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闻讯爹娘情思草岚子 遭祸不单行合家黄图岗

功过千秋

(纪实小说)

王晶

题记:

历史如大江大河蜿蜒曲折一泻千里永不复返。

但她淌过的每一个瞬间都有泥沙沉淀,这就是她每个瞬间的印痕,故历史需要积淀……

而这,已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积淀……

什么家国的恩怨,个人的冤屈,经过历史的沉积都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本身。这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度一段真实的秘史……

第三章 杳无音突传爹娘情思草岚子

世无常祸不单行合家黄图岗

自打公公走了,上房公公的东西也变卖得差不多了,婆婆从小西屋搬到了上房,原来小西屋婆婆常用的家具也搬进了上房。小西屋里支了一张床,大哥一个人住了进去。

这时期大哥年届青少年之际,正值逆反心理比较强,加之特殊的经历他更是心里自有主张。他知道自己跟我们这三个弟妹是同父异母,五岁跟着爸爸来到这个家,不但从来没被当作外人,还都当大少爷哄着捧着。因为他只比两个舅舅小个十来岁,那会儿舅舅们都带着他玩儿,反倒比跟弟弟妹妹们近乎。他从小爱画画儿,爸爸还专门为他请了洋画师,应该说他的美术启蒙教育开始还是比较早的。所以那年月北京市少年宫刚一成立,他就被录取为首届美术组成员。而他自作主张去报名,又偷偷儿参加活动,婆婆根本不知道。婆婆更不知道的是,这年他在东四四条小学高小毕业,明知道婆婆不会同意他继续升学而偷偷儿自己作主,接受了被保送京城名校北京男二中(即现北京二中)。凭着成绩好不但升入理想的中学,居然还拿到了甲等助学金,学杂费全免,每月还有八块五,一日三餐吃在学校,不用家里负担。

婆婆原本想他年长,岁数偏大,供到小学毕业能早点儿自立出去,或许还能接济点儿弟妹……唉,这样一来……倒也没的说,唸书本来是好事儿,况且是保送,又有助学金,只好随他去,好歹也算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就这样,大哥在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中,靠自己学习成绩拿到助学金,终于读到了初中。

就在大哥小学毕业的那年,我也成了学龄儿童,好不容易盼到能像哥哥姐姐们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多高兴啊!婆婆拿出户口本一看,皱了皱眉说:

“忘八蛋(婆婆唯一常挂嘴边的骂人话),这个王大胖子,起的这是什么名字唦?简直就是个日本名字嘛,什么晶(精)子?还卵子呢!不行,改过来,把子字儿去了!”

原来,平常在家都叫惯了我小名儿,没谁注意到我大名儿叫什么,这不要报名上学,才拿出户口本,婆婆一看我姓名栏儿写着“王晶子”,一下就翻儿了。她本不是一般家庭妇女,而是中国首批北大医学院毕业的现代妇产科大夫,难怪出口就是行话什么“精子”“卵子”的。没奈何婆婆说话在这个家就是“金口玉言”,乖乖儿拿着户口本先到派出所改名儿,人家不给改,就加了一个曾用名,到东四四条小学报名用曾用名,从此我的名字就成了两个字儿,一来二去户口本上正式名也成了两个字儿,而曾用名没有了。现在看看王晶这个名字都快臭大街了,要按当年王大胖子起的名字恐怕重名的几率很小,诶……

