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过千秋
(纪实小说)
王晶
题记:
历史如大江大河蜿蜒曲折一泻千里永不复返。
但她淌过的每一个瞬间都有泥沙沉淀,这就是她每个瞬间的印痕,故历史需要积淀……
而这,已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积淀……
什么个人的冤屈,家国的恩怨,经过历史的沉积都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本身。这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度一段真实的秘史……
第二章 四兄妹学龄少年遣京投外婆
黑乙未天塌地陷学艺为求生
一
本来我们兄弟姊妹四人由国家安排抚养培育,可在太原大哥还没有学上,二哥又到了学龄。据后来母亲说当时征求她意见要把我们分开来培养,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在里边跟人家闹,坚决要求把我们都送回北京。人家说这么多孩子送回北京交给谁又由谁抚养呢?母亲说有我妈呢,就这样我们被一股脑儿从太原送回了北京外婆家。
那是一九五三年的冬天,我只有五岁半。前面的过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三辆三轮车载着白头妈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和行李,停在了东四头条胡同中部的一个老北京院落清水脊式的小门楼前。乌漆的两扇大门已有些斑驳,朱底木雕的门联“忠厚传家久 诗书续世长”却还清晰。门下两级低矮的石阶,高高的门槛儿,两边门框下书箱门墩儿上雕着一对儿互望的石狮。
不知是谁上前叫的门,“咯吱”大门开处首先迎出来一位个儿头不高,气度不凡的老太,只见她头梳得黑亮,天质白皙,身着时下女干部流行的两排扣列宁装,脚下却是放过足的三寸金莲,操着一口南京口音的北京话:
“阿呦,可算回来了……这么些年你们都跑哪去了唦……快,快,到家了唦……”
她一边叨念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忙招呼着,白头妈一见她不由泪流满面,忙撇开我们跳下车迎上去叫道:
“老太太……”泣不成声的要给她磕头,被她一把扶起来两人竟抱头痛哭,转而白头妈抽泣着忙招呼我们:
“快,快,快叫婆婆,这是你们的外婆呀……”
大哥年龄大自然都记得,早跳下车来扑上去叫“婆婆”,二哥和姐姐也跟着跳下车怯生生围过去叫“婆婆”,婆婆一把都搂到怀里早已泣不成声。
我被车夫抱下来放到了三轮车的外侧,他们忙着往下卸行李帮忙往里搬也没理会,我站在第一辆车的右车轮后和第二辆车前轮之间,乍到一个陌生地界儿两眼一抹黑,我傻呆呆站着不敢动。
还是婆婆哭了一回一看眼前的孩子连连嚷道:
“不对唦,怎么少了一个?怎么少了一个唦……”
站在一旁的白头妈也看到了,因为她们个儿都不高,被眼前的一溜三轮车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我,白头妈也有点急眼喊我的声音都有点叉噼了:
“幸儿呀,幸儿呀……哪儿去了?……”
还是随后跟出来年轻漂亮的二舅妈转到三轮车外侧才看到我,忙说:
“这儿还一个呢!”
白头妈也忙迎过来叫道:
“诶哟,我的小祖宗哦,吓死我了!这要把你丢了可让我怎么跟老太太跟你娘交代哟……”
白头妈一把拉住我胳膊忙送到老太太身边说:
“在这呢在这呢,幸儿呀,快叫婆婆,这可是你亲外婆呀……”
我不记得叫没叫婆婆,也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意思,倒好像婆婆看了看我说:
“像,像,太像王大胖子了……”
二舅妈也跟着说:
“是像,太像了!”
婆婆赶忙说:
“好了,好了,快回家去……进去,进去,都进去……”
我不知道王大胖子是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像他,但大概就是因为像他,从这一刻起我在婆婆以至舅妈们的心底深处投下了阴影……
就这样从这天起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和白头妈在外婆家算落下脚来了……
二
落下脚才慢慢看清外婆家的样子,这是座落在东四头条胡同中部的独门独院儿,门牌13号。从大门外截着影壁看不到院儿里边,影壁一端靠东墙,跨入大门西向进到院儿里,对着的是南墙儿下平顶的厨房东窗,转身正面是高大的北房,有三层台阶;拐过来是和北房连通的一大间西房,连带的一小间西房顶到南墙,门窗被厨房半遮半掩的好像躲在旮旯里的一间房,整个儿西房一层台阶贯通到底;而东面只有高大的墙没有房,南端连着影壁和门楼儿。这道墙和上房的东山墙之间有一条一人宽的夹道儿,像一条尾巴甩到后边,拐进去是有一个蹲坑的茅房和隔着屏风堆着杂物的大半间堆房。
影壁后沿东墙搭建着葡萄架,葡萄架前西侧与上房之间有一棵高大的芙蓉树,树下沿东墙堆放或半埋半掩着大大小小许多花盆儿。进门儿到上房一水儿青砖墁地,平平整整。
这院儿里在我们被送回来之前,公公、婆婆带着二舅一家不知怎么住法儿,应该也还宽宽绰绰的。我们这一来把西屋一大间整个儿腾出来,由白头妈带着二哥、姐姐和我三个小的儿住,而大哥竟然被安排在上房,睡到公公的大床里边去了。
都安排住下来后,我才好像慢慢明白这就叫家,有自家住的屋子,有自家活动的院子,有自家的大人,而我们是自家的孩子。大人们除了要干他们的事儿,还要管我们这些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可大人跟大人什么关系怎么回事就又不大明白了。反正我们平时都跟着白头妈,都是白头妈管我们,白头妈,其实是二哥后来对她的称呼,我们那时管她就叫“妈”,妈也处处呵护着我们,我以为她就是我们的妈。而妈跟婆婆什么关系不知道,反正就是一个白头发跟一个黑头发管我们的老太太。
