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今年的初雪下得好生漫长!”
“老板!《礼记》有卖吗?”
“姑娘,可以送我一枝梅花吗?”
……
食指轻轻挖一点,细灰洒在梅花心蕊,枯了四枝梅花,流浪了四年。
她走得有些累了,心情又惆怅地颓下。烧壶酒坐下,看长街熙熙攘攘,看人间灯火阑珊。
身后梅林与书院,身前大雪与炊烟;孑然一人醉,却酒也煮干。
有一扇门对着她的小屋,从来没见着开过,不愧是连灰尘都卖的杂货铺。
不过,从来没开过?那它开来干什么吃的?还直直开我对家,专门看我笑话!
不行不行!谁让眼见心烦,实在是气不过……
知许恼怒地展开手里被揉成“渣”的纸团,那是一张契条。
那赵庸被气得不轻,死也不肯给钱!虽然他活该,但白忙活一场,终究掰不动那一千文钱的阻碍!
那还能怎么办?
好说!没钱?一个字。
滚!
不过滚的人是她,不是别人。
没钱使她焦躁,让她身心疲惫,让她有点不想活了!
蒋灵毓在临走前,递给了知许五百文当酬金,没准儿还能抵一阵。可……剩下整整一半,眼下只好打那家杂货铺的主意了。
知许特意观察了一番,那家铺子虽然看起来是无人居住的鬼样儿,但不出所料,是有人在里面长期居住的。只是这家主人太过避世,神出鬼没好像练过的一样。所谓的杂货铺正门,只为掩饰,日常出入应当另有门道……
“什么声音?”似乎是官府那头传过来的,响音愈来愈近,阵仗貌似……
不妙!在抄家!
如同五雷轰顶,知许脑壳都大了!
听脚步声繁多凌乱,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时,她边骂边收拾:“狗东西!那五百文交来不是钱吗!”
四下张望,该搬得全搬了,届时官兵挨个挨个地搜!哪儿有她的藏身之地?狼狈至极!
好了,这下好了,眼下真是只有一个法子了。
知许理好暗刃,抗起一包大小,翕忽一跃,轻快地伏入铺中。
刚落地时她便惊了,这里面真是有一颗白梅!
如同黑夜中的月亮,幽静似流水。
貌似,无人。知许周望一圈,便将肩上一包放下,透过门缝警惕地注视屋外官兵的动静。
她随时注意着身后来际,数次回头,陈设安静旧朴,月光温柔地唤醒尘埃。
知许放了些心,过分地担心白梅林。以至于官兵翻找她的书铺,打碎她的酒壶,撕坏她的藏书,比起屋后那片梅林,皆大事化小不成心忌。
一点细尘落在她鼻尖,她呼吸一呛差点打了个喷嚏……好像有点不对劲?
知许猛然回神,一边拔刀一边急速转身……
没人?!
这一刀空了。
知许后背莫名有些发凉,一种熟悉感在回神之时激发全身。
直觉告诉她,有人。
她的目光重新放回那颗白梅,冰冷的花,愈看愈温柔……
知许想起来了,那个人种的花,也似这般。
她再次急了眼,心中情感无理取闹地击溃理智,终于,她开口了。
“楚则。”就像生病时,无数次呼唤你的名字。
……
那样静谧,连声音都显得干净。
“……”知许咬了咬唇,忽然笑起来,“我还真是脑子烧糊了。”
官兵走了,趁着夜色,知许拎起行李便又跃了出去。
她思绪还未从方才拨回,多丢脸呐……
瞟了眼行李,余光突兀地显现出一点纯白。
这是……一枝梅花?
冷白色的小花那样精巧地点缀在细长花枝上,月光浇洒,美如定情之信物。
她心不由地一紧,回过头时,扑鼻梅香,恍然大悟。
知许以为自己是疯了,现下她认清了,疯便疯吧。
为了表示自己的礼貌性,不翻墙,她走门。
她握着圆形门环,然后深吸一口气,往上一叩。
这扇门,自它杵这儿以来,知许以为永远不会开张,更不会有打开的时候。
铁木一敲,环环声响,现在想想从前种种,一下捋清了。
但她只是轻轻地一扣,门就开了。
某一处的光线暗淡了几分,那个声音她再次听到了。
“你好,梅花,是不太喜欢吗?”
他嗓音压得很轻,有几分清冷的意味,像是平静很久的湖水,被风拂起温柔的漪痕。
知许突然有些后悔这样做了,有些难堪,不知如何收场。
当年闹得不愉快,虽然他才是被甩的那个,但知许当真觉得对不住人家。
用旁人的话说,便是:先招惹他的是你,先放手的也是你。
现在倒好,多年不见后先闯进他生活的又是你!
造化弄人,弄得知许的思绪凌乱如麻。她以为自己会转身就走,正如当年一样,什么都没留住,便逃一般地流浪千里。
她一走,就是四个春秋。
恰恰,月光又照在她身上。
她好想伸手,亦如试探初雪的温度。可她知道生活与想象的距离,于是缩回了手。
她若为之,则一发不可收拾。
有那么几秒,空气都是安静的。
知许才开口,楚则也没打断。
“我的梅花枯了,便来买一枝,多少文?”
“本店只卖灰尘,您客气了。”
“……”
她哑言。
成。换个说法。
“您方才在屋?”
“自然在。”
“……”好尴尬。
“……抱歉,我突然闯进来。”
“看梅花而已,您无需感到抱歉。”楚则温声道。
“……”好得很。
知许心说:他早猜到是我了吧!何况,他方才在屋,听到我唤他名字却故意躲着不出来……太过分了!
