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
残存在腊月里的夕阳,用它略显冷漠的余晖照着明阳镇,仿佛一道目光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小镇里的居民正忙着准备年夜饭,一些六七岁的孩童,早已拿着父母准备好的爆竹在街上炸着。
在小镇的西边,一个叫做鸡鹅巷的小巷里,一名十六岁的清瘦少年坐在破旧的小院里,看着被自己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脸上洋溢着笑容,但他的眼里,却藏着一丝落寞。
少年姓南,单名一个涧,从他记事起,他就与爷爷相依为命。
本来老爷子的身体还算硬朗,但在少年七岁的一个雨夜,外出归来老爷子突然就卧床不起,经常躺在床上,身体再不如之前那般,还得了个嗜睡的毛病。
一天十二个时辰,仅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从那以后,你就经常能在小镇里,看见一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在帮饭馆擦桌子、洗盘子,亦或是一个瘦弱的身躯,挑起与他身形极不相符的柴火,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却没有停下脚步。
南涧时常在小镇里游荡,倒不是他游手好闲,身为孩子的他,一天必须做五六份工,才能勉强维持着家里的伙食以及爷爷的药钱。
即使是这样,依旧有人欺负他年纪小,克扣他的工钱,可南涧从不与那些人争辩,只是小心的将手里的工钱放进两块破麻缝成的荷包,再将荷包的开口紧紧系住,放进内衫,向人道一声谢谢,赶往下一户雇主家。
小镇不大,仅有六十五户人家,东边十四户,都是有钱的人家,西边有三十二户,是穷人家。
坐落在在小镇中间的,有十五户,南涧也不知道他们是富人家还是穷人家,因为这些人的家里总是大门紧闭,很少见到有人外出。
南涧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次,其中一户人家的大门打开过,从门中走出来的是一位年轻人,脸上带着冷漠。
那名年轻人见到南涧的时候,表情冷漠,即使只看了一眼,但那时十四岁的南涧还是能察觉到,年轻人的眼里透露着嫌弃。
在小镇的南边,是小镇的第六十五户人家,也是最奇怪的人家。
那里是小镇的边缘,只要趟过那条半丈宽的小溪,就能见到常年雾气缭绕的陇北山,而那户人家就在陇北山的山腰,还是一家书店。
店老板是个油腻的中年男子,经常搬一张案几在门口喝茶,小镇上的人对书店老板的讨论总是最多的,毕竟一个有手有脚的人,为何会在人迹罕至的山里开书店。
从小镇居民的交谈中,南涧也得知了男子的名字,祝翰林。
不过居民们虽然对这样一个脑子有病的人感到好奇,但也仅仅是谈论过几天后,就把话题放在隔壁邻居家的每夜传来的哭声上。
南涧上山采草药换钱的时候,也与这位叫祝翰林的男子见过几面,祝翰林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
相对于神秘的祝翰林,南涧更好奇的是,为何在南边的山会叫做陇北山?
对于他的疑问,经常昏睡的爷爷没有给他答案,但只比他大一个月大陈弃疾告诉他,那是因为这座山在南边,所以叫陇北山。
面对陈弃疾这样宛如脱裤子放屁的话,南涧当然没有选择相信。
随着夜色降临,小镇的爆竹烟花仿佛约定好了一样,在这一刻一齐响了起来。
霎时间,刚刚黑下去的夜空,又被绚丽的烟花点燃。
收回思绪的南涧看着那些在夜空爆炸的烟花,忽明忽暗的光亮从他眼前闪过,而他没有点亮屋里的煤油灯,只是借着那些划过他眼前的烟花,许下了一个愿望。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在热闹的爆竹声中,就像丢在闹市里的一根针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可南涧却还是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声音,他知道,这是爷爷醒了。
他眼底的落寞霎时间一扫而空,取代的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只见南涧摸黑进了厨房,熟练的点上油灯,并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草药倒上,端着来到了屋子里。
昏暗的房间里,南涧将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将爷爷小心的扶起,轻轻的拍着爷爷的后背,希冀这样可以减少爷爷的痛苦。
“爷爷,怎么样?还是没有好转吗?明天我再去找李郎中开点药吧。”
躺在床上的老人在南涧的搀扶下,缓缓坐起来,虚弱的喘着气。
“孩子,小南啊,不用去了,爷爷没事的。”
“可是爷爷你……”
南涧看着爷爷摆摆手,他也知道,依爷爷的脾气,是不愿意瞧郎中的,只好先依着爷爷,明天把李郎中叫来就行了。
看着爷爷喝下药后,南涧将锅里的粥盛出来,在将前两日买来的咸菜拿出来,就是一顿简单的年夜饭了。
南涧喂爷爷喝完粥,开始了自己的吃饭时间。
这时,外面砰砰砰地响起了敲门声。
然而,南涧还没放下碗,大门吱呀一声就被打开了。
只见陈弃疾左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右手拿着几个烙饼就朝屋里走来了。
“南涧,快搭把手,烫死我了。”
南涧刚放下碗,陈弃疾就将肉汤和烙饼放在桌上,双手摸着耳垂,毫不客气的坐在床边,嬉皮笑脸的与南涧的爷爷说着话。
“爷爷,您醒了啊!身体好点了吗?”