白头发的妈长年穿着竹布大襟袄儿,腰里常围着围裙,除了照顾我们生活,还要帮黑头发的婆婆操持家务做饭什么的,像听喝儿的干活儿的。
黑头发的婆婆起先在外面还做什么事情,穿着时下女干部那种两排扣的列宁装,她本来个儿矮,再系上腰带倒有点儿像裙子,而脚下虽放过足仍不失为三寸金莲,虽然穿着挺时尚的小脚皮鞋,走起来还是一扭一扭的走不快。她在外边干的事儿在当时还算得上是大事儿,嘴边常挂着“刘清扬”“制鞋合作社”什么的,原来她那会儿跟着当时妇女界的大人物刘清扬,在街道上办了制鞋合作社,发动妇女为抗美援朝制作军鞋,可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回呢。
抗美援朝一结束,她们的制鞋合作社也跟着结束了历史使命,一时间纳鞋底子的三角夹板被退回来,在院儿里堆了好大一堆,后来婆婆不知是送还是卖,反正让人拉走了一大部分,人家在东四六条开了一间鞋铺,剩下的被堆到北屋后边茅房那大半间堆房里。因为我们的到来婆婆也没精力在外面再做什么,只是保留了一个街道积极分子,主要精力就是操持这个家操持我们这一大帮孩子。
起初的两年,生活还感觉挺平稳。公公在铁道部做顾问,人看起来很威严,一脸学究气,而习过武的身板透着身手不凡,每天早早起来,穿着丝绸睡衣戴着线织睡帽在院儿里大榕树下打两趟太极拳,才洗漱更衣,吃了早点夹着皮包戴好礼帽去上班。
二舅风流倜傥,年轻帅气,在外贸部工作,更是领一代时尚,他又兴趣广泛多才多艺,只要他在家,时不时能听到他引吭高歌当时的流行歌曲:
“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哟……”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独有你最可爱……”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
他还爱玩儿黑管、萨克斯什么的洋乐器,时不时也能听到他吹吹,如果是静下来了,你去看他准在鼓捣什么精密玩意儿,不是修表呀就是照相机什么的,还置办的全套儿工具。有一天下班时节大门外传来“嘀嘀 嘀嘀”急促的按汽车喇叭声,开开门看时,竟然是二舅骑回来一辆崭新的大红摩托车,后面还围了一圈儿看新鲜海儿的街里街坊,那年月一般市民能骑上摩托车,还是大红色的,“突突突”一溜儿烟跑起来得多威风多招眼呐!可是到家门槛太高车子太沉进不来,围观的街里街坊七嘴八舌头的出主意,其实二舅早自有点子,倒真是有热心的,跑家去拿来工具帮着二舅“噌吧噌吧”就贴着门框把又高又厚的死门槛锯下来了,然后贴着两边门框做了卡子变成了活门槛,二舅先把门槛斜搭在两层台阶上,顺坡就把摩托推进来了,然后再把门槛插到卡槽里,看热闹的莫不竖起大拇指称“聪明 聪明”。从此二舅早上出去把大门槛拔出来斜搭在两层台阶上,直到晚上回来推进摩托车才把大门槛插回去。这倒也好,一家人出出进进乐得不用迈高门槛儿了。
要说婆婆过日子那可是真有一套,过去大户人家的日子怎么操持怎么过不知道,而今收缩到东四头条这小门小户的虽然没那么大铺排,内里的“架儿”却不掉。厨房虽说不大,却盘了几乎占到半间两大两小四个火眼儿的大灶,后面两个大火眼儿做饭外平时墩着大铁壶烧水,前面两个小火眼儿常年燉着两只黑钴子吊汤,什么鸡汤鸭汤骨头汤,除了每餐的配汤凡烧菜烹调用的都是汤而不是水,这样厨房常年也就飘散着诱人的香味儿。
不同的时节婆婆还安排自制当时当令的配餐食品,春夏之交草莓便宜之时,她带着二舅妈在院儿里厨房前洗草莓晾草莓,然后做草莓酱供早餐抹面包抹馒头片儿;夏季太阳充足时,她和白头妈蒸好多大馒头码到北屋廊檐下晒,直晒得馒头齐刷刷长出大白毛,然后封到小缸里发酵做甜面酱,家里吃面调味从来没去外面打过酱。还趁着夏季菜蔬便宜,买来黄瓜、洋白菜、芹菜、尖椒、扁豆豇豆等等洗干净码到泡菜坛子里,煮开花椒盐水晾凉兑上白酒倒进泡菜坛子做泡菜;仲秋蟹肥时节,婆婆会买回一些小螃蟹洗刷干净放到坛子里,倒进配制的佐料和酒封上口,先听到那些小螃蟹刷啦刷啦的在里边挣蹦,而后就渐渐的安静下来,这样腌制上一段时间打开来看,那些小螃蟹个个像红脸儿醉汉任人摆布。婆婆揭开它们的壳儿,去掉螃蟹腮、沙包、内脏,用剪子从对称的中间一铰两半个,裹上打好的鸡蛋,放到油锅里“欻拉”一炸,立马香气四溢,就是吃不到,口水也不由自主的下来了;入冬前婆婆会张罗着和白头妈腌雪里蕻腌水疙瘩做萝卜干儿……更别说平时江米酒什么的是常要做的了。
平时一日三餐在婆婆的调剂下,一家人吃得顺口舒坦。当然顿顿开饭还是有上下区别的,公公婆婆带着二舅一家在北屋上房大圆桌,端饭上菜的是我们的事儿,而后白头妈带着我们在西屋下房吃。饭菜也不太一样,好菜只有上房不吃了才能端给我们,否则我们只有闻味儿的份儿。
不过有一次,不知是别人送的还是谁买的不对,大对虾身带一圈一圈黑色斑纹,油焖出来颜色还是淡粉发白,上房说色香味都不正,整个儿撤下来他们不吃全便宜了我们,可吃到嘴里确实感觉不大对味儿。
还有一次,婆婆不知要做什么菜,拿两毛钱让我到胡同口副食店去买芋头。那会儿我也就六岁多,平生第一次独自拿钱去买东西,又不知道芋头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儿,又怕忘了,就“芋头,芋头”念叨着一路小跑儿,“叭”不知被什么绊倒摔了个马趴,爬起来不知怎么就念叨成“鱼头,鱼头”了。到了副食店,本来不知道芋头是什么,东瞧瞧西看看,嘴里念叨“鱼头,鱼头”,正好走到卖鱼的那儿,人家正把大胖头鱼的头分割下来,吆喝着:
“鱼头咧,新鲜的大鱼头”
“鱼头?鱼头!嗯,就是这个吧?!”
