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刚亮，南涧见爷爷并无异常之后，便背着背篓往南边去了。
即使脸上被冻得泛红，少年依旧坚定的迈出脚步，趟过刺骨的河水，往陇北山里走去。
行至山腰，他又看见了那三层高的竹楼，那个叫做祝翰林的书店老板今日也早早起了床，依旧是红泥小火炉配着砂壶，坐在门口悠闲的喝着茶。
南涧不知道祝翰林是否是一夜未眠，只是像往常一样，轻轻点头，回应着祝翰林的微笑，便绕过竹楼，进入了陇北山的更深处。
他希望能找到一些残留的木炭，好让躺在床上的爷爷不会冷。
同时再多砍一些柴火，送到陈弃疾的家里去，即使他的家里未必缺这些柴火，但总归是要送去的。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南涧看了看背篓里近一半的残碳，抬起袖口轻轻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觉着时间差不多了，背上背篓，肩上再挑了一担柴火，向着小镇走去。
这样的重量对南涧来说还是轻的，他也很快就走到了半山腰。
祝翰林此时已躺在门前的躺椅上，嘴角噙着笑意，看着山下的小镇。
南涧还是和上山时一样，向着祝翰林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要变天喽！”
南涧的脚步一顿，回头看着祝翰林还是那副模样，似乎刚刚的话并不是出自他的口中，眉头轻皱，继续背着柴火下山去了。
小溪的水稍微有些暖意，带走了南涧的一丝热意。
进入小镇的时候，南涧从架了石桥的溪上走过，这时已有许多人围坐在不远处的茶摊下，喝着茶，聊着家常。
走过石桥，向左边一转，就是镇上的那十四户有钱人家。
朱门大开，崭新的灯笼像大枣一样挂着，门前蹲着的石狮子一眼望不到边。
青砖白漆垒砌的高墙，也不知道是在防着贼人，还是囚禁自由。
南涧也去过那精美青砖铺垫的榆青巷，比鸡鹅巷的土路要宽上那么几丈，走在上面，却没有这么踏实。
不过南涧今天要去的，是另一个方向的鹤兴巷。
绕过小镇中央的学堂，就到了鹤兴巷。
这里是南涧最不喜欢来的地方，因为很少在这里感受到生活的气息，这些大门紧闭的宅院就像一个个漆黑的棺材，让春天的风都多了一丝凉意。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那些人家的大门大开着，时不时有说话声传来，这倒是一件新鲜的事。
南涧之前见过的那个年轻男子，蹲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神色和以前一样，只是这次的眼眸中，除了熟悉的鄙夷，还有着兴奋。
如果没记错的话，男子似乎叫萧奇志。
南涧瞥了一眼继续走着，在第三百二十步之后，南涧来到了鹤兴巷的尽头，也是陈弃疾家门口。
南涧将背篓放在屋外的一侧，随后敲了敲门。
“诶，小南，你来了，快进来，弃疾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进来坐坐吗？”
随着两扇精美的木门打开，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笑意，粗糙的双手在黝黑的皮肤下，让男子多了一些憨厚。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让开。
他就是陈弃疾的父亲，陈言。
像他的名字那般，话很多，跟谁都能唠上两句。
“不了，陈叔叔，这是柴火，给你们的，谢谢你们的肉汤。”
南涧说着，就挑着柴火往院子里走去，平时坐着陈婶的凳子上，坐着一位身着绿袍的女子，看模样约摸二十来岁。
如流水般细眉横在黑曜石一般的眼，以及红润的嘴唇，都对南涧笑着。
不过南涧没有从女子的身上感受到笑意。
屋里隐隐有陈婶的抽泣声传来。
南涧放下柴火，又用余光瞟了一眼那个女子，便匆匆离去。
他不知道陈叔和陈婶怎么了，但他知道，那个女子应该不是陈叔的情人。
