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陈嘉仪觉得自己活不成了,此时身下的褥子黏黏腻腻的,应该是自己的血吧。

孩子,是娘亲没用,没能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娘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爹爹,他那样期待你的到来,他定是这世上最好的爹爹。

想到自己的夫君,陈嘉仪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恍惚间她又走在了尊胜寺后山的青石小道上,漫山遍野的丁香花开的如火如荼。

年少贪玩的她趁母亲在客房小憩,带了丫鬟偷偷溜出来玩,不曾想却迷了路,焦急之下忽听上方不远处传来一阵话语声,她不由得抬眼望了过去。

一座古色古香的八角凉亭隐在古松翠柏之间,熠熠的阳光斑斑点点的洒在亭顶之上,耀眼非常。

朱红色的圆柱旁,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长身玉立,他面容温和隽永,仿佛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正在听身边的小厮说着什么,小厮面含怒意,一副气不过的样子,还不时的向下方指去,男子却始终面带笑容的听着,偶尔摇头,却一言未发。

待小厮退下后,男子倚栏远眺,似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宛如雕琢的面庞上一片落寞,一阵风儿吹起,男子翻飞的袍角如那无人问津的落花,似要随风而去,惹得她眼泪都要落下了。

他定是遇到难事了吧,这么好看的公子是谁与他为难,当真可恶。

“小姐,小姐。”身旁的丫鬟轻拉她的袖角。

“那边有位公子,奴婢过去问问路,小姐且在这边等一下奴婢可好。”

她点头。

然后她看到丫鬟对男子行礼,看男子在丫鬟的指引下望向她,随即行礼致意,一改刚才孤寂落寞之态,行动间一派落落大方,若翩翩浊世佳公子。

她蓦地脸一红,心中一片慌乱,以至于忘记了回礼。羞恼间再不敢朝那边望一眼。

再见时才知他是兄长同窗,亦是承恩伯府庶子,不仅才华横溢,小小年纪已是举人出身,为人更是虚怀若谷,博采众长,若不是受身份影响,但凡下场,一个二甲定是跑不了的。

师门长辈也多有惋惜,但他自己却言:“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因此在一辈士林学子中也颇具盛名。

她为他惋惜,也钦佩他的为人,私下和姐姐议论时便讲“大丈夫当如是也。”被姐姐一顿笑。

因此当媒人上门提亲时,她母亲并不愿意,但在父亲一句“我既是寒门又是庶子,当初不知是谁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嫁了我”中保持了沉默。

当然,母亲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三天后他亲自上门拜见,承诺愿一生只守着她一人,母亲欣然同意。

她在得知此事后,心中如吃了蜜一样甜,连着几日都是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姐姐打趣她,这样的大丈夫只是她一人的了,是不是得意的很?

她怎么回答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姐姐乐的不行,跟母亲讲了,母亲点着她的脑袋笑骂她,谁家的傻姑娘,怎的如此不知羞。

后来,似乎是朝堂上有人弹劾父亲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父亲光明磊落,为官清廉,并未放在心上,想着自有官家明断。

哪知事情急转直下,竟有父亲任陕西同知时的同僚做人证,更有五万两汇通钱庄的存根做物证,证父亲在任期间,恰逢汝阳县洪灾,父亲伙同汝阳县县令欺上瞒下,虚报受灾人数,仅此一项,便侵吞赈灾款项达三万两白银,更是通过职务之便利,买卖官职,收受贿赂,无所不用其极。

官家大发雷霆之怒,将父亲收监候审,着都察院与刑部,吏部合办此案。家宅虽未抄没,但她们都被限制出门,也不许旁人探望。

那三个月,她害怕,绝望,如同水中的浮萍,无根无依,惶惶不可终日。

直至那天夜,宅院外的看守将领尽数退去,他们正恐慌迷惑之际,父亲回来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短短数月,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像干枯的草一般在寒风中胡乱的飞,如松般的身躯像是被压垮了似的向前佝偻着。

他就站在院门的台阶之上,抬头望天,似是想看看这天,究竟有多大,片刻后他长叹一声慢慢垂下了头,因脚步不稳,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母亲大惊,疾步奔了过去,姐姐都未来得及给她披一件外衣。

就那样,母亲跪坐在父亲身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把父亲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只喃喃的道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然后轻抚父亲后背,一下又一下。

父亲把他佝偻的身体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随即从褴褛的衣袖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颤巍巍的抚上母亲的眼角,擦去她的泪花,缓慢而又平静的说道:“回吧,起风了。”

紧接着,兄长姐姐接连被退亲,母亲无奈的叹息,姐姐强忍之下的呜咽,时常在她耳边响起,她也在等,等她的那一份退亲书,他和她,终究是缘浅。

刚进十一月,雪就下个不停,原本就冷清的家里就显得更冷清了,她和姐姐就整日挤在母亲的屋子里学做衣衫。

这天她们正在分线,姐姐笑她都这么久了还是笨手笨脚,父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读书的兄长。

母亲有些诧异,她和姐姐也疑惑的看向父亲,父亲坐在母亲身旁,指了旁边的凳子也让兄长坐下。

她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害怕,紧挨着姐姐望向父亲,父亲沉默片刻道:“下个月初三是好日子,沈家来接嘉仪,都准备准备吧。”

母亲忽得抬头直直看着父亲,父亲沉重的点点头,接着道:“二十我们启程去庆州,那里缺个县令。为清就留在上京求学,我已拜托子理代为照顾一二,冯氏和你情同姐妹,想来定会好生照料。”说完重重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思虑片刻复又开口,语气中多有惋惜:“嘉卉,就随我们去吧,到时找个踏实可靠的,以嘉卉的品行,想来也能过的很好,将来有了孩子,咱们帮着教导一二也就是了。”

而母亲已泣不成声,颤声道:“竟是连年都不让过就得走吗?”姐姐也双手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大的眼中蓄满了泪水,而兄长则低垂着头,一言未发。

她心底掠过一丝恐慌,随即慢慢放大,大到她浑身止不住的抖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家,要散了。

父母姐姐要离她远去,兄长要寄人篱下,而她呢?

她要嫁到承恩伯府了?嫁给他?

想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想起他落寞的身影,想起他翻飞的袍角。想起,那一句“一生只守着她一人”的承诺。蓦地,就没那么慌了。

她揽住姐姐的肩,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紧紧抿在一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手臂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之后的一个月,家里格外的忙碌,父亲整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母亲既要准备她出阁的嫁妆,又要准备父亲赴任的一应东西。

兄长始终没有参与其中,真的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父亲母亲都没有指责他,就随他去了。

只是每每看到紧闭的门窗时,母亲都会好一会儿出神,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随风而去,伴着飘散的雪花,不知落在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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