我迟疑地把手里攥着的两毛钱递上去,不想人家用马莲穿了一个大鱼头递给我,还说:
“小孩儿,提(念di )拉好了呵”
我像干成了一件大事儿,心里美滋滋的提拉着大鱼头一路蹦蹦跳跳的回来给婆婆交差,哪知婆婆一见大鱼头“噗嗤”竟乐得直不起腰来,胡撸着我的头说:
“傻孩子,我让你买的是芋头唦,在卖菜的那儿,要烧肉用的,煮熟了蘸白糖吃也成……好了,好了,两毛钱买回来一个大鱼头,也不错,今儿中午就给你们红烧鱼头吃吧。”
嘿,不知是我干成的这件“大事儿”可乐还是婆婆那天心情不错,反正我没挨骂中午我们还捞了一顿红烧鱼头吃。
三
自打我们从太原回到北京,哥哥姐姐很快就都在东四四条小学入学了,大哥插班在高小,二哥和姐姐上初小。只有我不到学龄,每天眼巴巴的看着哥哥姐姐去上学,好生羡慕,白天一个人留在家里独自玩儿,要不就缠着白头妈讲故事。白头妈跟着婆婆洗衣做饭的还有一大堆家务活儿,哪得空闲,只能边择菜啦边做针线啦边给我讲故事。什么“屁屁香”啦,“劈山救母”啦,别看白头妈没文化不识字,肚子里稀奇古怪的故事还真不少。她还教我不少歌儿呢,什么:
小白菜呀/地里长呵/两三岁时/没有娘啊/跟着爹爹/好好地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啊/娶了后娘/三年整呵/生了个弟弟/比我强啊/弟弟吃面/我喝汤啊/端起碗来/想起亲娘/亲娘想我/一阵风啊/我想亲娘/在梦中啊……
不知怎的,这歌儿唱着唱着就泪眼汪汪的了。也有挺哏儿的:
从前我打你家门前过/你拿盆儿水来就往外泼/一泼泼到我皮鞋上/两边的人儿就笑呵呵/(音符)7676567552/7676567555
第一次到你家你不在/你家的老黄狗咬了我一大块/第二次到你家你不在/你家的老婆婆扣了我一锅盖/第三次到你家/哦 真不赖/你在那大门口把我等待
……
这期间白头妈还夹杂着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
在这个家里,不知缘何除了二哥、姐姐和我,所有人都管白头妈叫“刘奶奶”。可她不姓刘,娘家姓岳,是地道的北京城郊农民家庭,住下清河,她官名岳节贞,早年没了爹娘,跟兄弟一起靠侍弄祖上几亩薄田度日。年轻时梳一条大辫子,可漂亮了。她从小不让人裹足,一双大脚尽管利索能干,可那时代没人敢要,直到二十九岁好不容易经人说合,找了个通州姓贺的婆家,男人三十几了还是光棍儿,也许新婚第一天干柴见烈火太过亢奋,第二天新郎下河洗澡不期说水太凉激着了,竟然就这么一命呜呼了。新婚丧夫,婆家为稳住她,说是把个本家侄儿叫贺起旺的过继到她名下做儿子,可她不愿留在那伤心地守活寡,心一横把头盘成籫儿出来做老妈儿,这样一来二去就到了我们家。先是带二哥,有了姐姐看不过来,又请了一位帮办张先生,后来又带我,到我们举家迁往香港时只有她了无牵挂能跟了走,所以她一个保姆除了大哥带我们仨。
她不知道我们一家为什么要去香港,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要从香港回来,只知道回到天津港口,一下船就被人接到港口附近一个小楼儿里控制起来,失去了人身自由,又要把我们四个孩子生生地和娘分离开来。临别我亲娘一头给她磕到地上,把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全托付给了她,而后她带着我们一起被送到了山西太原……再后来就是又一起被送回北京外婆家。
我那会儿小,不懂人间这些关系这些个事儿,只知她日夜呵护着我们,对我们最好,她就是我们的妈,我们就叫她“妈”。每当我听她讲新婚丧夫的故事,就搂着她脖子,偎依在她怀里,娇嗔地慰藉她:
“妈,不难过,别伤心,等我长大了赚钱养活你,和你结婚……”
她也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有时眼里还闪现着晶莹的泪花却笑着说:
“傻小子,说什么傻话,屁大个孩子你知道什么叫结婚?不过……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记住,新婚那天千万千万不能下河洗澡……”
也许我童言无忌打动了妈,也许那时哥哥姐姐们天天得上学,只有我一天到晚的不离妈左右,她走哪儿我跟那儿,她也走哪儿都带着我。那时她的亲弟弟,她让我管他叫舅舅,是东安市场里峨眉餐厅的员工,她到舅舅那儿去也都带着我。
从东四坐当当车,到金鱼胡同,进东口过了吉祥剧院就是东安市场的北大门,对门儿是天义顺酱园,西面把边儿是稻香村,东面把边儿的是东来顺儿饮食部,里面卖奶酪啦,杏仁豆腐啦什么的,特别是奶油炸糕,一进东安市场北门空气里就老飘散着那逗人馋虫儿的香味儿。
那会儿东安市场是四边露天的大棚,棚下两边四周分布着五花八门的各种商铺,光怪陆离的令人目不暇接。沿着中路往前走差不多到中部往东拐,一个红门脸儿就是峨眉了。在这里跟着妈我好像平生第一次下馆子,平生第一次吃锅贴儿,不知怎么小心灵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现在看起来其实锅贴儿不过是峨眉最普通最廉价的快餐,可我当时怎么就觉得这东西那么好吃那么香,以至这辈子一说锅贴儿就想着东安市场峨眉的,其实妈也就带我去过一两次,倒是每次都在一进门儿门厅靠窗户的第一张桌儿,我要不坐在妈腿上就得跪在凳子上才够得着吃锅贴儿。舅舅在一旁叭嗒叭嗒抽着旱烟和妈说着话儿,并不和我们一起吃。
而舅舅每到休息日骑车回乡下他家,总要先顺路来看看妈。他骑一辆后衣架宽宽的那种发了黑的老式旧自行车,到了并不上来敲门,而是扯着嗓子喊:
“幸儿呵,幸儿呃……”
我听到就赶快跑得来开门,他一手抬把一手提着车后梁把车搬进来,立到厨房窗跟儿底下,也就坐在院儿里小板凳上喝碗茶,叭嗒叭嗒抽一袋旱烟和妈说说话儿就走了,要是看到婆婆就问候一下“老太太”,要是看不到也不专事讨扰。倒是上冻之季他们家杀了猪,他从家回来总要送来一条白煮肉,妈切成大肉片拍些蒜泥调上酱油醋的,给我们吃肥瘦相间的蒜泥白肉,那叫一个香!