“明天您可不能再睡了,上次您讲的那个道魔之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可是等了几个月,明天您必须讲完。”
陈弃疾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油布打开,里面躺着的是两块糖酥。
他取出一块,又将剩下的包好,朝着南涧扔过去。
然后将手里的掰成小块儿,喂给床上躺着的老人。
面对陈弃疾这样的举动,南涧也没有生气。
陈弃疾的父亲是小镇有名的木匠,家里也算有点小钱,住在西边的鹤兴巷。
南涧与陈弃疾认识的时候刚十岁,那时的他帮一家人挑完水后,本来说好的六文钱,那户人家却只给了四文钱,以南涧挑水的太慢了为由扣掉的。
南涧本不想与人争吵,但这一幕恰好被在树上掏鸟蛋的陈弃疾发现了。
陈弃疾那时也刚十岁,在学堂里上课的他架不住夫子满口的之乎者也,便跑了出来。
他与南涧并不相熟,但也听过小镇的居民对这位清瘦的少年有过议论,说他是克父母的命。
南涧刚出生时,父母就被他克死了。
陈弃疾刚开始对南涧并没有什么好感,但那日,在树上的他看到被人羞辱的南涧,以及少年转过身后从眼角划过的手背,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少年似乎没什么可怕的啊。
那天,一个从学堂逃课的少年因为与一户人家互骂而成为了小镇居民的笑谈,也被他的父亲拿着竹条,一路打回了家里。
但在另一名少年的眼里,他帮助自己讨到了两文钱,一天的饭钱。
从那以后,两人就开始熟识起来。
陈弃疾的父亲也没有像小镇的其他人一样,不让陈弃疾与南涧来往,反而在过节时,还会让陈弃疾送来一些吃食,或是陈弃疾的旧衣物。
南涧每次都会从自己干瘪的荷包中,拿出他五六日的饭钱,想要塞给陈弃疾,每次被陈弃疾嫌少,让他多攒点再一起给为由拒绝了。
多次以后,南涧也不再坚持,只是每次在山中得了新鲜的菌子,或是溪中偶尔抓到的鱼,总会送到陈弃疾的家里去。
一来二去,陈弃疾也知道了南涧爷爷的病情,时常来看望,与南涧爷爷聊聊天。
他从来都只叫爷爷,不加南字,似乎是提防着南涧也在暗中占便宜,即使南涧从未这样想过。
南涧第一次听到陈弃疾的解释,他那万古不变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看着与爷爷聊得正欢的南涧,将陈弃疾端来的肉汤倒进新拿出来的碗里,又将肉都挑出,把饼撕碎泡软,端到爷爷的面前。
陈弃疾再一次不把自己当外人,接过碗就喂给了躺在床上的爷爷。
南涧的爷爷也吃不下多少,刚喂了几口便不吃了。
陈弃疾便又把碗塞回给站在床边的南涧,看他手里在兜里摸索,陈弃疾知道,南涧又是想给钱了,立马跳下床来。
“爷爷,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陈弃疾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临走还不忘将门给关上。
南涧也只好苦笑,他只是想给陈弃疾送一件新年礼物,那是他前几日在山中砍柴时发现的,一个普通的树杈,却是做弹弓最好的树杈。
看着拿着树杈发呆的孙子,脸上没有血色的老头嘴角带着微笑。
庆幸自己的孙子有了一个好朋友,但同时也有些心疼,若不是当年那场意外,南涧也不会那么小就扛起家里的重担。
“小南啊,真正的好朋友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弃疾是个好孩子,但也不要把朋友对自己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的。”
“嗯,我知道。”
南涧将树杈收起,又端着肉汤坐在床边。
“爷爷,您再吃点,剩下的我吃不了。”
老人摇摇头,南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会吃不掉,而且,他一个糟老头子吃这么多肉干嘛。
“不了,爷爷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吧。”
正当这时,陈弃疾又走了进来,将带来的碗快速收起,又向外走去。
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脸上还是那熟悉的阳光般的笑容。
“南涧,别忘了明天到老地方见啊,我要检查下你新学的字怎么样了。”
说完,又让爷爷保重身体,便出门回家去了。
南涧无奈的笑了笑,陈弃疾这么怕自己给他钱吗?
将目光收回后,南涧与放下了碗,与爷爷唠起来了小镇的事。
每次爷爷清醒的时候,南涧都会将小镇发生的趣事讲给爷爷听,小镇的张麻子又因为偷看隔壁的王寡妇洗澡,被自家媳妇撵进猪圈啦;那个讲话酸皱皱的李四,还是没有被学堂选为学堂老师;陈弃疾又因为逃课被陈叔叔从小镇西头打到小镇东头;经常贪小便宜的张婶在晚上又被她男人打得哭喊起来了。
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南涧一件件的讲着。
他其实不知道这些事有什么好笑的,除了陈弃疾被陈叔叔揍的事。
但他看小镇的居民讲起这些事的时候总在笑,便默默记下来,讲给爷爷听。
他希望爷爷在昏睡的时候,也能梦到这些有趣的事,那样的话,在那些灰白又模糊的梦里,至少爷爷不会孤单。
听着孙子讲述着这些小事,躺在床上的老人默默的听着,眼里带着笑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十多岁的孙子会经历什么,但见到南涧还是对生活充满着希望,他就放心了。
但突然,老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小南啊,明天你……”
被打断的南涧也不生气,看着爷爷问道:“怎么了爷爷?”
老人看着南涧的眼睛,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脸上闪过犹疑的神色,但最终还是只从嘴里蹦出四个字。
“明天,春节快乐。”
“春节快乐,爷爷。”
南涧的脸上露出了仿佛限量款产品的笑容。
南涧又说了一会,但没过一会,爷爷睡着了。
他小心的给爷爷盖好被子,将剩下的粥喝光后,把那碗肉汤珍惜的放在了厨房。
此时,小镇的爆竹声已渐渐消失,吹灭油灯的南涧又坐在了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牙,喃喃道:“春节快乐!”
整个院子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仿佛刚刚亮起的灯光才是一场梦。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