那会儿还是小孩子,想不了那许多,婆婆让叫什么名儿就叫什么名儿呗。能去上学,背上白头妈给翻改缝制的蓝布书包,虽然不是新布做的,但抑制不住好奇心和新鲜感,书包里装着铅笔盒、石板什么的,心里美滋滋的,一蹦一跳跟着哥哥姐姐,沿着头条东头儿WHB墙根儿穿到二条东口,又横穿过三条到四条拐弯儿,顺着一排深灰色后山墙,来到一座开在北房后墙的黑色对开大门,就看到东四四条小学的校牌子了。进门过道东侧是传达室,下台阶进院儿,南北有两重院儿,沿传达室一溜北房是学校的办公室和老师的预备室,东边一大排高台阶灰砖灰瓦的新房是高小各班教室,前后院儿老平房是初小各班教室。我们的教室就界于前后院儿之间,教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说话有点儿侉,可是笑眯眯的感觉挺和善。哇,发新书了,当平生第一次拿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语文、算数崭新的课本,我小心灵激动得好像要蹦出来……

上课了,记得那时小学一年级语文第一课:

工人爱机器

农民爱土地

解放军就爱枪和炮

小学生要爱书和笔

我们胖胖的班主任王老师给我们上起课来底气十足,声音洪亮。她带领我们读写生字要按字形笔顺口里念着“横撇竖捺”,手指在眼前随之凭空比划着,然后念出拼音字意,简直就像唱歌,不但学得快记得牢,还觉得特别有趣儿。她还特别懂我们小孩子的心理,就是默写生字也不是干不拉茬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而是串成什么“小羊开飞机”之类让小孩子觉得特别有意思的话语,我心里觉得太好玩儿了,一下就提高了学习兴趣。也一下打心眼里爱上了老师,爱上了学校,爱上了同学,爱上了班集体。

好像就是在我上学的那一年,有一天婆婆突然接到一封信,是从本市草岚子胡同13号发来的。婆婆一看信封上熟悉的笔体,由不得泪水模糊了眼睛,颤抖着双手拆开来看,她不由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一旁的白头妈一把扶住她说: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是,是他娘,是我儿亚男呐……多少日子没有音信呐……这回终于有信来啦……”

两个老太太不由抱头痛哭了一回,才泪水涟涟的细看那信,是从草岚子胡同发来的。老北京谁不知道,一说草岚子就像上海人说提篮桥,哪个不晓得那是监狱呵!过去敌伪时期那儿叫军人反省院,是关政治犯关共产党的地方呵!怎么?这些年杳无音信,她,她……我儿亚男就关在这个地方吗?他们过去可是一直给共产党做事情的呀,到底怎么回子事情唦?……婆婆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信上可是什么都没写,只是让某某日去接见……

那天放学,我们被叫到上房,婆婆告知我们:

“你娘来信了……”

我不记得当时听到这个信儿我们各自都什么反映,这么些年过来,虽然在回到北京以后婆婆找出些老相册老照片让我们看,白头妈也指着说 “那是你娘”“看你娘多漂亮”……虽然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娘就是我亲生的妈妈,可娘在我心中看不见摸不着还是觉着生疏,淡漠,虚无缥缈……

我记得婆婆第一次去草岚子是带姐姐去的,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该带些什么,好像什么都应该带,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带,结果好像主要还是带了点儿吃的。他们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接见的,见没见到娘。倒是婆婆把我叫到上屋,板着个脸说:

“给你娘送东西,那里一个梳小辫儿的出来跟我说,王大胖子想见见孩子,原来他也关在那儿!我本不想答应她,可那小辫儿同志死说活说的,诶,那王大胖子再怎么资产阶级,不是东西,要划清界线,他也是你们的爸爸呀!我不晓得该怎么好,说定让我下一个接见日带你去见见他……”

果然过了些时日,不记得是哪天上午,好像事前给学校写了假条,婆婆叫了个三轮儿,还是我蜷坐在婆婆脚下的车底板儿上。一路沿着东四、沙滩儿、景山、北海的,耳边呼呼的风,我看不到婆婆脸色,但隐隐觉着她心情不大好,一路无话。三轮儿爬北海大桥有点儿费劲,车夫一哈腰一撅屁股,车子“咯吱咯吱”的。我看着桥两边南海和北海的景色,倒觉得挺好玩儿。下桥坡车夫就省劲了,还得踩着点儿闸,溜下桥坡儿就是府右街,过了丁字路口再往前来到西安门。右手路边有一家绿色门脸儿的药铺把着一个胡同口儿,三轮儿顺着药铺拐进了那南北向的胡同儿,往前右手里有一条东西走向,宽不过十来米,长百十来米的胡同儿就是草岚子了。三轮儿拐进草岚子沿着灰黑色高墙朝东走不远,来到一座让人感觉黑压压阴森森的铁皮包的大门前停下,车夫翻身下来说:

“老太太,到了您呐。”

婆婆忙着付钱的空儿,我赶紧跳下车蹦跶蹦跶有点儿发麻的腿脚,转身搀扶婆婆下来,才抬头注意看这地方。胡同南边儿差不多整个儿被灰黑色高墙围着,墙头上布满铁丝网,西头儿拐角有一圆形炮楼儿似的岗亭,上面有持枪的哨兵。顺着大墙往东拐出一个直角的弯儿来,就在弯子的正面是眼前这座让人感觉黑压压阴森森用铁皮包着的大门。只见这双扇对开黑漆漆的大门关得死死的,走近了才看出左扇大门靠中间开有一人多高的小门,而右扇大门靠中间一人多高的地方开有一个四四方方可以从里边开的小窗。婆婆拉着我走上前去,她本来个儿矮,得举起手来去敲那四四方方的小窗,小窗开处可以看到里边半个脸儿,眼睛朝下看才扫视到我们,感觉是个卫兵,毫无表情地问:

“探视?”

婆婆赶忙答道:

“嗯。”

“有预约吗?”

“有。”

这时候旁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出来一位穿着公安制服梳小辫儿的阿姨,她一看到我不由露出一点儿惊讶,摸着我的头说:

“哟,还真是像诶!走,咱们进去。”

说着她推开那扇小门让我们进去,婆婆把我推到前面对她说:

“您带他进去吧,我不想见他。”

那小辫儿阿姨显得又有点儿惊讶,劝道:

“您瞧您,来也来了就见见呗!他可是很想家人,很想见见您的,您这也是帮助我们工作呀……”

“他不是想孩子吗?我给他带来了。请您告诉他,我们要划清界线所以我不想见他,他也不用想我,也不要胡思乱想的,在里面好好接受改造……”

那小辫儿阿姨见劝说不动,只好拉着我进去,反身关上了小门。这里边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门洞儿,一边一个持枪站岗的。

门洞儿东西两边对应都有门窗,小辫儿阿姨把我领进西边这间,里边只有桌椅,像个传达室。靠南墙左手里也有一个门,门里右手窗下是一桌一椅。

这时候南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个子高高的男人,方圆脸庞,留着背头,宽宽的前额,虽然不是那种大眼睛,但炯炯有神。我不记得他穿的什么,只记得他看见我很激动,一步踏过来弯下腰来拉我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你,你是幸儿吗?……”

我怯生生的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把手背在了后面。他没拉到我的手,直起身来仰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极力抑制着眼眶里滚动着的晶莹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一旁看着的小辫儿阿姨大概没看到本来预期会有父子相认,一拥而上泣不成声的一幕,反倒有点儿着急,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指着他说:

“他是你爸爸呀!怎么?你不认识啦?”

我仍怯生生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小心眼儿里却在默默地翻江倒海:

他就是“王大胖子”?可他不胖呵……我真的像他吗……他是我爸爸……他真的是我爸爸吗?那我怎么会不认识他,怎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那他为什么要在这儿,为什么不管我们呢?……在这儿的人都是大坏蛋吗?他也是坏蛋吗?可看着他不像坏蛋呵……

小辫儿阿姨扶着我肩膀把我推入他怀抱,他顺势退后两步坐在靠南墙的椅子上,这样他坐着比我站着高不了多少,就势拉起我的双手,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有些哆嗦:

“幸儿呵,我的儿,你不认识爸爸了吗?……”