妈还带我下乡回她娘家,也就是清河舅舅家。先要坐市内公交车到德胜门,换乘那种前头带鼻子,后头背着一个小锅炉似的郊区长途车。一路晃晃悠悠的沿着土公路到了上清河。舅舅的大儿子岳德全,妈让我管他叫德全大哥,在这里的清河制呢厂当伙食管理员,家就在制呢厂宿舍,那是解放后为改善职工生活盖的一排排整齐的红砖白瓦房。
德全大哥看到我“嗞嗞”感叹,说我长得太像我爸了,说解放前后那会儿到我们家看他姑妈,我爸见到他们从不当外人。可什么是爸我爸是谁我怎么像他对我只是一连串问号。倒是他们两口子姑妈长姑妈短的可把我们照顾了个周到,晚上还带我们到他们厂大礼堂去看评戏,戏名儿不记得了,反正戏里边儿先头儿可苦了,看得全场泣不成声,妈也抹泪儿我也哭,末了儿翻身解放见青天了,我们跟着高兴跟着欢呼,现在想想,那会儿人的情感哟,就是这么直截了当,这么简单朴实!
住了两天我们到下清河舅舅家可就没车可坐,只能腿儿着啦。好在乡间的道路我们从山西回来还不算陌生,两边时而是庄稼时而是菜地,沟沟坎坎的我一路蹦蹦跳跳的也不觉得累就到了。
舅舅家正面是一排坐北朝南的大瓦房,两边东西厢房、鸡窝猪圈茅房的被一大圈篱笆墙围成一个大庄稼院儿。正面上房一进两开,中间是厅堂,正对门靠北墙中央置条案、八仙桌、太师椅,正中央墙上贴着毛和朱总司令的画像,下边儿挂着自家的两幅相框。两边南墙儿门后墙角垒柴锅灶台,顺势支橱柜案板,过来是东西开间对称的半截窗户,门对门开在靠北墙儿,里边都是靠南窗下通体大炕。
舅舅、舅妈欢欢喜喜的把我们迎进屋里,舅妈紫红的脸膛,头梳得油光锃亮,个儿虽不高打里照外的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庄户院儿主妇,从我们进门儿,当时当令的什么好什么新鲜给我们吃什么……
可是后来听说这位舅妈人可不怎么样。WG时候不兴雇佣人了,妈只好回到下清河娘家,舅妈容不得她,可又贪图她辛辛苦苦一辈子手里攒的那点儿钱,就硬说她跟我们家去香港有特务嫌疑,带人造她的反,整她,抄了她的所有据为己有……这虽是后话,但到了儿不知妈如何命丧黄泉魂归何处,再也无处打听,我更无从兑现儿时对妈许下的诺言,只能把她老人家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离开下清河舅舅家,妈又带我去附近的立水桥一个什么亲戚家串了一个门儿,然后从这里就又坐带鼻子的郊区公共汽车回城了。
妈还带我去过通州她婆家过继给她的儿子家,妈让我管他叫起旺大哥,在兵工厂当工人,只记得他们家在一个胡同把口进一个小黑门洞儿,他们老说“西海子”“西海子”的,不知是他们家离西海子不远还是他们厂子在西海子附近。其实妈自打出来做老妈儿,打小儿就没怎么管过这个过继给她的婆家侄儿的儿子,因此他们母子关系还没有和我们亲呢。那趟留给我的通州印象,中间跑车的是不宽但高高的马路,两边人来人往的是低洼的便道,而街两边房子的窗台儿好像和马路差不多齐,到晚上倒也灯火通明的,卖什么的都有,令人印象最深的街上尽是做糖火烧卖糖火烧的,那糖火烧裹着麻酱褐褐的酥酥的,满街飘散甜香甜香的味儿,那叫一个诱人……
四
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印象里,公公去上班或有公干时穿戴整齐显得很威严。在家时穿着睡衣和我们这些孩子却随随便便,就是一个和善慈祥的老头儿。
他住的上屋正面对着门靠墙摆放着两头翘沿古朴的明几,条案上大大的玻璃罩下是一艘银质的完全仿真的大轮船,玻璃罩两边分放着一对青瓷八卦瓶和一对大胆瓶。几前正中半插放着红木八仙桌,一边一把太师椅。几案上方墙面挂像不知是公公还是婆婆的母亲,当然是我们的“老祖儿”,穿着晚清那种高立领滚边儿的大襟儿锦缎袄,照片是老式的那种椭圆套印有些泛黄了,看着不觉有些沧桑感。几案的一头儿贴西墙竖放着公公睡觉的白漆铜管儿席梦思大床,大床背儿一头儿顶在墙角,一头儿紧靠着一顶黄花梨三开欧美雕花大穿衣柜。而柜子顶到南墙角儿,转过来是通往西屋的一扇门,门向西屋开,门框过来的界墙上挂着一幅卷轴儿是已经褪色暗淡的古画儿,画面偏右位置画着一棵向左弯躯的老松,松下一古猿正双臂抱树一脚登在树干上,扭头看过来,有趣的是无论站在它对面哪个位置都好像它在跟你对视,古画被窗帘遮挡住光线更显得幽暗久远。而窗帘过来就是正房满面的玻璃门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一览无余。长长的窗台前摆放着一张大大的红木写字台,台面上是公公的文房四宝书籍案卷,没人敢动,只有当门放着的一张大圆桌既是上房开饭的饭桌也是我们平时可以活动的地方。门背后靠墙是公公的红木多宝格书柜,贴着书柜另一角摆着一只半圆布艺小沙发,再过来就是二舅一家住的套间房门了。
那时二舅在外贸部上班,二舅妈在北京师范大学,不记得每天能不能看到二舅妈了,他们的孩子都比我们小,只有大表妹小莹比我小一岁上幼儿园,长得娇小玲珑有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似乎高我们一等,不怎么跟我们玩儿,婆婆视若掌上明珠更是亲自带在身边,让我们感到婆婆偏着宠着她的孙女儿孙子,由不得感到和他们隔着一层什么,而小莹在我们面前处处透着一种优越感,有时俨然是一个“小型儿的婆婆”。
有一次白头妈要带我跟姐姐出去,天儿凉了就从柜子里找出我们告别保育院时发给我们的长毛绒新大衣,大一点儿的天蓝色小一点儿的驼色,都还没上过身儿很漂亮,刚穿上走出西屋门,不知怎么就被小莹看到转而告给婆婆了,婆婆出来拦道:
