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寐

予忍冬推开302寝室的门,臂间还夹着本略显厚重的法律典籍,抬眼对上苗堇甜筒似卷曲着的粉发,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贞礼呢?”

伏贞礼的腿最近势有好转,但也不见得能走上多远,至少她进出寝室门时再也不会被轮椅把手卡在原地,像考科目似地倒车再兜上那么几圈,床位上多的那对拐杖,现在却不见了踪迹,她自己又能跑去哪里呢,予忍冬这样思索着,随后被苗堇眼眸中莫名弥漫的伤感拉去了心绪。

“忍冬。”

“天文学部的伊络教授,”

“去世了。”

去世了。

“节哀。”

两个字一个标点,像遗照上的黑纱花,死气沉沉地挂在伏贞礼的翻盖手机显示屏上。黑底白字,端正得有些渗人,如同伏贞礼此刻毫无波澜的双眸,上面扭曲攀爬着的几条红血丝是身处有色世界的证明。电车安静地游移,伏贞礼的黑眼圈浓重得仿佛化了上世纪的烟熏妆,又显露出几抹违和的红。

眼球湿漉漉黏糊糊的,讨厌得要死,但哭不出来呢,怎么回事。

明明这时候你应该为“伊甸高级中学天文学部伊络教授”的死而痛哭流涕才对,喂,给点反应啊,伏贞礼。喂,那可是你妈妈啊。

她还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目视前方,拐杖倚在身旁的空位上,翻盖手机久久没有合上,熄屏又亮起,随同她内心对自己的催促,无意义地循环往复着。

是啊,那可是我妈妈啊。

是照片中端庄又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柔声细语呢喃的妇女,一丝不苟的天文学博士,兢兢业业的的伊甸高级中学天文学教授。

是怀抱着女儿讲述星空的

互相生着闷气的

逛超市常常买冰淇淋并称不爱吃甜食的

女儿一头撞桌子上而大哭时不知所措的

孩子出车祸而泪流满面的

合照时总是站在女孩身后的

遭忤逆时沉默不言的

爆发争吵选择紧拥面前叛逆少女的

母亲。

妈妈怎么会死呢,绝对是假的吧。记忆中那张脸,不是还很清晰吗?银灰色的虹膜,洁白整齐的牙齿,抹完唇膏后油亮的双唇,唇下的那两颗痣,平稳的眉,中间似乎连着捋不平的褶皱,睫毛与眼纹一同伸展,乌黑的短发向一边倒去,刘海上还有一抹突兀的白。

照片,照片啊,这个时候不应该怀念感伤一下吗?伏贞礼的眼珠难得聚焦,手指看起来很忙地跳动着,四周漂浮着翻盖手机清脆的按键音,随后显示屏上跳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一家三口合照:男人笑容满面地朝镜头敬礼,女人在旁边满含幸福地眯上双眼,中间是个脸色臭得可怕,抱着双臂瞪着眼的女中学生。什么啊,这也太糗了,老爹模仿幼儿园毕业的自己来拍初中毕业合照什么的,根本感伤不起来啊,臭老头,摆的什么破姿势。盯着看了半天,还是没能从那张熟悉女人的脸上瞧出什么伤感来,于是这手机终于是合上了。

按正常办葬礼的流程来吧,首先我要跌跌撞撞地走进灵堂,跪在遗像前大哭一场,即使身边的亲戚还是什么的送来劝慰,也阻挡不了我哭得喉咙出血双目失明,再等着休学,突然消失在那些同学的生命中,自此没有人会记得这个英文名和学校重名的美术生,现在下车了,我要做好准备,每走一步都要呐喊一声母亲,妈妈,可是这也太蠢了吧。