空气再次凝固,却忽然被远处传来的吵闹声化开了。
“就是那间书铺!伙计们跟我来!”
听着声音粗犷,应是那队官兵折了回来。知许不知为何,预感他们是冲她来的。
知许有些不安地望着声音源头,心想:不是吧!那帮人专门回来烧我林子?
还没等她想好对策,那队官兵便闹哄哄地涌来了。楚则睨了一眼,嗓音压得很低:“进来。”
对面人多势众,奈何知许一个打十个,正大光明的太不好收手。
硬着头皮进了屋,道一声谢,便透过门缝忧心忡忡地窥视。
“怎么会没人?这里刚才分明就有响动。”带头的官兵怒声道,“给我搜!那女刺客定然没走太远!方圆几里,都要给我抓出来!”
知许瞳孔一缩,竟不知何时暴露了!
她身后,楚则目光深沉,尽数以尔。
半晌,外面的官兵又在喊:“报!整条街我们都搜遍了,除了这家杂货铺,其余全无……”
“废物!”那带头的直接一拳打去,语气更冲,“ma的!那娘们儿速度还真快。你!过来。”
他勾一勾食指,一个小兵便佝背跑来。
“你,去敲那间杂货铺的门!”
“啊!?”那小兵吓了一跳,“不不不……请大人赎罪!小的不敢!”
“啥!?”那带头的也被“吓”了一跳,“你竟敢直接违抗我的命令!给老子去敲,敲完来领死!”
“……请大人三思呐!”那小兵吓得声音都劈了,“这条街都传遍了……说是,那里面住的不是人……”
“不是人?”带头的脸都气紫了,“那你跟我说是啥?”
“是鬼!”
“噗!”知许真没忍住,嗯你说得对,确实是“鬼”。
她回头瞅一眼那“鬼”,白花花的,“面瘫鬼”。
为何是“面瘫鬼”呢?只见这人手持一根梅花枝,清清冷冷地站在白梅树下,神色那样冰冷。
他看着她在笑,他的眼亦在笑。
“你笑什么?”他音色暖了几度。
“噢没有~就是……你又被人说是鬼了。”知许真的想笑,说出来的话竟含几分心疼的意味。
内心:严肃严肃!
“……很像吗?”楚则问她。
他见她略微惊讶。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以前……他压根儿不在意的,甚至会觉得无聊。
“啊……”知许想了想,“像又不像。”
一段清脆的敲门声横插进来,知许猛地转过头,楚则眸光微沉。
门外,一柄长刀已斜然架在敲门人脖上。
知许眉眼一低,手腕正朝腰间弯刀摸去……
“哐——”门缓缓开了。
此番,敲门人越想越怵,差点撞在刀上!
艹!大半夜敲鬼门,“鬼”还真开了!
双方皆是剑拔弩张,只听一音低嗓。
“我大邺丞相,何时成尔等口中的‘鬼’了?”
“!!!!!”
那带头的先是瞋目结舌,这边敲门的已经晕了……
那一刻,他们真的希望开门的是“鬼”了吧。
话说三年前丞相因病辞官退隐,朝廷众说纷云,说是因病,实则另有原因。大面儿上说是“私事”,小面儿上说是“感情”(出自一人之口)。唯一肯定的,是皇上压根儿不同意!奈何丞相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反正他权大势大,脑子没坏就任他去吧!
这下好了,你默认,我真走。皇帝既没有批准,丞相也没有留下。
旁人问着,就说:“丞相去游历了。”
“何时回来呢?”
“那谁晓得?你去问他啊。”
说得直白点:官身尚在,钱甭想了!
但一码归一码,哪个丞相退隐过后来卖“灰尘”啊!
“丞相恕罪!小人罪该万死!”那带头的“咚”一声跪下,“小人……小人有眼无珠,竟不知大人在此闲游,扰了大人雅兴!请丞相恕罪!小人罪该万死!”
“……”他似乎并不太在意,因为身后之人早已吸引他所有注意。
知许屏吸藏于他身后,很轻地靠着他的背。
雪白的长衣,将她安全地护着,她渐渐松弛紧握的弯刀。
“罢了,天色已晚,你们回去吧。”楚则道。
“……呃……那个,恕小人多言,小人受命前来抓捕一名女刺客,似乎,她往您的方向去了……”
“……”
“女刺客”不那么紧张,因为……
“我这里并无什么女刺客。”楚则冷声道,“将军慎言。”
“这……小人……”
“还不滚?”他声色冷到极点。
眼看楚则目光阴沉,那带头的不敢招惹,只好恭敬退下。
门环上了锁,楚则转身望她,什么也没说。
知许长舒了口气,刀上了鞘,试探道:“你为何自爆身份,这会对你很不利。”
“……为了护你。”他语气平淡。
“……”
四年了,他见面打直球……
知许当真是不知如何试探了,阴沟翻船就让它翻吧。
只见他仰头剪下枝梅花,走向里屋:“在这里喝点茶再走吧,晚点我送你。”
知许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算了,今日太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再……”
她声音越说越小:“总之,我要走了。”
“……”楚则没有作答。
她欲转身就走,却听眼前人道:“留下吧。”
话说出了口,也不想收了:“梅林与书铺,都会在的。”
知许微微一怔。
他难道……直接把两个都买下了?!
她转头看着他。
竟被她狡猾地捕捉到了,眉眼间转瞬即逝的躲闪,如同千年冰山下温延绻缱的涌泉。
知许鬼使神差般同意了。
“留下便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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