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过千秋
(纪实小说)
王晶
题记:
历史如大江大河蜿蜒曲折一泻千里永不复返。
但她淌过的每一个瞬间都有泥沙沉淀,这就是她每个瞬间的印痕,故历史需要积淀……
而这,已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积淀……
什么个人的冤屈,家国的恩怨,经过历史的沉积都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本身。这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度一段真实的秘史……
第一章 两岁离家不知人生父母养
三奇三险康乐童年终难忘
一
有道是人生父母养。
听说过有谁从小不知人生还有父母,更不知人生父母养的事情吗?如果追忆自己的人生最早还能留下印象,留下记忆,还能追述出来的是几岁时呢?
我人生最早的记忆是被人抱着,这个人我叫她“妈”。来到了一个带走廊的大房子门前,在前面引路的阿姨回过身来一张手对妈说:
“来吧,给我吧!”
妈死死抱住我不放,抹过身去说:
“不,他娘临分手一头给我磕到地下托付给我了,我不能……”
“算了吧,你一个老妈儿抱孩子还当真是自己的啦……”
不由分说,那阿姨生生把我从妈怀里抢过来,妈登时一头昏死过去,被跟随着的其他叔叔阿姨抬走了。据说那一夜妈的头发就白了,反正我再见到妈时她已是满头白发,我们从此叫她“白头妈”了。
此且按下不表,单说那一刻我也不记得哭没哭,反正被那阿姨抱进那间大房子,哇,眼前一片大亮!满屋子各式各样的玩具,有穿红袍背着大红口袋的圣诞老人,有挂着冰花的小木屋,有能坐进去开动的小汽车……阿姨一下子把我放到了一大堆大积木中间的地板上,哦,太好玩了!我一下子兴趣浓郁的搭建自己的世界去了,就这样大概当年两岁半的我,在这个叫康乐保育院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人生记忆……
二
康乐保育院位于太原郊区。
这里四面是绿色的田野,远处是紫蓝色的山峦。土坯的农舍,袅袅的炊烟,圆顶的草垛,潺潺的溪流。小毛驴儿蒙着眼睛得得儿地推着水车转,水车哗哗扬起的水花在太阳光下闪烁,像把天上的星星一把一把的撒向田里。
这里的夏日如同一座大花园,而座落其中的保育院又恰似园中之园:尖顶的高大建筑如鹤立鸡群;一排排青堂瓦舍的房屋毗连套合,分隔出重重院落;宽敞的庭院中假山怪石,草木藤萝,鸟语花香;穿过庭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操场,操场两边各有一条林荫道,东边可通小小动物园、人工湖;西边可通饲养场、后跨院;从后跨院就可出后大门了。然而,四面紧固的围墙象巨人张开的双臂,搂定这偌大的园子,把我们和外面的田野、山峦、农舍、村庄隔成了两个世界……
当年,大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里寄托的孩子好像主要是南下干部子女。而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除了大哥因为已是学龄少年,被安排在外面由白头妈照顾他生活,我们三人都被送到了这里,二哥在大班,姐姐在中班,我被安插进小班。
而那天那位阿姨就是管小班的,她大约叫武俊,长得白白净净可漂亮了,穿一身那时代军政干部统一发的女式列宁装,梳一短发,看上去人显得干净利索。武俊阿姨对我很好,她好像挺喜欢我,让我管她叫妈妈。我那会儿好像不知道人还有什么父母,也没有什么家的概念,哥哥姐姐也都不在一个班,保育院那么大,各班住各班的都不在一个院落,平时谁也见不到谁,可不保育院就是家,阿姨就是妈,让叫妈妈就叫妈妈,可妈妈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只是看到周末,特别是逢年过节有妈妈们来接小朋友,而我们没有妈妈来接,那就跟着阿姨妈妈呗!在那供给制的年月保育院生活无忧无虑,穿的戴的按季统一发,冬天是冬天的,夏天是夏天的,一个个穿得都可精神了。保育院就是规矩太大,顿顿吃饭前要排队唱歌,隐约还记得那会儿唱过的歌子有:
进饭堂/快坐下/静悄悄/不要说话/细细嚼来/慢慢咽下……
我是一个大苹果/哪个孩子不爱我/又香又甜又好吃……
老黄牛呀/肥又大/土改以后到我家/干起活儿来叫呱呱/嘿/我就给它戴上一朵大红花
小鸽子/真美丽/红嘴巴/白肚皮/飞到东来飞到西/快快飞到北京去……
嘿啦啦/嘿啦啦/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呵/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呵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还不回转 回转/雨水湿透了你的衣裳……
……再有就记不得了,当然这些歌子也不都是饭堂前唱的,有的是新年联欢会或什么大型活动时表演的,反正都是那时唱过的歌儿。
唱完歌洗过手才能进饭堂按班就座,端起碗来要先说:
“阿姨请吃!”
