花，依旧在点缀着南城里，那一个个平静的池塘；几片高高的向日葵，依旧在盛开着，迎接着明媚、自由的阳光。在南城七月的天空下，一群群鸟儿，依旧如往日那样，飞来飞往，聚聚散散。
周六那天，老叶的朋友们都如约来到了老叶家中。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带着沉重的悲伤。那天，老叶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灰色的中山装裤，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他的朋友们，有的围坐在老叶身旁，有的帮李文君打点着晚餐。他们似乎有很多的话语唠叨不完。
他们在一起谈论着，曾经同老叶一起经历过的往事，谈论着文远和文慧，还有可爱的小孙女琳琳，也不时谈论着自家平日里的喜怒哀乐。然而大家的话语中，似乎都在回避着老叶即将离开的事实。
晚餐就要开始的时候，老叶那有些沙哑的声音，让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他手中举着酒杯，习惯性地站起身来，就像习惯了在教室里，在一群学生面前站着讲课那样。他半佝偻着，行动有些吃力。大家看到便立刻让他坐了下去，李文君在一旁搀扶着他。
老叶刚坐下来，便望着大家，发出缓慢的声音：
“各位……
“今晚，在这么丰盛的晚餐面前……没有食欲的人，一定有问题。”
老叶的话，让大家都忍不住露出了笑脸。然而，大家的笑颜里，都开始眨着湿润的眼睛。
“时间很奇妙。
“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到了这样的时刻。
“不过……这辈子能够遇见你们，能跟你们吃上最后一顿饭，我已经满足了。
温柔的灯光，弥漫着整个屋子，溶解进每个人面前，盛着啤酒和红酒的酒杯。一双双湿润的眼睛，已开始忍不住伤心的泪水。
“谁都不要伤心。
“我又不是牛顿，也不是爱因斯坦。
“教了一辈子书，研究了一辈子数理方程……到头来还是个浑浑噩噩。
“不过还好，我不是伽利略，或者布鲁诺。
“他们走得挺惨。
“而我比他们幸福多了。
“……”
那晚，老叶和朋友们聊了很多。他们表达着对老叶最后的祝福，也表达着对老叶的不舍。他们在温柔的夜色中，深情地拥抱着老叶，拥抱着李文君，也相互紧紧拥抱着。就好像再一次给予着，得到着，他们生命之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予过，或得到过的礼物。
那晚，离别的聚会，更像是一个送别的仪式。仪式中有悲伤和叹惋，但也有生命在终点处，依然留存的尊严，也有对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敬畏，和美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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