这一回我没缩回自己的双手,又被他拥在怀里,感觉好一股暖流从指端从接触到的身体流向全身,我好像感觉到了他的体温,感觉到了他“砰砰”的心跳,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温暖,好像小心灵都快融化了,在心里一遍遍叫着“爸爸”“爸爸”“我的爸爸”……

可是,我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发出声音来。在一旁看着的小辫儿阿姨是个急性子,“诶”了一声从东边的房门出去了。

“唉……是爸爸不好,这么多年丢下你们,没管你们……”

我仰面目不转睛的盯着爸爸的眼睛,只见晶莹的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禁不住还是有“扑簌簌”滚落下来的热扑扑滴落在我的手背上。他颤抖着问我:

“你,你恨爸爸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他又说:

“幸儿呵,能叫一声爸爸吗?……”

我嗫嚅着轻声叫道:

“爸爸,爸爸……”

爸爸大概听到了,他把我搂在怀里又问我:

“你跟谁来的?”

我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婆婆。”

……

这时候小辫儿阿姨推开东房门进来,爸爸大概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也站了起来,抚着我的头,又仰天长叹了一声,对我说:

“回去告诉婆婆,爸爸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娘……更对不起你们这些孩子……”

小辫儿阿姨打住他的话说: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

爸爸好像强忍住泪水,推开我转身拉开南房门步履沉重地出去了……

我呆呆地望着爸爸逝去的身影,小辫儿阿姨拉着把我送出来交给了婆婆,叹了一声说:

“诶,这孩子真够坚决的,始终一言不发,没说一句话。”

回来的路上,婆婆心情似乎缓和了许多,她告诉我中间儿小辫儿同志出来问她,是不是跟我提出要划清界线的要求,婆婆说“没有呵”,小辫儿同志说“那怎么这孩子这么坚决,一句话都不跟他爸爸说,态度好坚决”,她还死乞白赖地动员婆婆进去帮助缓和缓和,婆婆也还是说什么也不进去,说就是不想见王大胖子。婆婆好像对我的“坚决”很嘉许,说我能和资产阶级划清界线。

原来中间小辫儿阿姨出来是干这个,那她哪里会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儿我没那么“坚决”,也没怎么划清界线,还是嗫嚅着说了两句话的……

就这样,这是我两岁离开父母后第一次见到爸爸,不由小心灵里留下爸爸到底是好人还是坏蛋的大大问号,也留下一定要搞搞清楚的念想儿……

那时婆婆的五个儿女三个失去了自由,只有天津大姨一家在铁路上工作,小日子过得还挺踏实,每个月大姨都按时给婆婆寄五块钱。说来顶不了什么大事儿,可那年月五块钱也算个钱,有时候也能救救急。再说好歹也算这个家按月儿能见到的活钱儿,因而婆婆心里也还稍觉慰籍。每每收到汇款单她都给我们讲,大姨不是她亲生自养的。

那还是早年公公上交通大学,大三时到京绥铁路八苏木车站作实习副站长。就在那儿实习的最后一个月里,有一家扳道夫姓张,生了八个孩子,第九个又生了一个女儿。他家穷得实在养不了,也没人要,于是张家婆娘把女婴遗弃在铁路轨道上。正好公公值班,见路轨上有异物,赶快跑过去抱下来,见是一女婴,又无人认领,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想想自己结婚多年尚不知能否有嗣,不如收养了她。于是急忙请站上抄车号的老赵,他家媳妇刚生孩子不久,先为自己代养几天,到月底实习满了,公公自己用包袱包上女孩,托在手中带回北京手帕胡同的家。

婆婆见了也非常高兴,希望这孩儿能给婚后多年不开怀的自家带来子嗣,故取名“压子”,大名美兰。当自己亲生女儿养,待她非常好,后来又送她上了教会学校,培养学习医护,还为她选婿成家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婆婆常就此说人要有好心才能有好报,大姨有良心,按月儿寄钱来她也算得济了。

