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特别的事不多,今日突然出现的外乡客算得上特别的事。
但要说最特别的,还是镇上的那十五户人家,他们的宅子修建得不比东边的有钱人家差,却是坐落在小镇的西边,多走两步,就是西边的穷人家。
而且,这十五户人家,在小镇上没有生意,也不像东边的那些人家,掌管着小镇的墨砚生意,却仍旧吃喝不愁。
陈弃疾曾爬上过其中一家的墙头,里面也是普通别院,没有菜地,没有鸡鸭。
种的是不能吃的楸树,水池里养的是味道不咋地的红鲤鱼,但这些人家似乎吃穿不愁,或许是靠着祖上留下来的钱吧。
这是陈弃疾的说法,小镇里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这些人家是做贩卖人口的生意,虽然小镇上没有人失踪,但居民们似乎认定了,经常让自己的孩子远离那条松泉巷,以至于即使是正午,松泉巷里也没有一个行人。
“嘿,老张,一斤牛肉,一碗面,再来三两烧刀子。”
过了片刻,小店里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人,一位八尺多高的粗狂汉子。
刚进门,就拉过一张板凳坐在门边,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街道上的行人,准确点说是女人。
“啧啧啧,这孙家媳妇,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小山包一个,也不知道老孙当年看上她图什么?都不怕孩子饿着了。”
“还是这赵家媳妇好啊,远近高低各不同,也不知道赵狗子那小体格,晚上能不能行!”
男子名叫郗文康,是小镇的墨砚师傅,单身汉一个,平日里就喜欢谈论别家的小媳妇,许多男子都喜欢和他交朋友。
但小镇的女子都知道他是个色胚,每次见他对他没有好脸色,但郗文康也不在乎,仍旧用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吸引到许多人跟他聊天。
也有人问过他,这么喜欢看女人,咋不自己找一个。
郗文康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说他的心中装着天下,不应该被儿女情长牵绊。
曾经也有人给他介绍过,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发现姑娘低头能看见脚尖,便不再理人家姑娘,让小姑娘哭了好久。
南涧也与郗文康认识,那是他七岁的时候,在郗文康的那里做学徒,经常跟着郗文康上山下河,去找做墨砚的料子。
郗文康的手艺也是极好,但因为他的铺子不在那些高门大户的名下,所以他的铺子生意惨淡。
那时的南涧虽小,但做事麻利,郗文康说什么他做什么,郗文康也是特别的喜欢他,也在那段时间,南涧学会了如何选料子,如何制作墨砚。
郗文康对这个悟性高的孩子特别喜欢,也有过收徒的想法,但却被南涧拒绝了。
“你不觉得制作出来的墨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你用心做出来的墨砚,不知会被谁买去,不知会被用来写什么文章,一切都如雾里看花一样,跟我学做墨砚不好吗?”
郗文康看着七岁的南涧一脸自豪的问道。
“再说了,要是哪天被一个穷酸书生买去,中了状元,书生回来感谢你,你不就也可以名扬天下了吗?”
听着这些激动人心的话语,七岁的南涧头也没抬,默默的收集着竹子。
“那你把上个月欠我的两文钱给我!”
南涧一句话就把郗文康噎得说不出话来。
可郗文康仍旧没有放弃收徒的念头,即使后来,自己三个月没有给南涧发工钱,仍旧死皮赖脸的叫他留下。
“面好了!”
听着张叔的话,早已等待在后厨的南涧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一斤牛肉,以及一壶酒端到郗文康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
郗文康将面拌好,没有着急吃,而是先喝了一口酒,又将牛肉夹了一半在碗里,才端起面来,脚踩着门槛,一边吃,一边看着外面。
“小南涧,怎么样,想不想跟我学手艺?保证你吃喝不愁。”
郗文康一大口面条吸溜进去,还堵在嘴里,有些含糊不清。
南涧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你先把欠我的二十一文工钱还我。”
听到这话,郗文康眼珠睁得更大了。
“谈钱多伤感情,再说了,你要是跟着我,那二十一文算什么事,二十两都能给你。”
说完,郗文康又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又拿起放在脚边的酒壶喝了一大口。
“那你先给我二十一文。”
南涧没有理会郗文康的大话,他知道只要谈关于钱,郗文康的话连标点符号也不能信。
“你小子,眼界能不能放开点。”
南涧没有继续搭理郗文康,而是站起身去迎接下一位到来的客人。
小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南涧也变得忙碌起来。
等他闲下来时,郗文康也喝光了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准备起身离去。
只是看着这个站在门边的黑瘦少年,郗文康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来到了南涧身边。
“小南涧,要变天了,你确定不当我徒弟吗?”
此时的郗文康表情十分严肃,南涧半仰着头,看着郗文康的目光,带着疑惑的神色问道:“变天?是变冷还是变热?”
郗文康瞬间被气笑了,还想再说什么,南涧去收拾桌子去了。
郗文康只好留下一句:“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南涧没太在意,继续擦拭着桌子。
到了酉时三刻,面店里的人渐渐变少了,今天来了十九桌熟客,还有十二桌生客,看他们的样子,似乎都是从小镇外面来的。
说的话各有差异,南涧也听不懂,但他留意到,这些人的手上都有镯子,而看他们聊天时的神情,似乎是来小镇办事的。
南涧猜测,这些人也是跟那个女子一样,是来小镇买人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听到小镇上传来争吵的声音,难道那些人家都同意了吗?