等到阿姨说“小朋友们请吃”后才能开始吃饭。中间要是有个什么叔叔阿姨的走过来,得停下来放下饭碗,眼睛要看着走过来的叔叔或阿姨说:
“叔叔(阿姨)请吃!”
要等走过来的叔叔阿姨回道“小朋友们请吃”才能再接着吃,有时候一顿饭要这样“请吃”好几次。保育院这规矩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深深的印象,而在保育院时期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还要说所遇到的三奇三险。
三
先说这三奇:
这一天上午,武俊阿姨带领我们小班在中院做游戏。
这是一个四合式的庭院:四面是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前廊后厦中间有一道铺石甬路,南端穿过一个月亮门可通前院;北端接上一个石阶可进正面一大排房中央的大门。这个门在我们心目中是神秘的,也是可怕的。因为从这门进去就是隔离室,听说要是犯了错误就要在这儿关小黑屋,生了病也要在这儿隔离的。我们小班虽同在这排房,但并不连通,平时根本不许我们靠近这个神秘的大门。
正在我们玩得热闹时,忽听前院人声鼎沸间或有“嗥嗥”的怪叫和吆喝开道声。接着,只见几个叔叔抬着一个大铁笼子进了月亮门,前面一个开道的叔叔吆喝着:
“闪开路,闪开路!”
我们急忙躲到一旁。叔叔们抬着笼子正直朝着上房走去,到了那个神秘的门前,放下笼子,有几个叔叔先自进去了。阿姨走了过去,我们不由也围了过去,只见那笼子里关了一只“猴子”。说它是猴子,却生得奇怪,一身黑皮,没毛儿,没尾巴。它的肤色和土地爷的肤色差不多,一头蓬松的乱发披散在头顶额前,遮盖着一张黑瘦的小脸儿。灰黑的没有一点儿光泽,一双眸子却黑亮黑亮的,射着逼人的寒光。它浑身瑟瑟颤抖着,看那神情,惶恐而又暴躁,倒真像是个小孩儿哩!可说它是人吧,为什么要关在笼子里?它怎么不站起来,却像猴子似的翘着屁股趴着?当我们围过去时,它先是惊慌。继而“嗥”的一声嚎叫,眼露凶光,像是要决斗似的,来回撞击着笼子。时而用两个黑爪子似的手摇撼笼栅,似乎要把指头粗的铁栅晃断;时而又用那尖利的牙去咬,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但那到底是铁的,任它怎样也是枉然。无奈何,它又伸长了脖子“嗥嗥”地嚎叫起来。那声音像是掉进陷阱的狼发出的哀叫,凄厉瘆人。
小朋友们一下子吓得躲了开去,扎成了堆儿,有的竟吵着:“怕,怕,我怕!”哇哇地哭了起来……
哼,我就不怕——要不,我怎能当小班班长!我凑到阿姨跟前问道:
“阿姨,这小猴儿咋这厉害?”
阿姨听了我的问话竟笑弯了腰,她说:
“傻孩子,哪儿是什么小猴儿,人家和你们一样,是新来的小朋友……”
啊,小朋友?他也是小朋友!我惊奇得一下睁大了眼睛,恍惚间仿佛阿姨的脸一下变成了一个大问号,心里不由滚起一个大谜团……
小朋友听了阿姨这一宣布,也都唧唧嚓嚓吵吵起来:
“他是什么小朋友呀!”
“阿姨,我们害怕!”