电车很合时宜地到了站,但伏贞礼却不合时宜地这样想。正架着拐杖蹒跚地出了车门,刚才还如死水的大脑此刻却像煮水沸腾前涌起的密密麻麻的波澜一般抖动着。

蠢。蠢?怎么会蠢呢伏贞礼,那是你妈妈啊,那是你的。但妈妈怎么会死呢。世上的每分每秒都有人失去生命在大街上公路上学校里公园里医院里山沟里树林里江河湖海里他杀自杀意外死病死腹上死吓死头朝下摔死卡洞里饿死泡澡睡着淹死燃气爆炸炸死养毒物发朋友圈抢救无效死去酒吧得艾滋病死玩弄枪械走火崩死被邻居家的狗咬死每个人都会死死亡代表他们生命的终结无论是十个百个千个对于世界来说都无足轻重但为什么,偏偏是我妈妈呢,妈妈怎么会死呢?凭什么是她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

伏贞礼的瞳孔与她的脑波共振,随着前进的每一步愈发激烈,直到一只手抚上她的右肩,才不太流畅地偏过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方才自己咒骂着的慈父,伏霄。

“贞礼。”并行许久后,伏霄才开口吐出第一个词来,他的声音里藏着些沙哑,两人的目光被正呼唤着的名字牵引,碰撞在一起,又很有默契地同时避开,像路边相撞的逃犯,各自莫名其妙地回避着什么。

逃犯1伏霄率先开口。

“妈妈最近工作太累了要换个地方大睡一觉,我们去送送她…可别太难过啊,世界上哪个人不用睡觉的?像你假期不吃早饭得了个胃病还每天睡到中午十二点,也像死了似的,可把你妈恼得不行。”伏霄尽力地挤出一个笑来,似乎想要伏贞礼也这样作出回应。

“学学你老爹,人活着要坚强...至少还有你爸爸我不是吗,哈哈,贞礼?那什么的,永远爱你呀,哈哈哈哈。”伏贞礼用余光瞥向因自己的沉默而显出慌乱的伏霄,对方故作轻松地勾上她的肩,却被正摆动着的拐杖绊得险些扑倒,带着本好好着走路的伏贞礼一起踉跄了几下。

“干嘛啊大哥,走路就好好走,我没事,懂吗。”

“......”

“知道了老豆...我真没事,毕竟人终有一死......”

她这样补充,后半句小声得像唇语,很快就被下一句话覆盖。

“好歹我也是穿着校服来的。”

男人细碎的笑声在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传入伏贞礼的耳中。

“不是吧,这么恶俗的谐音梗都听得懂?”

“不然怎么当你爹呢。”

她偷偷看向他,他的眼眶红红的,睫毛分明有些湿,黑眼圈,皱纹,不知什么时候在伏霄脸上留下浓重的痕迹,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伏霄老是跟她说他年轻时有多少小女生给他写情书送礼物,说她妈妈经常吃醋和他生闷气,伏贞礼听都听得烦了,但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岁月也没能冲毁伏霄的容颜,听伏霄讲父母爱情故事长大的伏贞礼深知母亲的死对他的打击会有多大,想着安慰安慰他,却又放不下面子,也不知从何说起,像哑巴学说话似的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爱你。”

他垂下眼喃喃,前进的路迎来一阵寂寥,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像他那逝去的爱人一样,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进去的时候可别哭太过了,待会把鼻涕蹭我身上,形象不好,毕竟这风衣可是你妈送我的,注意点呀妹子。”

“嘁...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

————

在走到殡仪馆之前,二人都没有再进行过对话。

“你怕吗,贞礼。”

我怕吗。

我。

直到伏贞礼踏入灵堂前的那一刻,她才被她那没来由的那阵恐惧堵塞鼻息。她害怕,觉得心脏绷得很紧,几乎不怎么跳动。她伪装得是如此强大,这位高傲的评论家也不过只是个看完恐怖小说要和室友睡一张床的高校女生而已。此刻的她已经无法感受到伏霄落在肩上的那只手,怀着“想逃”和“我要见我妈妈”的矛盾之心,将缓慢的脚步印在自己微弱的一呼一吸中。

我忘记问,妈妈是怎么死的。我会看到怎样的一张脸,会不会像之前好奇看的尸体图鉴里那些难以辨认原貌的尸体一样呢。

伏贞礼一步一步,从两侧排列整齐的花圈之间穿过。

花圈上的花是死的,活的也净整菊花,妈妈小的时候外婆还在开花店呢,简直太...令人失望......?