“阿呦,解放这么多年了还闹资产阶级这一套唦……”
白头妈赶快把我和姐姐拽回西屋生生地从身上把两件长毛绒大衣扒了下来,婆婆拿走了两件大衣,转眼间就看到小莹神气活现的穿着那件稍大的天蓝色长毛绒大衣,而大舅的儿子小沅儿正好儿那天也叫婆婆接过来了,就穿了那件小一点儿的驼色长毛绒大衣,他们站在上房廊檐底下高高的台阶上炫耀般的扭了一圈儿,婆婆就叫了三轮儿带他们出去了……
要说我们兄弟姊妹四人中在婆婆家最受宠的就得说是二哥了,一者二哥长得像舅家人,二者年稍长懂事儿又聪明伶俐,识得脸色讨人欢喜。不像一看到我就都说“长得像王大胖子”,人家首先心里投下阴影,他们觉得这个家一切事儿都坏在王大胖子手里,倒霉就倒在王大胖子手里,无名的怨恨不知怎么就转到我头上了。我不知道怎么会像王大胖子,不过这个时候我从众人的嘴里知道王大胖子就说的是我爸爸,而什么是爸爸我还不大明白。但我明白了因为我长得像王大胖子在这个家里我不招人待见。不待见就不待见吧,二哥倒是招人待见,不过就是大舅妈带他出去让他拿着东西,到了她上班儿的空军医院,竟然让他抱着换洗衣裳洗浴用品带他上女浴室洗澡,人家看到这么大男孩儿被带进来,避闪不及惊得“咋哇”乱叫,二哥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大舅妈还说:
“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还有一次二舅妈带二哥出去回来,我问二哥给他买什么好吃的了,二哥说:
“嘿呦,别提了,给我买了根儿奶油冰棍儿,还没吃到嘴里就问‘奶油冰棍好吃不好吃呀’我说‘好吃’‘谁给买的呀’‘二舅妈’。没走几步又问‘奶油冰棍好吃不好吃呀’我说‘好吃’‘谁给买的呀’‘二舅妈’。好嘛,这一路上这一根冰棍没下去就问了我五六回,我都想把那根冰棍给她吐出来……”
倒是平时也不怎么见到二舅妈,故而他们住的上房套间房门也常锁着,我们很少有机会进去。
有时候婆婆带我们特别是让我们独自到二姨家和大舅家做什么事,倒让我们觉得像放出笼的小鸟儿挺自在的。他们两家都住在离东四头条有两三站地的王府大街黄图岗胡同,要是婆婆去一般都叫三轮儿。我们要坐当当车一两站的也不值当,大部分蹦蹦哒哒穿隆福寺就溜达过去了。这是王府大街路西一条东西向曲里拐弯的胡同,二姨家住甲九号,大舅家住丁九号,都要一进胡同拐好几道弯,走过一小段东西向直路前面是一片空场,左角有一个高高的土台儿,台儿上有一棵粗壮的大树,树影笼罩着一条南北向有两层台阶高一人多宽高出胡同地面的小巷,巷子中间铺着方砖甬道,东向第一个红漆单开大门就是甲九号二姨家的独门独院儿,往里还有两个门,而巷子到头转过来西向只有中间一个双开的门,就是大舅家住的一个小杂院丁九号。那时大舅是北京汽车修配厂技术科长,他家孩子也都比我们小。而二姨家姐姐哥哥与我们年龄相仿能说到一起玩到一起。所以我们更多的是愿意到二姨家,那会儿二姨已下海唱戏,师从李多奎,是北京京剧团老旦演员。
当然平时我们更多的还是待在家里,特别是我,别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我一个孩子在家玩耍。我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溜进上房,跪在太师椅上,趴在明几案头看玻璃罩下那艘银质的完全仿真的大轮船,白头妈偷偷地告诉我摆放大轮船的明代几案和这条大轮船原本都在我们家摆放的。这船做工相当精妙,逼真细腻,连两弦挂着的救生小船甚至救生圈都一个不少,跟真的一样,据说都能拿下来。后来说起来娘告诉我,那船就是真的同型号邮轮模型,完全跟真的轮船一一对应,灌上油放到水里开起来就可以跑的。
还有一件记忆犹新的好玩事儿,发生在周末还是假期记不大清了,反正大家围坐在当门的大圆桌前,公公在上方迎着光坐在一把藤椅上看报纸,哥哥姐姐分别爬在桌子一头儿写作业,我也跪在椅子上用姐姐的石板趴在桌上瞎画。坐在公公对面的大哥写着写着忽然铅笔尖儿断了,他就削铅笔,之后趴在桌上咔哧笔尖,咔哧下铅笔沫儿他就随口一吹,那些铅笔沫儿顺着桌面儿就飘散到公公一边儿,公公扭脸儿抹下眼镜看看,皱起眉头也不说话对着桌面儿上的铅笔沫儿就吹了一口,那铅笔沫儿又被吹回到大哥一边儿,大哥也不示弱“噗”一口又吹回公公一边儿,公公也不相让“噗”又吹回来,他们就这样“噗 噗 噗”的吹过来吹过去,最后都急了站起来瞪起了眼睛竟像小孩子一般吵了起来,我们却像看热闹儿的蹽着蹦儿鼓着掌跟着起哄架秧子,太好玩儿了……
五
可是就在这个一九五五年,对这个家来说黑色的一九五五年。先是某一天大舅、二舅虽不在一个单位上班,但双双都在那一天莫名其妙的没有下班回家,悄无声息不知去向的再没有回来。公公婆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该问谁上哪儿去问,也许之前他们的大女儿一家先说都去了香港,后来却悄无声息的不知去向,而后我们突然被送来使他们隐隐约约猜着点儿怎么回事儿,反正那后来一段时间家里空气很沉闷,公公脾气也一下子变得很坏,我们小孩子当然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听到公公发火儿婆婆吵的躲在西屋不敢出来。