再有就是前面提到过在北京京剧团下海唱戏的二姨,自从家里出事倒是常见二姨回娘家这边来。给不给婆婆钱不知道,在婆婆眼里二姨本来就是掌上明珠,打小倍受偏袒呵护,百依百顺。说二姨从小身体弱,因得病检出肺上有一黑点,所以遵医嘱婆婆让她休学。那时家住北长街,专门安排侍奉她的老陈妈和她在三楼单住一屋。后经四大名医之孔伯华治疗,每天吃中药,并按孔大夫嘱咐,除服药外多做户外深呼吸,特别是要求能放声练唱。可她不愿学唱歌,婆婆喜欢京戏,就让她学京戏。因为旦角儿在台上总是为人之妻,又总用小嗓儿,干脆学老旦,其目的是为助医疗之辅,叫她能唱输肺气。

为此专门聘请著名李多奎派老旦李盛泉开蒙学京剧老旦,每一三五来家教,启蒙即教老旦戏《吊金龟》。虽是票友家庭教学,但一切照专业戏班教唱及走步练功,喊嗓练声。二姨十一岁即初次登台,在天津南开大学校庆上票演《行路训子》,后来肺病竟渐渐痊愈了。

因病唱戏这是二姨开始学京剧之“始因”,没成想解放后竟能下海吃了这碗饭。要说本不是科班出身,在梨园行儿里玩儿票的能玩儿成角儿,那可非等闲之功。且不说与梨园行多年的家世渊源,单说婆婆那年头儿帮二姨盘下了北平唯一一家私营华声广播电台(北京广播电台前身),在作电台商业广播期间又结识了多少演艺界人士、京剧名家。

此时堪称全国头牌老旦的李多奎在华声广播电台得识二姨后,自认为她所学李派非常得体,乃欣然收为入室大弟子,亲口传授李派唱腔,以《金龟记》等最为重点,一字一板细抠精雕。其中《哭灵》一折之二簧反调唱功繁难,用尽唇齿喉及共鸣鼻音,是老旦行最美的唱段。李多爷一字一板的教,连气口也不放过,所以仔细听她那老旦哭灵唱的反二簧真是滴滴泪声声血,缠绵悲苦,将一老妇的哀怨表达淋漓至尽,真不愧李多奎先生之杰作亲传呵。

虽然二姨玩儿票也只唱过《钓金龟》等两三出戏,架不住李多爷还亲传《遇皇后》《打龙袍》《赤桑镇》等等诸剧十余出。尽管人捧她多爷的韵味儿十足,然而那时代可没有现代角儿们靠的电声技术,且角儿讲究的是台上不凭麦克风。可二姨就是先天嗓子不打远儿,过了前三五排就听不清了。怎奈有众多名角儿争相捧她哄她,大牌罩着,哪个还敢说她戏不行! 更有意思的是,北京京剧团是解放后刚刚组建的国家剧团,成员都称作文艺工作者,是国家干部,要求每人要对国家忠诚老实地填干部履历,写简历自传。对这帮艺人来讲这可是件开天辟地从来没有过的大事、新鲜事,谁也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该咋写。二姨自然也是不知从何写起,又要忠诚老实,不能有丝毫隐瞒,于是她思来想去竟从自己娘家是明朝皇帝十八代后裔写起,引得团里都拿她当“贵不可言”的明氏后裔公主作笑柄,自然也有些老派儿人内心不免存有些许敬畏。