随着大门关上，那个女子和陈言仿佛约定好了一般，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不见。
“你考虑好了吗？像陈弃疾这样的孩子，若是再拖，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以后只能是普通人了。”
那个女子的手指轻轻拨弄自己垂在耳旁的发尾，眼睛则是不停的打量着四周。
陈言叹了口气，蹲在门后，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眉头紧皱，本就肥胖的他让自己的眉心成了一个艸。
南涧回到鸡鹅巷时，已经接近正午，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见陈弃疾蹲在自家的墙头，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嘴里学着大人那般不停的叹气。
“南涧啊！你大哥我怕是要走了！”
“今日我家来了个贼好看的婆娘，说是要带我出去，还给了我爹一袋钱。”
“嗯，或许还是金子，那袋钱落在桌子上的声音跟铜钱不太一样，声音有些沉闷，不像铜钱那样。”
“虽然我没见过金子，但那绝不是铜钱的声音，银子也说不定。”
“唉，我爹不会为了一袋钱把我卖了吧，那个好看的婆娘，就跟张麻子说的王婆婆年轻时一样，簪子、玉器一样不少，我不会要成为画本里的龟公了吧？”
南涧在陈弃疾的声音中将碳放好，来到两根木头、几片破瓦搭成厨房，升起了火。
先将爷爷的药用小火炉熬上，再将满满两大碗的碎米倒在锅中，开始煮起了粥。
“我爹应该不会，我娘会，平日里管钱管得极严。”
“她经常嫌我爹没赚到钱，这会儿有人送钱来了，她肯定会把我卖了。”
陈弃疾的话极多，和他父亲一样，即便南涧没有搭理他，他也在自顾自的说着。
正当十六岁的少年苦恼自己会不会被卖掉的时候，另一位十七岁的少年蹲在他的旁边，拿出了已经焗好的弹弓，递到他的面前。
“诶，这弹弓好啊，南涧你哪里找到的？这下看杨池还敢不敢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弹弓。”
说着，陈弃疾拿着弹弓在手里比划着，做出一个发射的动作，仿佛将刚刚的烦恼也打了出去。
陈弃疾也知道，南涧是在感谢自己，若是不收下，南涧会找更多的东西给自己，所以他也没有跟南涧客气。
不过少年的心思变换得很快，刚高兴了一小会儿，就又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唉，我爹娘将我赶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怕我伤心。”
“听说我们小镇还有好多人都被找上了，就连我们学堂最笨的李修义也被人看上了。”
“南涧你说，我会不会真的被卖了？”
南涧看着小巷里奔跑的孩童，思索了一会儿后回答道：“要当龟公，至少要上年纪的吧？”
陈弃疾有些诧异的看着南涧，他也不知道，南涧居然还懂这些。
随后他又笑了。
“是啊，像我这样年轻又貌美的，怎么也不会去当龟公。”
说着，陈弃疾跳下墙头，将弹弓放进怀里，找来一根树枝，就在地上教起南涧识字来。
南涧也跳下墙头，蹲在陈弃疾的旁边，认真的学着。
两个少年就在这简陋的小院里，一个，一笔一画的教着，一个，一笔一画的学着。
没过一会儿，粥好了，南涧起身将粥分成三碗盛出，两个小碗，一个大碗，然后又将昨日剩下的肉汤拿出来热了热，一顿简单的的午餐就做好了。
大碗递到陈弃疾的面前，再留一碗放在锅中保温。
陈弃疾也不客气，抬起那碗粥就喝了一半。
“饱了，我先去找杨池去了，让他看看我的新弹弓！”
说着，不知从哪又掏出一包点心放在桌上，是镇上的何记铺子的萝卜糕，啪的一声，陈弃疾已经出门去了。
出了门的陈弃疾不停的嘶哈嘶哈，用手扇着风，那碗粥也太烫了吧。
南涧将那份糕点放好，又将陈弃疾剩下的粥喝了，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爷爷，将火炉上快熬好的药端下。
做完这一切后，南涧出门去了，今日还答应了面店的张叔去帮忙。