“他那么厉害,谁敢跟他玩儿……”
谁敢跟他玩儿?哼,我就敢!可是,他到底是什么小朋友?我心里好奇极了。正想再去问问阿姨,只见先前进去的那些叔叔又走了出来,说:
“房子收拾好了,抬进去吧。”
说着,他们把笼子抬进那神秘的大门。阿姨跟了进去(我敢说,她也好奇)。出于好奇,我也悄悄的尾随进去。也许他们忙花了眼没注意到我,或许此刻他们顾不及管我,我可也并不敢去他们眼皮底下碍事,只是躲在门背后看。原来,这里可怕的并不是那大门,也不是这房子,这里边也不过普普通通的!进得大门是一条廊子式的甬道,大门的对面是一个一个单间的房门。正斜对面的一间,房门开着,我伸头张望,见里面窗上都钉了铁条,而且堵得严严实实,一点儿光也不漏。我想,这要一关门,准得黑咕隆咚,多害怕呀!那位新来的小朋友正是被抬到这间房门口,呀,他就要在这儿关小黑屋了!他刚来就犯了错误吗?不,是他有病吧?我真不明白干嘛要关他一个人的小黑屋!可这时我又不好去问,只得迷惑地呆呆看着。
一个叔叔上前去开笼子了。他的手刚触到笼门,还不待拔销栓,突然,只听“嗥”的一声尖啸,那“猴子”——不,是新来的小朋友窜了起来,叔叔躲闪不及,手背上被咬了一口,顿时鲜血飞溅,叔叔惨叫一声,险些昏过去,亏得众人扶住了。大家又七手八脚连吓唬带比划的,好不容易才把新来的小朋友轰进了小黑屋,“咔嗒”一声落了锁。
“呀,黑了……”我的心猛地一缩,不由脱口叫出声来。
“什么黑了?”叔叔阿姨一齐投来目光,这才注意到门背后的我。一个叔叔说:
“小家伙怎么进来了,多危险!”
阿姨赶忙领了我往出走。我打心里真不愿出去,要能陪陪新来的小伙伴,那该多好啊!今天这事太新奇,太好玩儿了……
我只顾低头闷想,竟没听到阿姨问话,她摇着我的肩膀,又问:
“你刚才说什么黑了?”
“那屋里黑了呗!阿姨,为什么把他一个人关在小黑屋里?他多害怕呀……”
“傻孩子,他不会害怕,他还不懂什么是怕。关他的小黑屋,是为让他忘记过去,开始接受新的生活。再说,现在放他出来,他是要咬人的……”
咬人?刚才那一幕不由又浮现在眼前。
“他为什么要咬人呢?”
“因为他还不懂人事呀……”
“他不是小朋友吗?小朋友怎么还不懂人事?”
“他这个小朋友哇,可跟你们不同。他是一个狼孩……”
狼孩?多么新奇的字眼儿!
“阿姨,什么是狼孩?狼妈妈会生小孩吗?”
不等我问完,阿姨笑得前仰后合,她说:
“你这个小孩儿呀,什么事都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狼妈妈只会下狼崽儿,怎么会生小孩儿?不过,狼孩虽不是狼妈妈生的,却是吃狼妈妈奶长的……”
于是,阿姨给我和小朋友们讲了这样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老母狼,出外觅食回到窝里,自己的崽儿不翼而飞了。它叫哇,围着窝来回找哇,都不见踪影。它耸起鼻子一嗅,啊,有生人味儿!什么人掏了窝?这下老狼可急了,它顺蔓寻瓜,伸长脖子嗅,沿着生人足迹找到一个村子,白天不敢冒然进去,就围着村子转,时而引颈长嚎,那声音凄厉,哀怨,像呼唤它的崽儿,又像向人讨债……它最终没找到自己的崽儿,于是要向人报复了。一天夜里趁人不备潜入村里。那年月一般穷苦人家茅屋土墙,门户不紧,老狼只一纵身就跳入院舍,钻进屋里衔了婴包就走。回到窝里,它倒并不加害婴儿,只是用他顶替自己的崽儿,悉心护卫,用狼奶哺乳,稍大些教习奔窜,学着嚎叫,带去扑食,茹毛饮血。这样日久天长,婴孩人性泯灭,狼性大发,渐渐沦为狼孩……
就在叔叔们抬回狼孩的当夜,引来一场群狼大闹保育院。
起先,是一只老狼“嗥嗥”叫着窜进保育院操场。那尖厉的叫声划破夜的寂静,威慑着世间一切柔弱生灵。我们这些小朋友悄然不敢做声。可是关在小黑屋里的狼孩却“嗥嗥”跟着大叫起来。隔离室的后窗外就是操场。老狼顺着声音找到小黑屋的后窗,在窗根儿底下来回转游,一时屋内屋外,一呼一应,那凄厉、尖啸的叫声使人毛骨悚然,头发根儿都立了起来。小朋友们吓得直往被里缩,值班阿姨压低了嗓门儿叫大家不要怕,又警告大家别出声音,否则会招来老狼。这下倒好,有的小朋友吓得直哭,却不敢出声,只好捂着嘴。