冰棺的遮挡范围越来越小,母亲脸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没有想象中的狰狞。她像外婆一样躺在里面,被身周的菊花包裹,面容憔悴,明明和平常无异。眼镜不见了踪影,仿佛重新获得年轻。安静得真像平常在家睡着了一样,不同的只是胸廓并无起伏。伏贞礼看着在身前忙着拔下花坛里那些凉薄菊花的伏霄,再用淡色的洋桔梗取而代之,才想起来这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而伏霄一直都记得。她的世界突然就模糊了,最终和呜咽与号哭融成一片,眼泪止不住地涌上来,顺着人中而下的鼻涕再也吸不干净,和着眼泪淌在她的面部,淌在鼻腔里,最终在哽咽中吞下。她不想在伏霄面前哭,不想被那些令人肉麻的所谓亲情牢牢护在温情的怀抱中,让自己看起来软弱又幼稚。我不再是个小孩了,伏贞礼!她竭力平抑自己剧烈颤抖的呼吸,控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低吟,泪腺还是像关不住的水阀一样喷涌,下唇被抵在上面的门齿带着颤动,泪液抚慰着干裂的唇,传来生理的咸。渐渐地,鼻子已经失去它原来的作用,只顾着和泪腺一起放肆地忤逆乱作一团的大脑,她无规律地大口吸气,再狂乱地呼出,心脏绞缩在一起,再忽地松开,扭曲,嚎叫。

伏霄搂住棺前几乎哭出声来的伏贞礼,自己也偷偷抹了几把泪,他收起素日的多话,变得沉默,肃穆又慈悲。

死亡的静谧携着白炽灯在上空盘旋,这一切又太过吵闹了,周围哭丧的泪淹得伏贞礼快要窒息,好像深陷冥府听鬼魂的悲号,不过妈妈也在那里吧?。伏贞礼紧偎在伏霄怀里,不敢再去看她的脸。

还有更糟的事发生吗?她会不会回来找我们,会不会带我们一起走,此后的生活也是每日都像这样,活在恐怖与被害妄想中,整天以泪洗面吗?爸爸会不会变得像丧夫的外婆那样精神恍惚?如果真的发生,我该怎么办?感伤过后就忘掉一切,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下去,我做不到。

正当她把视线移回冰棺上的透明塑料盖时,却在上面看到一只受挤压而显得煞白的手掌。

接着又多出另一只。

伏贞礼惊恐地目视被缓缓推开的棺盖,灵堂内的空气在一瞬间消散殆尽,哭喊,悲号,在这片真空里被挤压回人们的口中。

伊络在众人凝固的目光中起床似地从棺里坐起来,企图揉开她仍迷迷糊糊的双眼,恍惚着向右转过头来,只看见一旁耸立的两个黑影,其余都是一片模糊,再扭头向左,却正好与自己的遗照四目相对,漂浮在一片花海中的伊络终于是清醒了,这才看清楚在自己身旁被泪水浸湿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的伏霄和伏贞礼,以及情况相似的他们身后的那一群人。

“......”

所以发生什么了。

“呜哇啊啊老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没等伊络搞清楚情况,伏霄就大哭着勾着伏贞礼的肩扑了上去。

“爸...”

“你鼻涕蹭在我校服上了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个人哭得带劲,三个人抱作一团,满堂的人们也紧随其后,哭与笑混杂一片,威风凛凛矗立的花圈在人潮涌动中翻倒,被践踏在脚下。

————

工作过劳的伊络服用安眠药导致假死,这场闹剧在伏霄通电话激情投诉完开死亡证明的医疗机构后得以谢幕。女人站左边,男人在右边,放下叛逆的女孩站在中间,久违的他们紧握着对方的手,洋溢出幸福的笑。

伏贞礼正盯着新拍的三人合照不肯放下,电车空荡荡,她的心却不然。在车厢轻微的摇晃中,阳光仍旧稳稳地流淌,稀释伏贞礼悄然滚下的泪。

真是麻烦,这样荒谬的剧情,还是不要再有了好。

她用嘴角推开伤悲,在违心话里释然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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