每年过年的时候，小镇上的居民都喜欢去张叔的面店，一家人点上一份大碗的牛肉，再下一斤面条，有时也有下二斤的。
张叔的面条做的一绝，小镇的人都喜欢吃，特别是他熬制的汤料，尝过一次就难以忘记。
过年吃面，在小镇上意味着来年有福气，平安长寿，所以没到过年的时候，面店是人最多的时候。
刚出了鸡鹅巷，南涧就看见迎面走来两个男子，灰色的长袍在脚尖荡漾着，向左一下，又向右一下，两人盯着地上鸡鸭的粪便，双眼满是嫌弃。
看两人的服饰，跟陈弃疾家里的那个女人的差不多，一样华丽。
“师兄，咱们有必要亲自来么？没那个东西不行吗？”
其中一个有些高的男子说道。
“你知道什么，那个东西不仅对小师弟重要，对我们玄阳宗也很重要。别废话了，快点找到那个东西离开。”
被称作师兄的男人回答道。
两人就这样走过南涧的申办，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过南涧却注意到，两人的手上都有一个用槐木雕刻的镯子，跟那个女人的一样。
与其说是镯子，倒不如说是镣铐，紧紧的贴在两人的手上，那个有些高的男人还时不时的摸着，像是想摘下来。
不过南涧也没在意，毕竟今天的外乡人似乎特别多，前面就还有好几个，正站在石桥上，打量着小镇上枯萎的桃树，被水流冲刷十分光滑的河底，就连街上跑过的黄狗，他们都在盯着。
最奇葩的还是一个男孩，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此刻正脱了鞋子站在溪中，看着桥底发呆，岸上还有一名老者帮他拿着鞋子与长袍。
男孩即使被冻得直打哆嗦，也没有上岸的意思。
南涧也不知道，这桥底有什么好看的，要是在夏日的晚上，月光被映照在桥底，像是一朵朵破碎的白云，那个时候才好看。
当南涧走上石桥的时候，男孩开口说话了，眼睛却依旧望着桥底。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南涧继续走着。
“喂，问你呢！”
男孩继续说道。
正当南涧要走下石桥的时候，男孩又说话了，声音中还有一丝怒气，水润的双眼也在看着南涧。
“你是聋的吗？”
男孩刚说完这句话，那位一直站着的老者已经来到了南涧的身前拦着，眼睛低垂着，若是不注意看，还会以为他睡着了。
南涧这才停下了脚步，看着溪中站着的男孩等了一会，确定他是在与自己说话，才回答男孩的问题。
“夏秋的时候，这里是鱼最多的时候。”
“哦？这是为什么？”
男孩来了兴趣，继续问道。
“因为小镇的一些人家会往这里倒夜香。”
南涧觉得，这也算特别的地方吧，小镇有专门收夜香的，可有些人还是会往溪中倒夜香。
可这句话却像晴天霹雳一样，让男孩宛遭电击，急忙往岸边走来。
那名老者见男孩要上来，急忙走到岸边，将男孩抱上来，将长袍给男孩系上，将一块玉放到男孩的手中。
只见男孩脚上的水在一瞬间就干了，又在老者的帮助下穿好了带着绒的靴子。
然而，等男孩带着哀怨的眼神看向南涧时，南涧已经走远了。
等南涧到了面店的时候，张叔已经站在面店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砂壶，在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发呆。
南涧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后，便绕过张叔，来到了面店的后厨，找到抹布，将其打湿，来到堂中将桌子板凳擦了一遍。
面店都是正午时刻开门，小镇上的人一般都是申时开始来吃面，这时候只是偶尔会有人上门，南涧却不敢松懈，仍旧将扫过的地又扫了一遍，将桌上装着各种小料的罐子摆放整齐，才搬着两张凳子来到门口，一张放在张叔的身后，自己坐在另一边，看着在正月里有些暖意的太阳躺在屋顶的瓦砾上。
时不时有孩童的笑声传来，夹杂着爆竹声。
今年这个正月，似乎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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