这时,前院响起了哨子声,嘈杂的人声,甬道里也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大概保育院所有的叔叔都出动了。他们有的提着枪,有的拎着棒,像投入什么战斗,一齐向操场包剿过去……
那老狼鬼得很,它听到声势浩大,大概以为会寡不敌众,先自溜掉了……
叔叔们扑了一空,正待收兵,突然,“嗥——”长长的一声怪叫,像从地下阎罗那儿传出的鬼嚎,直令人头皮发麻。紧接着,“嗥嗥”的叫声连成一片,像掀起一阵狂暴的魔鬼的合声,惊天动地,令人不寒而栗,浑身打颤。叔叔们的心一下又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于是重新做了部署,又一次拉开了阵势……
少倾,黑暗中只见远处飘飘忽忽闪动着一片微弱的鬼火儿。稍近,又像是地下跳跃着一对对暗淡的小灯儿。待仔细定睛一看,却原来操场上窜进一群恶狼,是那一双双狼眼睛在黑暗中发出阴森森的光,好不惨人!叔叔们发声喊,顿时操场上开了锅喽:群狼嚎,杀声吼,接着枪声大作,一场人与狼的恶战,惊天地,动鬼神。只听枪声落处,有些短命豺狼一命呜呼;只见棍棒过时,有些腿短害虫“啧啧”儿叫着骨断筋折;更有些腿儿快的见势不妙,一路夹着尾巴逃跑了……
可是,那只狡猾的老狼却不知是逃掉了还是被打死了。叔叔们深知,如不除掉那只老狼,这场战斗是不会平息的。狼孩也不会彻底从狼的世界里解脱出来。老狼哪儿去了?逃了吗?不,如果不放出狼孩它是不会离去的。这场恶战是它策动的,它自己却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人们只顾低头搜索。忽然,一个叔叔猛抬头发现半悬空的地方有两盏蓝蓝的像灯笼样的东西发亮,什么东西?啊,是两只眼睛!原来,靠近隔离室后墙有一座石砌大滑梯,这狡猾的老狼挑起恶战后,自己却躲到滑梯上卧着,大概是想趁混乱引开人们的视线,伺机“营救”出它的狼孩吧!真也“煞费苦心”呢。可没想到它的喽罗们这么不济事,三下五除二就败了下去。唉,兽类到底不是人类的对手,这不,发现老狼的那位叔叔是神枪手,他手起枪响,那两盏蓝蓝的“灯笼”登时就“破灭”了。随即那位叔叔爬上滑梯,提起一只脑浆迸裂的老狼——哺育了狼孩的狼妈妈!它用死撞开了狼孩重返人世的大门……
群狼夜闹以后,叔叔阿姨们仔细研究了驯化狼孩的步骤,并制订了一个详尽的计划,还安排了专门负责驯化的叔叔和护理的医务人员。
可是,一时还不能让他到我们中间来生活。听阿姨说,他还要在小黑屋里关好多好多天。因为他还不通人性,他不会像我们这样站立走路,只会翘着屁股用四肢窜跳;他不会像我们一样用手做事,不论什么事都只会拿牙去咬、去撕;他更不会像我们一样的讲话,就连咿呀学语也不会,只会尖着嗓子嚎叫;他还不喜欢受用人间的香火,只喜欢吃生肉。这要一下子把他放到我们中间,还不是把狼放到羊群里,稍不注意,他一发作,小朋友还不都一个个成了他口中的点心!先关他的小黑屋,就是要先磨掉他那兽性的锐气,使他对山林生活渐渐淡漠,尽快忘掉狼的生活习性,由暴躁变温和……
要说驯化,也真不易!负责的叔叔每天要像马戏团里的驯兽人,穿着特制的驯兽衣,手里随时拿着驯化棒儿,成天老跟狼孩在一起。起先,得用些生肉来引逗,慢慢儿才把生肉煮熟,等他习惯了。便一日三餐两点,全给他吃熟食。逐渐的他也就能和我们吃一样的东西了。同时,还给他做些特殊的护理,吃些调理神经的药。当他饮食习惯发生变化时,就给他加上了驯化课。最初他什么也不懂,只能像驯小狗那样,进而才又像驯小猴儿那样,慢慢的就能训练他摆脱四肢着地,完全直立行走;接着,又能教他模仿人的动作,制止他什么都用牙,训练他用手做事……这些绝都和驯兽不同,驯兽只是利用条件反射来使动物简单模仿一些人的举动,而驯化狼孩却是要着力开掘他的本性,使他尽早回到我们中间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这位新来的小朋友不光能站了起来,能做些人的举动,而且能咿呀发声了。