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骨

谢蕴言虽目光未落在姜迟眠脸上,亦能深切感受这热烈的目光。

当马车停在宅子前时,就有侍卫上前询问,当谢蕴言出来向他们颔首时,他们便安静退下,只有一位老奴打伞上前,馋住谢二公子。

游龙般三个大字,衔归阁。

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

好名字。

“这位小姐留步。”

谢蕴言站在伞下,若没有那伤口仿若仙人一般。

姜迟眠只得继续撩起帘幕,带着疑惑看他。

“今日恩情,谢某铭记于心,必鼎力相助。”

说着,便艰难地做了一揖,左肩的伤口即被扯伤,血水顺着肩往下渗。

姜迟眠微微一笑,“好啊……”

“不过你还是先回去吧,报恩事小不足挂齿,谢二公子还是先治伤吧。”

姜迟眠复回车上,马车悠悠沿官道前行。

开水,姜茶,烫酒,伤药,等等。

衔归阁里的草药味和血腥味冲天,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闷哼弥散在雨中。

正房上,扭捏坐在侧位的正是近来小有名气的谢小少爷,他神思不属,紧紧盯着门,似乎想从中瞅出一朵花来。与他的焦躁相反,对面人轻轻啜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品着。

谢小少爷娇生惯养,年纪轻轻,见不得别人舒心,尤其是在自己急得上蹿下跳的时候。

“柳二,你都不急的吗?”谢琅瞪了他一眼,复又在房间里走动,仿佛他的二哥正在鬼门关里转悠一般。

柳惊风看他急成这样,乐了,不忘喝着茶,“延尘你好像站在门外等夫人生孩子的无能为力的丈夫一样哈哈哈哈哈。”

谢小少爷气得舌尖抵牙,还没来得及用他的伶牙俐齿扳回一局,就听见木门一声吱呀。

“二哥!你现在怎么样了?”谢小少爷急忙问。

“无碍,碰上流寇一着不慎,修养数月便可。”

又安抚弟弟几句,看了眼本不该出现的柳惊风。

柳惊风察觉,笑道:“正好在书院里和延尘下棋,碰上一行来找延尘,就一起来看看你了。”

谢蕴言又安抚弟弟几句,便让他去告知父亲一声,不过母亲那边先瞒着。

等谢小少爷一走,柳惊风适才开口:“流寇?还敢打主意到你这边?”

“事情压下去了?”谢蕴言并未答言,反问道。

“权愈平那总要走一遭,说成流寇证据不足。”

“就告诉他是流寇,新帝初立,他不能一直关注。”

“那就是说……你查出来了?”柳惊风挠了挠下巴,眯着眼睛看他。

谢蕴言却摇摇头,“此事牵涉众多,我亦只能舍棋自保。”

“林书案起码还要三个月才能周转好,那帮人总不至于闹这么大动静把你拽下来,”柳惊风皱了皱眉头,继而喝了一口水。雨天阴凉,他只得将微凉的茶咽下。

“权愈平当时在此,投鼠还要忌器。”

言下之意,非是藏在林书案后面的人。

风雨大作,分明没淋上一点雨,柳惊风却像被水洇透了一般,寒气入骨。

“这……是那位……”

“慎言,惊风。”谢蕴言缓缓道。

柳惊风和谢蕴言相对无言,抵到舌尖的人物吞不下吐不得,作弄得舌尖发涩喉上带痒,却不在言一句。

改朝换代,亦是在这样的风雨夜里。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朝倾盆,亦开始冲洗巍巍古城。

“伤得如何?可毁根骨?”

“伤得虽深,多亏治疗及时,若好好修养,应不伤根骨。”谢蕴言温和笑着“大哥,不妨事的。”

谢却寒依旧不太放心,拽着他问了一堆才勉强压住怒气。

他先屏退奴仆,继而上前。

“何人搭救?”谢却寒沉声问。

“应是宫中人。”谢蕴言淡淡答道。

谢却寒眉头一蹙。

“那位只说姓江,所用皆为不凡,应不是济安城寻常氏族勋贵,最近江南来的官员,并无江姓。”

他抿了一口水,缓缓说。

“对济安风土人情又很熟悉,且,”谢蕴言犹豫一瞬,压低声音说,“她说她的长兄已经身殒。”

谢退寒默然片刻。“先太子已逝,往事勿提,谢家永远忠君。”

“不论,谁是君。”

“蕴言省得。”

“至于那位殿下,”谢却寒陷入深思,“若她真心相救,谢家欠她一份情。以后遇见,能帮则帮。”

“蕴言明白。”谢蕴言从容答道,忽又想起那位殿下看他的眼神,微微有些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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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了一位公子?我们琼兰,倒是不怕那是刺客,给你来个螳螂捕蝉。”年轻的帝王坐在桌前,笑着说。

“他伤了肩,我倒是当了个渔夫,做了行善积德的好事。皇兄这不多夸妹妹两句。”姜迟眠笑着说。

“要夸什么?渔夫可是本就要收网的,这样夸自己也真是稀奇。”姜铭行看了她一眼,着手去改下一本奏折。

“遇事不惊,不挟恩相报,嗯……还有……”

“还有为沉浮奏折的皇兄沏了杯好茶。”姜铭行捏了捏眉骨,调侃道,“那琼兰想要什么赏赐?”