更赶上那年著名的四小名旦之一,时任北京京剧团副团长的张君秋在朋友建议下借鉴著名话剧《清宫秘史》,创编排演大型历史剧《珍妃》。起始西太后一角掂量犹豫是用旦角抑或老旦,如用旦角则全剧两个重要角色行当重复,于是张君秋与团里商榷先遴选十个演员,剧本交下后言明择日考核,其中只有二姨一个是老旦行当。至日梅兰芳大师,程砚秋大师均要到场评选。二姨在接本子时即自己思忖,若以老旦念白恐不能表达出人物的情态,故而她向其友人唐若青学习话剧西太后的念白,并学唐若青的表达方法。这唐若青正是当年以《清宫秘史》红极大江南北主演西太后的名演员,其表演刁狠,神情并茂,二姨在作电台广播时即常与唐盘桓并学她。这次团里考核西太后角色表演,二姨以话剧念白,声气低八度的念京白,在考选之日使张君秋等台下评选人为之一惊。特别是程砚秋先生重视这一改革创新,后来就选定二姨演西太后,此段亦传为梨园佳话。

二姨被选饰演慈禧太后,那可是跟名伶张君秋、刘雪涛配戏呵!二姨的戏份儿足,谱大,西太后的霸道、奸诈、阴险、狠毒表现得淋漓尽致。随着《珍妃》的一炮走红,二姨也一时间红得发紫,连时之还是“小屁孩儿”的我,都还记得当年听她吊嗓子偷学的一段儿唱词儿呢:

皇上做事大不该/与娘作对你作为何来/可当我恩养你二十载/这是我亲生的小婴孩/谁知你长到成人良心坏/母子恩情两丢开/竟敢私差那袁世凯/问你的良心该-不-哇-该

这出戏当年在北京城红极一时,连婆婆的世家老友,我们称作“唐姥姥”的当年西太后宫中女官裕容龄都惊动了。张君秋等人还专程拜访了她,学习了解清宫的生活礼节, 诸如请安、问候及待人接物的言辞语气, 唐姥姥还给他们讲了一些宫中的旧闻轶事, 诸如此类都被吸收借鉴到《珍妃》一剧的表演中。唐姥姥本就认二姨做干女儿,此刻竟拿出一件当年在宫里西太后赏她的贴身穿过的竹片马甲送给二姨,说夏天穿上那么厚的行头热,里边儿贴身穿上这件西太后贴身穿过的竹片马甲就好多了。有谁知道当年北京京剧团大戏《珍妃》西太后的扮演者,里边贴身穿的竹片马甲竟然真是西太后本人贴身穿过的呢!这件竹片马甲不知后来留在北京京剧团了,还是二姨送给张君秋了,反正其下落我等不得而知……

有一次二姨夫突然来了,我在西屋听到婆婆在厨房放大嗓门儿招呼他,赶忙跑到西屋窗前偷偷儿掀开窗帘儿一角看,只见二姨夫走进上房,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听见他和二姨“呛呛”了几句,红头胀脑满脸愤懑的转身甩手而去,婆婆叫他留下来吃饭,他连头都没回就走了……

听说就在那夜,二姨夫在贴满他大字报的厂房跳楼了……

二姨夫此时叫张芷江,高高的个子,方脸庞上总堆着笑容。说老实话,我们那会儿小,和这位二姨夫接触少,印象不深。

后来从大人们嘴里知道,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二姨夫和二姨都是北平唯一的私营华声广播电台出纳员。共司一职共用一桌,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班。那时二姨夫名叫张玉昆,是中国大学学生,家里父亲早亡,母亲是上林春帐房先生,还有一弟正在上学,主要依靠其母薪俸生活,小市民家庭没什么钱。可二姨这位夜班同事一来二去爱上了她这位美艳的白班同事,发疯般的追求。他们共用一办公桌,两把钥匙各人一把,张玉昆每天一封情书,写了够上百封,再加上每天一盒哈德门香烟放抽屉里(二姨就从那时抽香烟上瘾的)。

二姨觉得他对自己真好。而不知自己应不应该接受这份爱,只得偷偷儿跟大姐(也就是我娘)求主意。在大姐的开导谋划下,答应下嫁张玉昆。穷不成问题,他是大学生前途是有的。嫁妆是大姐(也就是我娘)初婚遭败带回的全副箱子,首饰匣子,满满的衣服,只要裁缝去腰肥改改则完全合适。就这样在一个多月时间里,二姨就和张玉昆结婚了。