虽然一开始像婴儿学语,但这到底是人类语言的胚胎!是思维的萌芽呀!看到狼孩逐渐从那个尖啸嚎叫的世界解脱出来,叔叔阿姨可高兴啦!他们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他们更加悉心竭力,驯化工作步步深入,逐渐过渡到教化……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狼孩开始能接触人,能接受人的活动了。叔叔阿姨对他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后决定,把他放到小朋友中间,让生活环境来影响他,教化他,就像把矿石投入熔炉中,这样能更快促发他本性的萌芽。由于考虑到他野性偶发伤及小朋友,一开始在他两脚间上了羁绊。这样他想跑不能,欲窜不得,行动不那么自在,只好一步一个脚印的规规矩矩走路。而且也只是白天让他合群,晚上还关他的小黑屋……
要说环境真是有改造人的神力。尽管小朋友对狼孩还存有恐惧心理,不敢和他玩,使他有些孤立。他对周围环境不大适应,有些孤僻。但他到底是在我们这个集体里被熏陶着,他的生活习性逐渐发生着根本性的转变。这时的狼孩,头发由灰黑变得有些发亮了,不再散乱的蓬在头顶上,剪理得整齐、精神。皮肤虽还显黑,但也不和土地爷一个色儿了,而且油润、闪着光亮。只是长期的四肢窜跳,他双臂有些抻长了,像是猿类,穿上和我们发的一样的衣裳,后襟遮住了屁股,袖子却刚过胳臂肘,显得比例失调,只好单给他做衣穿。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犀利,尤在夜间,闪烁着两道寒光,似能穿透黑暗。他虽学会用手,牙齿却保留了它的锋利,倘有谁惹他性起,吭哧一口,就能穿他几个血窟窿。他的动作敏捷、轻快,虽然不再伸长脖子嗥嗥嚎叫了,但说话咿咿呀呀,口齿不清,不常跟他在一块儿的人,是不大能听懂他的话的……
啊,我们这位新来的小朋友不用再关小黑屋了!脚上的羁绊也取掉了,就安插在我们这个中班里!我心里真高兴,可他还是不大合群,小朋友对他也还存着畏惧。哼,我就不怕,我说过,我敢跟他玩!再说,我好奇心胜,受好奇心驱使,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记得我们在操场林荫下玩儿,我和他蹲在地上看蚂蚁打仗,成群结队的大黑蚂蚁像是两国交战互相撕咬杀得不亦乐乎,抱成团滚成蛋。每到这时只见他看得兴起竟捋一把蚂蚁搁到嘴里咯吱咯吱的大嚼,吃得那叫香。我竟然受他感染虽然不敢捋一大把,可也学着捏了蚂蚁放到嘴里,咯吱一嚼,原来蚂蚁是酸的还觉得挺好吃,也就是那时留下印象,知道蚂蚁是酸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不能一下子就完全把性子改了过来,偶尔犯了野性儿,不免要做些错事出来。
保育院的后门有个看门老汉,养了一群鸡。有一次,他发现自己最心爱的一只芦花老母鸡丢了,他就找呀找的。叔叔阿姨都劝他别找了,保育院这么大,狐狸、黄狼子都是有的,再说夜里还有狼跳进来,丢个把鸡子算什么!可老汉硬是不信他的老母鸡会丢。他说那只鸡最识时认窝了,天刚昏黄就先落架了,从来都不乱跑的。最主要的是那只鸡下的蛋最多最大,还能下双黄蛋呢!这回什么动静儿都没听到,莫名其妙的就丢了,老汉心里纳闷儿。找来找去,还真叫他找到了。但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只剩下一把毛、一堆肠肚、几根骨头,丢在猪场后面的粪坑里。老汉攥着那把鸡毛,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可见赃不见人,该跟谁去算帐呢?紧接着,老汉一连又丢了两只鸡,结果一样,都在猪场后面的粪坑里,只剩一把毛、一堆肠肚、几根骨头。到底是谁干的呢?老汉真有点儿急红了眼,舍不了娃子就打不了狼,这回老汉豁出去了,设了圈套,下了些功夫。可一连几天不见东西上钩儿,不觉又有些懈怠了。
