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二十三年,靖王朝开国以来最漫长的寒冬以一场春雨落幕。
这场暮春的雨淅淅沥沥消融了阅川河中最后一块寒冰。都道是好雨知时节,但是没有人想到,这场本该代表靖王朝祥瑞的雨,断断续续就下到了仲夏。
阅川水位翻升,河水多次决堤,淹没良田万顷,波及数十县有余。
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银缺额近百万两白银。
圣人下旨要求户部一月内补足赈济赤字。国库空虚,户部尚书侍郎盯着年年亏空的财政账面,如热锅上的蚂蚁。
“今天工部要修庙,明天兵部要补贴,我们户部是管银子的,不是产银山的!”
“个个都盯着我们户部口袋里那点儿银两,缺了钱他们倒推脱躲个干净!”
有机灵点儿的官员听到这儿忙摁住扬言宣泄之人,“钱都是圣人的钱,六部都是圣人的朝臣!现下圣人的百姓遭了难,我们这些朝臣当务之急是考虑上哪儿找来白银,止了阅川水,少些饿殍流民!让圣人宽心!”
听到这儿,众人不置可否,却也连连叹气“是啊!现下要紧的是找来白银!可是这钱……唉...”
“西北战事吃紧,省兵部的钱参我们倒也罢,若是影响战事,你我都担罪不起!”
“税农也不行!去年秋旱冬寒,农户收成锐减,再遇上阅川水患,百姓本就怨声载道。若因此闹出暴民,这罪责不在其他,在我们!”
“盐铁暴利,可分给我们户部那点儿钱,还不够补其他部一项的缺!要不,找闵阁老借点儿?盐铁道的钱,大部分可是进了闵阁老的工部。”
话一出口,众人皆面面相觑。
靖王朝的钱向来都是由户部打理,现在户部转头去向内阁和工部借,那闵阁老的钱从哪来不由叫人遐想。他们虽然急,但是做跳梁小丑借不来钱不说,得罪了闵阁老这才叫蠢。
“这……”
“……”
……
“事圆则通,盐铁不止官营,民营也有!除了盐铁,丝帛瓷器皆有利图。可以……征商。”
声音清朗,字字铿锵。
众人仿若豁然开朗般连连称许。商人身贱,富而不贵。从他们身上多捞些油水,量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阅南的缺口自然要阅南的商人来补。圣人盯着的事得要落实下去,可这活儿要是去了就得拎着自己脑袋干。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了提出建议的那位,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年,却目光如炬,自信坚定,有着不合他年纪的稳重气质。那是去年才来户部的科举进士,少年天才长孙羲和。
在来户部之前,礼部尚书几次招募希望他能去礼部任职,可他是一点情面都不给,一根筋非要进户部不可。这事儿倒弄得户部江尚书处境尴尬起来,因此江尚书并不青睐这个天才进士。
江尚书眯眼打量着这个不通人情的愣头青,微微颔首,“圣上下旨让我门督促阅南赈灾。我会连同征款的事一同禀告圣上,让你去。你是个聪明孩子,有这个心,想来也担得起此重任。”
江尚书本想着这个烂摊子成或不成都在于长孙羲和,建议是长孙羲和提的,事是长孙羲和办的。他只管考虑事败如何推诿,事成如何请功。
他万万没想到长孙羲和才到阅南半月就征收到了六十万两银子。他更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请功,参他江忠远和户部的折子就一封封地递到了宫里。
“这个长孙羲和!一个小小郎中,他觉得自己很能耐是吗?商人再低贱那也是我大靖朝的人!他硬闯商贾宅院,还敢绑架地主乡绅,刀架脖子上逼人拿钱?他当我们是官,还是盗?”江忠远从朝堂回来人还没进厅堂,骂声就传遍了府邸院落,“去!叫他给我好好处理商贾后事!要是他再做一点影响朝廷颜面的事,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尚书,尚书大人!”江忠远还在气头上,就见远处下人火急火燎朝自己跑来,“尚书大人,长孙羲和,长孙羲和他…溺水了!”
心肺窒息的灼烈痛感激起长孙羲和强烈的求生欲望,她猛烈挣扎想抓住哪怕一根稻草也好,可她什么都没能抓住。只有水,无尽的水在拉她下沉。
她依稀感觉到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视线逐渐模糊,痛感正在慢慢消失,她只能听见耳畔沉闷的水声和大脑的嗡鸣,还有...
“长孙羲和!”
随着喊声响起,她被强力拎回岸上。
胸腔处持续而强烈的压迫让长孙羲和连连呕吐,她觉得自己险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鼻颚肺腔火烧般辛痛难耐。
她一个的金山寺佛座下生灵,受清云大法师点化,佛法教诲,佛光普渡,她不明白自己不得度入轮回也就罢了,怎么好不容易有机会借人身做人,却险些做了替死鬼?
搀扶着自己的是一双骨节分明有力的手,就是这双手将她从消失的边界拽了回来,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哇地就哭了出来,睿王殷钰惊愕无措,手被长孙羲和死死拽着,他几次抽手未果,现下大雨瓢泼,长孙羲和哭声聒噪,他也逐渐烦躁起来。
“这人什么毛病?”