不久后的一天,公公回来红头胀脸的好像喝了很多酒,又像跟谁吵了架,骂骂咧咧摔盘子摔碗的。
就在那天夜里,突然传来“砰砰砰”敲大门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好像院儿里呼啦啦进来好多人,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的,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躲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就听那帮人直扑上房公公的住处,“叭嗒”上房廊檐下的门头灯亮了屋里灯也亮了,唭里哐啷的那帮人把公公堵在被窝儿里。
我们壮着胆子吶住气,悄悄爬起来溜到通往北屋的门后撩起窗帘儿一角偷看,黑乎乎人影晃动也看不大清楚,好像他们明晃晃的给公公手腕儿上套上了什么,呵斥着叫公公不许动老实点儿,然后又说要搜查,打开三开门的大衣柜就遮住通往西屋的门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转而偷偷撩起西屋正面窗户的窗帘一角,月光下依稀看到婆婆在院儿里影壁前正对进来的那帮人为首的两个说着什么,我们支棱起耳朵仔细听,好像婆婆说什么“坚决要与特务分子,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婆婆说的什么意思我们听不大懂,依还是孩子的我们判断力只有“好人”“坏蛋”,可当时报纸、话匣子里一天说的“特务”“反革命分子”不都是大坏蛋吗?而我们知道的公公不是铁道部的专家、顾问吗?怎么就成了大坏蛋呢?我们听不明白也搞不大懂,只是大气都不敢出的带着一连串问号眼睁睁看着那帮人押着公公走出上房,走过院子,走出大门……随后一阵汽车发动,开启,扬长而去的声音过后,“咯吱”“哐啷”大门关上落了插关儿,只听婆婆长长叹了口气,似乎知道我们都在偷偷儿看着,很压抑的对着院儿里说了一句:
“都睡啦……”
夜,黑沉沉的,很快一切似乎又都恢复如常,渐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之后记不得过了多少日子的一个上午,哥哥姐姐们都上学去了,只有我一个孩子在家,看到好像就是那晚为首两个穿蓝制服的上门,婆婆让白头妈领我回屋别出来,而他们还就在那夜他们站的院儿里影壁后面,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跟婆婆说要枪毙公公,还问婆婆要不要收尸,如果收尸要交子弹钱,婆婆明确表示坚决划清界限不收尸……
而这件事多少年后娘和舅舅们出来才得知,虽然嘴上不敢抱怨婆婆,心灵深处却烙下深深的疤痕。也就在这件事后不久,一九五五年的报纸上登出来反革命分子朱华——公公被枪毙了……
六
出了这么大这么多的事儿,对这个家来说就是塌了天,一下子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这位个儿头不高天质白皙的老太太——婆婆的肩头。
“阿呦,我的心脏要停止跳动……”
婆婆反复念叨着哼哼着说她心脏病犯了,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没起来。除了白头妈就是我们这帮孩子了,没人敢搅扰她,没人敢叫起她,但是她不能倒下,她的心脏不能停止跳动,现在她是这个家的女娲,她得起来补这个家的天……
公公没了,自然他的那份足以撑起这个家的待遇也没了。大舅二舅不知去向,他们本来可以补贴家用的也没人给了。两个舅妈不堪打击相继提出和两个舅舅离婚,大舅的儿子小沅儿判给了大舅留下来跟着奶奶,女儿小懿判给了她妈跟她妈去了;二舅妈干脆带着三个孩子回了青岛娘家……
东四头条十三号满院子就剩没有工作单位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黑头发老太太——婆婆,和本来就是保姆却好多年没人给开工钱的白头发老太太——白头妈,带着我们这一帮张着嘴顿顿得吃饭的孩子。要说婆婆手里应该有一定积蓄,不至于一下子没饭吃,可看不见尽头的日子靠什么维持能维持多久呢?还真是应了《红楼梦》里 “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之说,一个靠变卖维持这个家的日子开始了。
东四头条西口北边把口儿是我把芋头买成鱼头的那家副食店,界壁儿紧挨着就是一家暗红色油漆门脸儿已经有些斑驳的委托行。这下委托行掌柜的老王——一个中等身材胖胖墩墩,白净脸儿上总挂着笑容的大爷,带着一个长得虽然有点儿黑,但一脸精明的伙计老刘成了东四头条十三号的常客。
先是从北屋上房公公使的用的东西开始,白漆铜管儿席梦思大床被拆开拉走了,公公的红木大写字台、红木多宝格书柜被抬走了,界墙上挂着的那幅卷轴儿,画着古猿抱树已经褪色暗淡的古画儿不见了,正面对着门明几上分放着一对青瓷八卦瓶和一对大胆瓶不见了……当然,这些东西不是一下子卖的,而是细水儿长流,一桩桩一件件儿随着贴补日子慢慢儿卖的。而其中我记得最清也最最心疼的,是那明几上大大的玻璃罩下那艘银质的完全仿真的大轮船,那位看起来白白胖胖和和善善满脸堆笑的老王大爷才给开价200元,虽然那会儿人民币刚颁布第二版一万面值合一元了,我两毛钱就买了一个大胖头鱼头,可那么大一艘完全仿真灌上油开起来就能跑的银质大轮船才给200块钱,婆婆居然也接受了。连同那明朝的两头翘沿古朴的条案,不知一共卖了多少钱,尽管白头妈说那可都是老王家的东西,无奈还不是都为了老王家的这帮孩子要吃饭……