这天午后,烈日当头,正是歇晌时分。老汉迷迷糊糊正待睡去,朦胧中听到“咕咕嘎”一阵鸡子惊叫声。老汉一轱辘坐了起来,赶忙到院里,却又不见了动静儿。一点树荫下草棵儿里的鸡子,又少了一只。老汉抄起一杆花叉就往猪场跑,刚转过猪场,就见狼孩正蹲坐在猪场后墙根儿下,一手掐着一只鸡,另一只手只几把就揪脱了毛,“吭”只一口就咬断了鸡脖子,正待下嘴吃,听到有人来了,抬头见是看门老汉,手里还提了花叉,不由一怔,随即丢下鸡窜了起来,连跑带颠地逃了回来,哪管看门老汉生气的叫骂……
原来,我们班从后门出去玩时,狼孩看到看门老汉养的那群油亮、肥实的鸡子,一下子又嗅到了生腥味儿,不由垂涎欲滴,野性儿又发作了。趁午睡阿姨不注意,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飞也似的窜到后门。那些鸡正三三两两地卧在树荫下、草棵儿里。于是,他看准一只,悄悄的接近了,只轻盈地一窜,便敏捷地掐住了鸡脖子。近旁卧着的鸡顶多惊起来扑楞着叫两声,看着没它们什么事,换个地方卧下也就不叫了,掐住脖子的鸡是一声也吭哧不出来,前后一共也就老汉翻个身的功夫,要是不注意,是很难觉察的。狼孩抓到鸡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转来转去来到猪场,绕到最后一排猪圈,前面有一个大粪坑,再向前就撞后墙了,这里很少有人来,倒是个好去处。于是就顺着猪场后墙根儿坐下来,只几把薅掉鸡毛,“吭”一口先咬断鸡脖子,那鸡到死连一声也没吭出来,就被生吞活剥地吃掉了。只剩下一把毛、一堆肠肚、几根骨头被丢进粪坑里……
这一桩丢鸡的无头案总算了了。自然狼孩免不了受些处罚,又关进了小黑屋。但这一回不是做为不通人性的狼孩关进去驯化,而是做为一个犯了错误的小朋友关进去反省。噢,可别不以为然,能知错反省,对我们这位小朋友来说,可算是取得重大进步的标志呢!我们这位小朋友正是这样对对错错,反反复复,坎坎坷坷,一步步完全重踏人类世界大门的……
这算得我儿时所遇的一大奇事吧?
我所遇到的第二大奇事就是天上掉下来一颗大陨石。
那时候年龄小不可能记得具体是哪年哪月,反正是有一天晚上一道亮光划破夜空,瞬间把个保育院周边照得通明,进而像一个大火球从天上掉下来,“嗵”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像发生了地震,震得我们住的屋子门窗跟着“轰隆隆”直抖。小朋友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免不了有些惊恐,急向阿姨围拢。阿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呵护着小朋友安抚道:
“大家不要怕,不要慌……”
在此同时只听走廊里“嗵嗵嗵嗵”来来回回急急地脚步声,有叔叔们在大声的问答: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呀,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
“快去看看,尽快查明什么情况……”
……
过了好一会儿,随着“嗵嗵”的脚步声,叔叔们挨着班的通告安抚,叫大家不要怕,原来是一颗大陨石坠落到保育院的操场上,在地上砸了一个大坑,幸亏没有砸到房子,说那陨石还通红的不能靠近呢。第二天阿姨带我们来到操场去看那颗陨石,它坠落的地方其实离我们住的那排房不算太远,但还比较空旷,地上砸了一个坑正好把它像一块观赏石镶嵌到那儿,阿姨不让我们小朋友靠近,可她自己上前去用手摸,赶快就缩了回来说还有点儿烫手呢!