“嗯……这可有想头了,皇兄容我回去考虑考虑,才能配上这么大的功德。”姜迟眠顿了顿,接着说来的目的,“母后也特意派我来问皇兄是否有空,母后这段日子不见皇兄,心中很是牵挂。”

“自是该去,前段日子里太忙,烽烟又起,未能陪母后说说话,是朕的过失。”

“确实是皇兄的过失,不过”姜迟眠语锋一转,“如果能赶紧娶皇嫂,让母后子孙绕膝,母后也会原谅你的过错的。”说罢还眨巴眨巴眼。

“好啊琼兰,倒说起我来了,”姜铭行笑骂,“你就天天地皮实,后宫的事也管。”

“唉,皇兄,我也想能天天和美人姐姐们聊天啊,你看这宫中,和我同龄的太少,能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姐姐和小孩子,多好啊。”

“行了吧你,”姜铭行戳了戳姜迟眠的额头,亦如儿时般。

聊了一会,姜迟眠很有眼力见地不打扰新帝,退下了。

过了会,新帝面前倏然跪着一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人,将琼兰公主救人过程一五一十汇报。

新帝招招手,让他退下。他坐在那里,眉头微蹙。

“将琼兰公主救谢家公子的事原封不动散播出去,切勿让人抓到手脚。留意权愈平和谢家的动作。”

太监领命而下。

姜惊风微微闭眼,想着关于谢家的事。

百年来氏族以盘踞交错,渗透诸多方面,最后谢,柳,权,郑这几个大家族亘古长青。

郑家出了三朝皇后和不计其数的王妃和宫妃,一砖头砸进郑家,十个有七个是宗亲,剩下三个是皇亲;

权家则手握大部分军权,虽然自先帝来有意压制,亦手握靖安军,卫国军两方精锐之师。

柳家掌财,水道陆道,凡事和买卖有关,亦少不了柳家人运作。

而,谢家……

若断郑家,断的是手足,可百年换代,又有新的骨肉长成;若断权家,则重培各支军队,然后握在自己的手里。若断柳家,则收盐造,斩其锋芒。

正如一鞭子下去,有的看似狼狈不堪,皮血相勾,但静静养着总会破镜重圆,但有些鞭子甩下去,直奔着筋骨,侵皮吞骨,鞭辟入里,如同旧疴烂疮狠狠扎进去,再不祛除。

谢家就是百年里,烂的最狠最碰不得的那一块。

所说谢家人,确实担得上风姿骨头,言行谨慎,端的儒心忠君,是一代又一代耳濡目染而来。

但烂就烂在,他们握的是君最忌讳最亲近最有用的——权,政。

孤家寡人立于最高处,权是最好的慰藉,政是最好用的鹰犬。

但几乎各代帝师丞相中,都是谢家人,不是谢家人也由谢家所教,称得上半个谢家人。

朝臣之中,莫不受谢家师恩浩荡,谨遵师徒礼法。

即使朝臣忠君,他们亦忠谢家。

这是大忌,是两三代君主妄图分割谢家却只能挠靴止痒的大忌。

凡是官员举荐门生,地方奉上人才,即使谢家未曾插手,却个个背着个“谢”字立宫阙跪朝堂。

谢家只是表面,官员的选拔举荐才是真正的疮痍。

唯放矢肯綮,方能以战止戈。

姜铭行犹记得十一年前的寒子们,他们还敲响登闻鼓[1],状告宁城狼心狗肺的父母官,控诉举官制,声犹含血。

最后只得一卷破草席,一声书生误国,儒家败类。

他还记得那场面。

一位穿着发白的蓝衣书生被刺一刀后,血从下腹还是心口处喷涌而出,将他变成一个半死人。

正浦二十九年十月三日,刚十岁的姜铭行第一次离开皇子所。

所有的皇子都被父皇叫来,观摩这一场盛大而神圣的血腥。

姜铭行看着这个半死人,他内心惶惶却努力克制,缩在长袍子里的手和牙关,都是紧紧的。

透过溅起的血,书生从最初的惘然变成了愤怒,带着无奈不甘的情绪,将他自己烧成一团火。

他不断地直起脊梁,血一直流,侍卫们不在碰他,任他死活。

他很努力很努力,终于直了起来。

他从尘埃里抬首,看见了云端的天家和贵胄。

云端太高,地面遥远,将庶民变得渺茫,将自己看得太高。

像一只行木将就的狮子,回光返照,爆发出了毕生难再的怒火。

终于微弱烛照,燎到云边。

再被狂风暴雨淋得灰头土脸。

怒极的陛下令侍卫将书生按下,书生的麻衣再不见蓝。

“哈哈哈哈哈哈哈……”书生一边写一边呕血,侍卫试图捂住他的口,却被他自杀式的躲闪而延迟。

“我笑这有目无珠,满口旧句古言先贤道义,裹着层锦衣比泥还烂!”

“我笑你们这群伪君子,偷天换日自掘坟墓无所不能!”

“我笑这日月无光,江山已死!”

书生立着他的脊梁,被摁在天阶下,仿佛顶天立地俯视众生。

陛下怒不可遏。

书生看了他一眼,冲向登闻鼓,瞬间没了声息。

血顺着流下来,流过挺直的脊背。

“折断!”

“把他的脊梁骨给朕折断!”

……

那天血顺着台阶流下,溅进姜铭行嘴里的血,散发出浓浓的铁锈味,经年不散。

史书上残言片语即是他们短暂的一生。

“正浦二十九年十月三日,数百书生经林生蛊惑,击登闻鼓,天子携众皇子平,林生见事败,心怯,自经于鼓下。”

蓝衣书生姓林名书,年不及弱冠,未取字。

后被掀出,称林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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