倒是,每次只要卖完原本属于老王家的东西,婆婆都要给白头妈点儿零花钱,也都要带着孙子——小沅儿叫上三轮儿出去到哪儿吃一顿,再买点儿茶叶啦点心啦什么的带回来,装到罐儿里坛子里锁起来,不让我们看见……
七
不过要说那艰难的日子里,婆婆和白头妈这两位管着我们的黑头发老太太和白头发老太太相处得还挺好,她们一个自比孟良一个自比焦赞,婆婆有什么吃不准拿不定主意的事儿还真和白头妈商量。
除了变卖东西,她们共同想到了老王家那么多的亲朋好友,想当年特别是解放前夕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们哪个没接受过老王家的接济哪个没向老王家借过钱粮东西,特别是后来听说老王举家迁往香港,还都以为再不回来了呢,家里的东西这个拿那个拉的可是弄走不少。如今不求报答也不是追究吧,起码把借的拿去的东西讨回点儿来,能变变现不也能解决点儿这帮孩子吃饭问题吗?两个老太太合计好了,婆婆能出面的由婆婆带着我们去上门讨要,婆婆不便出面的反正白头妈原来也都见过,认识,那些人见了白头妈也应该还都认识是老王家的保姆,带着的是老王家的孩子,特别是老王家的东西白头妈都能一眼就认出来。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天早上,婆婆带上我叫了三轮儿,我蜷坐在婆婆脚下的车底板儿上。婆婆一路走一路跟我说带我去王老二王开基我二叔家,说这可算是你亲二叔呵。
婆婆说当年王大胖子年少时就死了娘,爹又娶了后妈可是对他不好,东北那么冷的天冬日里还露着两个大脚趾头。后妈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把王大胖子撵出了门,他就跟了给张学良当卫队长的我叔爷爷王铁良,在张学良那儿当了一个陪少帅玩儿的小副官。一来二去的他们觉得王大胖子发迹了,所以解放前夕的那几年东北打仗日子艰难,我爷爷又没了,后奶奶带着一大家子人来北平投奔王大胖子。而还心存芥蒂耿耿于怀的王大胖子不愿接受,还是我娘背着王大胖子接受了下来,当时我两个叔叔都先后到了该上大学的当口儿,还是我娘操持并供他们上了大学……
婆婆一路说着,三轮儿七拐八绕的来到东直门脸儿,拐进顺着北城根儿的一条胡同,车夫数着门牌号数,停在了一个刷着绿漆的小门儿前,说声:
“到了,您呐”。
我赶紧跳下车,蹦跶蹦跶,腿都有点儿窝麻了。车夫也把婆婆扶下车,付了车钱婆婆就径直带着我进了绿漆小门儿。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时间还早,阳光好像还被高大的城墙遮着没照进来,我们造访的主家好像也是刚起来,婆婆让我管他叫二叔的那个人好像还是睡眼惺忪的,对我们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没有显出半点儿热情,对我这个多年不见初次登门还是小孩子的亲侄子也没表现些许的爱怜之意,好像只是冷冷的说了句:
“还是真像呵……怎么这么早呵?”
看得出来,婆婆是强耐着跟他说:
“呃,不好意思,堵被窝儿啦……你现在好赖也算是国家大干部,要赶在你上班前,要不怕见不到你唦……”
“有什么事吗?”
……
我平生只这一次见过这位亲二叔,也不记得当时叫没叫他,那会儿他长什么样儿也模模糊糊早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张冷冷的脸。婆婆当时好像跟他说他在新华社《时事手册》作编辑主任,也算是国家大干部啦,希望他能分担一点儿,或者抚养一个孩子。他冷冷的回绝了婆婆,说正因为他在新华社,是国家的咽喉,他必须和王大胖子划清界限,不能有任何瓜葛。
于是,他们夫妇要上班走了,我们被请了出来。回家的路上我只记得婆婆跟我说,你那个二婶儿好像是什么干部子弟,人家就更不能认你们了。可是他们家连床头上那只金色的小闹钟都是你们家的。我在他们家屋里还真是注意到了那只金色的小闹钟,至今还记得……
我还清楚的记得一天下午,白头妈带着我从东四都坐了哪几路车记不大清了,来到西四羊肉胡同,这是一条东西走向古老幽深而又宽敞的大胡同。白头妈领着我从东口进去走了很深,来到一处靠胡同北侧青砖灰瓦高台阶,黑漆大门开在很规整的南房东侧的宅子。这时天色已晚,几近掌灯时分,我不记得看没看到造访的这家有没有女主人,只记得一位鬓发斑白慈眉善目面带微笑,透着老学究儿气派的老头儿,好像刚下班回来,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他一看到我,笑眯眯的摇着头说:
“太像了,太像了……”
他冲白头妈点点头似乎也早就认识,弯下腰来把两串糖葫芦一下都塞到我手里说:
“吃吧,吃吧……”
一切好像都不用介绍,一切好像都不用客套,白头妈小声地跟他说明了来意,他好像也毫不隐晦,说他后来混得也很不得意,好不容易还是周恩来在国家图书馆给他安排了一个差事,生活还过得去,但也没什么富裕,实在挤不出能接济别人的份儿,家里家当也就眼目前儿这些,实在也腾不出什么来了。这就是婉言谢绝啦,合着我们此行就讨要了两串糖葫芦!白头妈悻悻的领着我告别了出来,我边走边吃着糖葫芦边问白头妈:
“给我糖葫芦的那老爷爷是谁呀?”