第三大奇事就是遇到了一次地震。也许太原处在地震带上算不得什么奇事,那年月也不播不报不当回子事儿。可让我那么小小年纪遇到了,还留在记忆里,就得算奇事了。
那是在一天夜里,小朋友们都早已进入了梦乡,值班的阿姨爬在门口旁的办公桌上似睡非睡的冲盹儿。突然,办公桌的腿儿像活了似的向前溜去,阿姨一下子被闪到了地上,待她踉踉跄跄爬起来,只见小朋友睡的小床也晃荡起来,本来可能为便于阿姨操作,也为小朋友互不影响,小床排列虽成排成行但谁跟谁都不挨着。这下好了,全都晃荡起来你碰我,我撞你,成碰碰车了。小朋友睡梦中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有的吓得哇哇直哭把头往被子里藏,我倒觉得挺好玩儿,像开小汽车儿似的直拍手叫“真好玩儿”“真好玩儿”……
阿姨却慌忙跌跌撞撞的扶着一个小床大声安抚着:
“孩子们,孩子们,大家别怕,谁也不许起来,抓住床栏杆……可能是地震了,一会儿就能过去……”
……
四
再来说说我遇到的三险:
保育院操场东边甬道旁有一个高高的井架,下面青砖圈砌的井很深,四根粗木桩撑起的井架搭起高高的井台,上有一个井绳很粗的辘轳,井绳下面吊着一个柳编水斗。每每看到叔叔们摇着辘轳从那很深的井里打上水来,我都感到很好玩儿又觉得很好奇,总想看看那水是怎么从那么深的井里打上来的。
终于有一天保育院的小朋友都在操场上玩儿,我看到两个叔叔拉着水车上井上去打水,便凑过去看。他们一个摇辘轳把粗粗的井绳吊着的水斗放下去,一个晃悠那井绳,猛地一闪借着巧劲儿从井里咕隆一下把水斗没入水中,水一下子就打满到水斗里,然后一个摇着辘轳把水吊上来,一个提起水斗把水倒进水车的大水桶里。
正看的出神不知被哪个小朋友从背后推了我一把还是撞了我一下,反正我身体前倾眼看要跌入井中,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人一把抓住我衣裳后襟,把我向后拽了一个屁墩儿:
“多悬呐!……”
原来是二哥碰巧儿打这儿过,看到这惊险一瞬,奋不顾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只胳膊攀住粗大的井桩,一只手就在那一瞬间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裳后襟向后一甩,我一屁墩儿就摔倒在井架下面的土地上。只见当时也就是学龄前儿童的二哥头上冒着冷汗,脸色吓得铁青,走上前来一把从地上把我抱起,搂在怀里拍打着我身上的土,变颜变色的叫着我小名儿说:
“幸儿呀,我的好弟弟,可不敢上井台儿上玩儿更不敢朝下看,多悬呐……”
我们兄弟姊妹三人虽然都在保育院,但各在各的班里生活,平时也很少有机会见到的,偏偏就在我遇险的这一刹那让二哥碰上了还救了我一命,真不知该感天呐还是该谢地……
要说第二险有点儿蹊跷,保育院东跨院儿可以看到一尖顶的高大建筑如鹤立鸡群,那是一座教堂,并不和保育院相通。只是东跨院儿的南墙和教堂走廊的一段构成界墙,墙上有一排高高的镶着教堂特有五彩花玻璃的窗户,而里面挂着黑黑的窗帘,平时好像被隔绝从未见到被打开过。
东跨院儿是方方正正的一个独立院落,就一道门能通外面,院内长满花花草草,门内北墙下有一大葡萄架,院墙周边种着一圈儿花椒树,中间是一个大空场,阿姨常带着我们来这里做游戏,什么老鹰捉小鸡啦丢手绢儿啦,即便摔倒,软软的土地也不至于磕着碰着。特别是阿姨要有什么事儿离开一小会儿,把门从外面一关,我们自己在院儿里玩也跑不出去,阿姨放心我们也乐得自在。 当葡萄枝蔓爬满架子,吐出长长的葡萄须子时,我们趁阿姨不在就掐葡萄须子吃,酸溜溜的好像提前尝到酸葡萄。而当花椒树结满红红的小果子,满院儿飘散的香气,诱使我们以为那火红火红的小果子得多好吃呀,揪上一簇放到嘴里,哇,立马麻得张不开嘴,直觉得舌根子耳后头都木了……
有一次,阿姨把我们带到东跨院儿做了一会儿游戏就有事出去了,我们正独自玩耍,突然看到教堂那边黑窗帘拉开,镶嵌着教堂特有五彩花玻璃的窗户也随即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包头长袍的嬷嬷像幽灵一样现身窗内,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她一手拿着一个长长的杆子,一手向我们招手示意让我们过去,继而掏出一把糖果把胳膊伸出窗户来招引我们,正当有小朋友要过去接的时候阿姨推门回来了,见此情景阿姨赶忙制止,那嬷嬷也赶忙缩了回去,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阿姨把我们收拢到一起带出了东跨院儿,回到班里还心有余悸的跟我们说,千万千万不能去接那糖果更不能靠近。好像不久前别班小朋友就有丢失的,据说就是接了那糖果不知怎么被用杆子拽了过去。等阿姨回来发现少了小朋友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小朋友又说不清又没有证据……后来听说正是我们班经历的这次被阿姨碰到了,才因此破获了一个披着宗教外衣残害儿童的反革命特务组织,据说他们把诱骗过去的孩子倒挂起来从头顶控血用来做什么药,共起获了三大棺材的孩子尸体,这好像在当年还是登了报纸的大案。是真是假说不清楚,反正只记得当年听阿姨是这么说的,是不是算得一大险事?