休息的时候,南涧也在想,会有人来买自己吗?要是有人来他也不去,他就要一直在爷爷身边,即使那些人给的是金子,但他相信,他靠自己的双手,也能把爷爷的病治好。
心中的不安又来了,南涧揉了揉胸口便没在意。
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店里面的客人越来越少,但还是来了两桌。
一桌是白天看到的那个孩子和老人,一桌是那两个在鸡鹅巷遇见的师兄弟,师兄弟的袍子下面,似乎还沾染着血迹。
那个孩子似乎对白天的事耿耿于怀,看到南涧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怒意。
南涧端过面来到他的身边时,那孩子小嘴一撅,冷哼了一声。
白里透红的小脸让南涧看了很是喜欢,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抹笑容,这使得男孩更加生气,觉得南涧是在嘲讽他,连面也不吃了,抱着个小手一直瞪着南涧。
或许是饿了,在那名老者的一番劝说之下,男孩终于端起面吃了起来,只是面有些坨了。
那两个中年男子,坐在最里面的一桌,南涧没有听清他们在谈论什么,也没有在意。
至少看着夜色渐晚,南涧便向张叔说了一声,领了今日的工钱,便回家去了。
推开破旧的柴门,南涧就往屋里走去。
可越往里走,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打开房门,只见爷爷半个身子趴在床边,嘴角满是干涸的血渍。
南涧那黝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急忙将爷爷扶起,探了下爷爷的气息,发现气息微弱,连忙将放在衣柜最里层的罐子拿了出来,将里面的钱都拿上,急忙跑去叫郎中来看。
所幸,爷爷只是急火攻心,开点药就行了。
等忙完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爷爷也醒了过来。
南涧烧好热水,将爷爷嘴角的血渍擦干净,喂爷爷喝下粥后,将药熬好,端到床前。
眼里满是愧疚。
已经醒过来的爷爷看着南涧,眼里满是心疼。
“孩子,爷爷没事。”
“可是爷爷,要不是我一天都不在家,你也不会……”
南涧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他觉得,爷爷今天这样是因为自己粗心,没有照顾好爷爷。
“没事的孩子。”
爷爷的双手放在南涧的头上,慈爱的摸了摸。
随后叹了声气。
“唉,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南涧听着爷爷的话,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爷爷,您在说什么呢?什么这一天?”
看着这个为了照顾自己变得像个煤炭一样黑的孙子,脸色苍白的老人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强撑着坐了起来。
“南涧啊,爷爷问你,你以后想做什么?”
听着爷爷的话,南涧想了一会,说道:“在小镇里做事,娶一个媳妇,一起开个小铺子,跟爷爷你一起生活,继续照顾你。”
老人听到这话笑了笑,他知道孙子这样想挺好,他又何尝不希望孙子就这样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可这个天已经变了。
可他现在已经油尽灯枯,他知道他一死,若是孙子就这样过下去,不是保护他,是在害他。
“那如果没有爷爷呢?”老人继续问道。
“不会的爷爷,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南涧的脸上又充满了那种坚毅的神色,他没有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看着南涧的神色,老人也不打算再问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南涧,你想出去吗?我是指小镇外面,想出去看看吗?”
南涧其实是想的,他听郗文康说过,小镇外面有着冬天还能开放的花,有着吃不完的美食,还有每个男人都想去的天堂,他也想去看看。
更何况,听说陈弃疾也可能要出去了,他也想去看看。
但想到躺在床上的爷爷,他又有点不想了。
见南涧没有回答,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鼓励道:“没事,男子汉嘛,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南涧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这就对了嘛!”
少年嘛,肩上有家国天下,也有草长莺飞。
只有看过山川,蹚遍了河流,行了万里路,才知道锦官红花山水翠,才知道湖光秋月雨如烟。
“要是爷爷死后,你要想出去外面看看就去,外面还有广阔的天地等着你。”
“爷爷,您不会死的。”
听着爷爷的话,南涧的眼眶有些泛红。
老人却是淡然一笑“都会死的,仙家也是。”
虽然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说,但南涧只希望那天来得慢一点。
“爷爷给你的那块玉还在吧?”
老人今晚的思绪似乎很跳脱,一点也不像长时间昏睡的人。
南涧解开有些单薄的棉衣,将那块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拿了出来,放在爷爷的手上。
是一个长方形的玉,上面还刻着一些南涧看不懂的文字。
老人看着那块玉,眼里是散不开的温柔,在水中摩擦了许久。
这块玉的来历南涧知道,是爷爷送给奶奶的,奶奶死后,爷爷将这块玉保存了好久,直到他昏迷的那天夜里,将这块玉交给了南涧,并叮嘱他,无论如何也要留好这块玉,但也不能让人发现。
从那以后,南涧就一直将这块玉挂在脖子上,谁也不知道,就连陈弃疾也不知道。
老人看了好一会,又将玉递给了南涧,又说起了关于这块玉的故事,是他与她年轻时的故事。
南涧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即使这个故事他听了很多遍,但还是很爱听。
因为故事里,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遇见了一个豪放不羁的少女。
虽然南涧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奶奶,但他从爷爷的故事里想象着,自己的奶奶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不,老了也是,就和陈弃疾隔壁家的小花一样漂亮。
爷爷今晚似乎很高兴,说了好多话,等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是两更天了。
看着爷爷睡下,南涧将锅里凉掉的粥重新热好,坐在炉子旁,看着跳跃的火,一口一口的吃着。
虽然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自己以后有事多问问郗文康,但南涧也的确有此打算。
因为爷爷睡着的时候,嘴里呢喃了一句“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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