听说户部才俊长孙羲和冷面无情,做事果决,阅南征款成效大家有目共睹。可再看他现下这般模样,却与传言大相径庭。
“呃...许是长孙郎中受了惊吓失了魂儿才这样的。歇个几天可能就好了。”身边撑伞的近侍尴尬开口。
“那还不带她去...”殷钰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摆脱不了长孙羲和这个麻烦。“...算了,回我那儿吧。”
殷钰对这个累赘拖也不是抱也不是,好在长孙羲和身量小,殷钰索性拦腰把她扛了起来。不扛不要紧,这一扛又让长孙羲和吐无可吐,干呕连连。
近侍看着殷钰肩上涕泗横流的长孙羲和面露不忍,欲言又止,照王爷这么折腾,这长孙郎中即使命大没被淹死到头来也得少半条命。
“你记住!刚才的事,你知我知。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你也不必活着了。”殷钰目光阴晦,冷声提醒近侍。
“是!小的明白,王爷救人事急从权,刚才的事小人一定守口如瓶!”
近侍了然,刚才王爷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让他急救,他刚摁上长孙羲和就发觉了不对劲,但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结巴让王爷自己去救。
救人事急,殷钰没空责骂这个没用的近侍,只能亲自施救。近侍撑伞盯着忙于救人的殷钰,手上仿佛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感叹王爷果然是王爷,生死之前还顾虑男女有别,生出旁的想法是自己狭隘了。
“我是说长孙羲和是女儿身的事!”殷钰本不想明说,但无奈身边侍卫蠢钝至此。
“哦!可是...只许两个人知道,是...郎中不算人的意思吗?”
“...”殷钰哽住,有满肺腑的污言秽语不知从何开口,他额角抽搐,咬牙切齿,“是你不算。”
长孙羲和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躺在一张松软大床上,不远处有个玉面郎君正把玩着手里一块帕子。长孙羲和慌忙起身,碎碎念道:“诸欲引烦恼过患,心不动则不伤...”
“长孙郎中,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长孙羲和反应激烈很难不引起殷钰注意。
“公子...公子生的好看,我怕自己心生妄想...”
长孙羲和虽说答的实诚,却噎得殷钰恼羞成怒,“放肆!我看你是被水冲坏了脑子!你可认得我是谁?”
羲和在佛前受清云法师教化,日日见的只有寺里的大和尚小和尚,个个平静适然,全然不知道俗世的贵公子脾气竟是这么不好。她得了人身容易动欲也实属正常,自己只是夸他好看,怎么就好端端惹他生气了?
“不...不知道啊,你谁啊?”
“...这可是你的帕子?”殷钰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耽误时间,他晃了晃长孙羲和落水时攥的那块帕子,现在他有更想知道的事。
“啊...我身上的...可能是吧。”女子身上有帕子很正常,羲和没有多想就应了下来。
“既然是你的那就好说了。”殷钰收起帕子,“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是大靖官员,女扮男装伪身应试,欺君罔上可是死罪。”
“女子当官怎么就死罪了?!”羲和不服,但殷钰早就没了影儿。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以后要用她的身份做人,确实得有模有样些。女扮男装,委身朝堂,运筹帷幄这是何等的帅性!可不比日日听经颂佛有趣的多?看她在这风谲云诡的朝堂大显身手!
羲和对自己的职责是万分的上心,整日缠着殷钰这个救命恩人打听长孙羲和的生平旧事,任官职责。殷钰倒也耐心,一一告知,什么青城人士,少年秀才,家中独子,父母双亡。听得羲和暗暗咋舌,想不到这原身还是个命苦又励志的主,不过这也倒奇怪了起来,“你和我不熟,怎么连我的出身都知道?”
“因为我在查你啊,长孙郎君。”殷钰说的绘声绘色,“一点一点查,一个一个揪,直到揪出最后一只苍蝇。啪!啪!然后一个个拍死。”
“什么意思?”
“看来你是真的全忘了,这可不行!你不快些记起来会给我平添很多困扰的。”
这个人救自己又想杀了自己,听到这儿羲和不觉警惕起来。“我原来住哪儿?怠工几日想必有很多事要我做吧!我要走了,就此别过!”
殷钰不耐烦摆手,“你爱住哪住哪。我一个小小藩王可无权监禁钦差。不过你在阅南可得罪了不少人,只身一人出总督衙门府的大门可不是明智之举。”
说完殷钰又翻起了阅川贸易账簿,前些日子殷钰的舅舅西南巡抚江向晚因为阅南丝绸贸易一案被贬沧州。刑部结案仓促,漏洞百出禁不起推敲。无奈他身微言轻,于是他自请到阅南赈灾,既要避嫌又要查案举步维艰。长孙羲和捎来口信约自己在南郊一见,说有要事告知,有人相助让他心下大喜,按时赴约。人他是见到了,就是快要溺毙了。
他从长孙羲和身上拿到的这块手帕和缴获贩私的丝绢是同一批货,本该是个好的进展。可瞧现在长孙羲和有头无脑的样子,殷钰只恨自己没能早半刻钟到。要是长孙羲和不见好,无论是试图杀害她的凶手还是她手里的线索都可能永远成为秘密。
殷钰查阅翻抄来的黄册账簿,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能理出头绪。果然是纸上谈兵,要想查到些什么仍需躬行。
殷钰正一筹莫展之时,院内一阵骚动,来汇报的近侍也忍俊不禁,“王爷,长孙...长孙郎君被打回来了,鼻青脸肿的。”
“...”真是一刻都不让他清净,殷钰扶额,“谁干的?”
“不知道,蒙着头揍的。蒙头的袋子还在颈上挂着呢!被雨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殷钰知道,犯事者肯定是商贾之流,只是流民遍地,人员杂乱,只能不了了之。她可真是擅长丢朝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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