我遇到的第三险说来也够悬的。前面说过,保育院里的小朋友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是有人接的,而我们兄弟姊妹三人没人接,只能待在保育院里。
但记得好像绝无仅有的一次,又好像是准备要把我们送离保育院之前,我们兄弟姊妹三人被送到了白头妈带着大哥所住的窑洞。
据大哥后来说,他在太原的那些年没有学上,先被安排在公安厅大院里由白头妈照顾他生活,那时都是供给制,冬发棉夏发单,餐餐打饭也不用自己做。他那会儿本来在北京都是小学五年级了,到那儿整天没事干,就追着人家那些公安干部什么这科长那主任的屁股后面,在人家办公室东游西串的。后来他们就被送到位于郊区的一所什么公安干部学校去住,那是黄土高坡下的一孔孔窑洞,也就是我们被送来的这个地方,具体位置说不大清楚,好像离保育院不是很远,山不高也不陡,层层的黄土高坡排列着孔孔窑洞倒也显得很整齐。
除了白头妈和大哥住的那孔外,其它窑洞里住的都是穿着公安制服的老师和学员。而他们周边住的好像都是女学员,白头妈管她们叫女兵,和那些女兵处得可好啦,在这里他们也不用自己做饭,全是供给制,吃饭就到大伙房去打,白头妈说就爱看那些女兵吃饭,边唱歌边吃饭十分钟就都吃完了真痛快!
白头妈带着大哥住的窑洞里面拱形的屋顶和墙面刷得很白,门洞一侧是满面的窗户,窗下是炕,白天坐在炕上倒也挺亮堂,而炕的另一头连着灶台,他们烧烧水热热饭的也就让炕过过火啦。窑洞里面冬暖夏凉,外面就是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坡,所以层层叠叠在上边的窑洞前面也就没什么院墙了,望过去对面的窑洞里好像驻的是一支骑兵部队。学校的围墙和大门都在尽下面,门前有持枪站岗的。而我们住的窑洞门前有一条蜿蜒曲折被踩踏出来的土路却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路两旁有我半人高的青青杂草中,遍开着五颜六色大大小小不知名的野花,花间飞来飘去的花蝴蝶更把个世界装点得煞是好看。我独自一人被野花吸引着去採,更追逐着花蝴蝶去逮,一个人玩得好不尽兴,不知不觉远离了自家窑洞,转过了山角,四野一下空阔起来,天色也渐晚,红红的落日就挂在了前面的草尖和山端。
突然,前方传来“嗷——”的一声,我抬头望去,好像天边落日余晖下闪烁着两盏蓝蓝的鬼火儿,一抹金色的逆光勾勒出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两只前脚支撑着坐在地上伸长脖子仰天长嚎的黑影,呵,是狼,是一只大狼,一只已经看到我正在得意的大狼!我不记得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哭,好像只是转身往回跑,嘴里嘟喃着:
“囊(狼),大囊(狼),大囊(狼)……”
我只顾往回跑,跑,跑,只听后面“嗖嗖嗖”的也不知是不是那只大狼追上来,只此千钧一发的那一刻,又只听前方“啪呴”一声枪响,后面“啧啧儿”一声长啸,好像那大狼中枪完蛋了。转眼间两个骑着战马举着枪的解放军骑兵叔叔出现在我面前,一位叔叔勒住马跳下来,一把抱起了我说:
“这是谁家的孩子,多悬呐,差点儿让狼叼了去……”
另一位叔叔骑马跑过去,下马把那只一枪毙命的大狼提起搭到马鞍桥前,牵马走过来,只见那大狼当头一个枪眼儿,黑红泛白天灵盖都揭了,像顶着一朵花儿。这位叔叔竟然认得我,说:
“哟,这不是我们对面儿坡上住的白头妈妈家刚送回来的小胖子吗?”
于是先前那位叔叔把我放到马上,然后翻身上马把我抱在怀里,他二人一路说笑着把我送了回来……
岁月可以风化顽石,可以剥蚀坚土,却冲刷不掉那些深刻的记忆。一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儿时的生活大多早已淡漠,然而唯有这些事如刀刻斧凿的古岩画儿历经沧桑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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