白头妈一路告诉我:
“他是你爸爸的老朋友,叫张申府,也算个大人物嘞,连周恩来总理都是他介绍入党的呢!他老婆就是你外婆常念叨的跟她搞制鞋合作社的妇女大干部刘清扬。将解放那会儿他们常来咱家找你爸爸,要不你外婆怎么跟着刘清扬搞制鞋合作社。不过不知咋的他公母俩闹翻离婚了,原本那些朋友也都疏远他了,你爸看他一人可怜接济他不少东西,你看他家那些家具都是你爸接济他的,咱要是能要回一两件儿变卖变卖也好呀……”
“我看他们家墙角有一个玻璃柜是三角型的,好玩儿……”
“诶,那也是从你们家搬来的,好像还是洋货玻璃砖的,应该能卖几个钱够吃些天的,诶……”
后来妈还带我去过朝阳门内大拐棒胡同陈北欧家,他家好像是洋房,敲开绿色独扇的临街房门就是厅堂,我都不记得见没见到主人就出来了,自然也是什么都没讨要回来。妈说他原本是南方一作家,初来北京时什么都没有,都是“你爸接济的”……
再还跟着婆婆或妈去过谁家就记不得了,也不知道婆婆和妈带没带过哥哥姐姐去过谁家,反正上门讨要来的都是白眼儿和冷脸儿,指这招儿能变点儿现,解决点儿老王家孩子吃饭问题看来根本没戏!别说朋友啦,老王家倒是有亲叔叔亲姑姑,虽然不是亲奶奶,可那咋会儿不也因老王他们才在北京落下脚来,还一个个学成有了饭碗。现如今竟不但没一个肯伸把手儿,还一个个躲得远远儿的生怕沾着什么包似的!
诶……怎么能给这帮孩子找个长远吃饭的地方,婆婆是颇费心思,托朋友找关系的只能另辟蹊径。
八
一天,有一位在WHB工作的朋友跑来跟婆婆说,组建不久的中国杂技团正在招孩子,去了包吃包住国家就全管了,于是她赶忙跟着去看了看。
那会儿东四头条东口灰色大高墙里边就是WHB大院儿,中国杂技团一开始就在那院儿里。婆婆跟着去了人家排练场看了看人家练功,平地翻筋斗打把式那都是小菜儿,直看到在高櫈上下腰还得两手晃蝶儿或用嘴去够着叼花儿,特别是看到俩大人把个三两岁的孩子隔空抛过来扔过去的,直看得婆婆心惊肉跳,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快要蹦出来了。人家告诉她不必担心,那俩大人一个是叔叔一个是舅舅,手里都有准儿呢,人家杂技世家就是这么从小儿练孩子,要不将来那孩子上下翻飞闪转腾挪的胆儿从哪儿来!婆婆说:
“呵哟,不行。我心脏病要犯了……可不敢让我家孩子干这一行……”
她谢绝了朋友的好意,吓得跑了回来。当然也就断了我们日后成为杂技名角儿或什么金小丑之类的可能……
不过这件事倒给了婆婆一个启示,不敢让孩子们干杂技这种高危的行当,可以让他们有条件的学戏呀!过去陪着俩女儿玩票,可是跟梨园行渊源不浅呢,那些“角儿”们见了老太太嘴儿甜的不都“干妈干妈”的叫,再说如今他二姨下海在北京京剧团,也算是李多爷的得意大弟子呢。
婆婆叫来二姨一合计,还真从她们团请来两位启蒙师傅王元信和亨荣通。这两位都是科班出身,在大武行里也都是有一号的。二位师傅来东四头条十三号一看,大哥年龄大了我和姐姐又年龄还小,只有二哥启蒙学戏练功正当时。其实婆婆心里盘算着就是让二哥学戏,因为这不像上杂技团,去了就国家全包了。按梨园行老令儿拜师学艺那可是有一大套规矩的,像这样叫请家学艺那是要花钱的。当然摆拜师宴行拜师礼那一大套也都不能免,只是我们还“小屁孩儿”没可能跟到现场看,只记得二位师傅给二哥赐了个艺名叫“张健”。
在此之前为了激发二哥的兴趣,婆婆、二姨还专门儿带二哥去看戏,二哥一下就喜欢并迷上了这行,一听说让他拜师学艺更是打心里喜滋滋的。他本来就聪明伶俐,嘴儿甜会哄人儿,再加上肯吃苦能咬牙,练起功来对自己有股子狠劲儿,哄得二位开山蒙师格外的喜欢他看好他,也就格外倾心倾力的传授他功夫。记得一上来先是压腿耗退,踢腿骈腿,我还偷偷的跟着学。后来什么劈叉下腰,拿顶耗顶,虎跳抢背,前桥后桥的我就学不来了。特别是前空翻后空翻,那开始都是师傅要站在旁边儿,拿刀劈子抄跟头的,动作慢点儿那刀劈子就抽身上啦。
最看不了的就是那撕腿,二哥背对着北屋廊檐,屁股紧贴着高台阶墙根儿坐下,先是师傅把他一条腿搬到贴着墙根儿一侧,正好儿北屋廊檐高阶下有两盆儿夹竹桃,师傅就势拖过一盆儿顶住脚腕子。又搬起另一条腿晃悠晃悠硬是往另一侧墙根儿掰,二哥疼得“哇——”的一声头上冷汗就下来了,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师傅叫道:
“忍着…忍着…挺住喽!咱梨园行有句话叫‘台毯上能蹦虾仁儿’,那虾仁儿是那么好蹦的?你小子要想日后人前显贵就得今天咬牙受罪……疼呵,爬地上瞧瞧,能瞧见蹦虾仁儿不……”
师傅一边儿逗着闷子,一边儿拖过另一盆儿夹竹桃顶住另一条腿脚腕子,就这样要耗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看得出来,二哥疼得死去活来硬是咬紧牙关不叫出声儿来。这以后师傅不能天天上门儿,二哥练功撕腿就叫白头妈帮他挪那两盆儿夹竹桃,每次掰过另一条腿二哥都会不由自主的眼泪夺眶而出,白头妈也回回陪着流眼泪,不由得叫着二哥的小名儿念叨着:
“小宠儿诶,咱不受这大刑,咱不练了行不行?……”
二哥咬着牙豆粒儿般的冷汗爬满额头,强忍着摇着头,他心里明白,这不光是为自己喜欢,也还顾不上台毯上能不能蹦虾仁儿,更是婆婆煞费苦心的为给他找明天的饭碗,是为他未来的饭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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