此后二姨夫大学毕业,婆婆资助他们将二姨夫表舅李某开设的华声广播电台盘到名下为业,这是北平唯一私人开设的所谓商业广播电台。以报广告为主业,穿插杂耍(就是曲艺)京剧等等节目以博取听众,在王府井八面槽椿树胡同设立的电台,楼上即二姨家自住。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作为对外宣传的喉舌,国民党所有广播电台解放军一天之内就都接管了。而对于唯一私营的华声广播电台采取了允许、改造的政策,要求成为宣传、教育和促进工商业发展的舆论工具。

1951年9月,改名叫张芷江的二姨夫作为华声广播电台的经理,致函北京市人民政府新闻出版处,要求公私合营。随着北京建都后各项事业的迅猛发展,“三反”“五反”运动的展开,促使二姨夫认识发生了变化,感觉到广播电台是喉舌,不照从前,不是私人可以控制的。于是1952年6月初他又致函北京市人民政府新闻出版处处长周游,提出:

对过去重于图谋私利,轻于正视广播业务的重大政治意义,加以批判和自我检讨,为此请求政府将私营北京华声广播电台收归国营,在政府直接领导下发挥人民广播事业应有的作用。(引用原文)

当时北京市政府主管副市长吴晗等领导很重视,经过层层批复,将华声广播电台作价9000万元(相当二版人民币9000元)收归国营。

在处理了电台以后,二姨夫由此成了统战人士,应孙孚凌之约去了福兴面粉厂,作了资方代理人。并任民主JGH秘书长,在统战部也任职。反右运动一开始就受到批判,军管后就在那一天他想去申辩,正赶上人家组织拍什么先进工作者合影,他被驱赶冷落一边,被拒后他满含愤懑不平,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跑到东四头条13号去想找二姨倾诉,而二姨恰恰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就是在1958年的这一天夜里,他从面粉厂的楼上跳了下去……

先回过头来说说我们兄弟姊妹,这个时期大哥上了中学且不表。正值反右初起,我们在东四四条小学可成了被关注有影响的学生。就拿二哥五年级班主任董老师来说,由于二哥聪明伶俐,功课又好,不免有些偏爱,特别是多少听说一点儿我们的家世,更是觉得有同病相怜之感,愈发对我们好,就连我都跟二哥去过她住在东四五条的家。原来她先生是东北军的一位师长,不知是阵亡了还是怎么着了,反正就她带着儿子过,她儿子是当时很优秀的兵兵球运动员,我生平第一次听说兵兵球这项运动还是从她儿子那儿来的。就因为她喜欢二哥,怜惜我们,在东四四条小学锅炉房内外及门外的布告栏贴满了她的大字报,说她是“反动军官家属”,之所以同情我们就是“臭味相投”,就是“老右”……

我们还是孩子,可不懂这些,特别是二哥,五六年级的男孩儿正是最淘的时候,他可不懂“乖点儿”能少给董老师惹点事儿。他不仅在班里,就是在东四四条那条胡同里都是孩子王,由于他聪明,鬼点子也多,又练着功,身手也矫健,校里校外那条胡同的孩子,甭管好学生坏学生都服他,都听他的。大队长卢晓晨跟二哥是好哥们儿,家住四条东头儿一个半截儿的死胡同里,我都去过他家玩儿。六年级一个黄头发小白脸儿的俄罗斯混血儿叫刘帮助,在同学里好像老有种优越感,欺负男同学,却老爱追着女同学,特别是长得漂亮的女同学。有一个跟他住邻居的漂亮女生,叫朱莉懿,既烦他又不敢惹他。他们家住学校斜对过西北面儿一个大黑门里,二哥看到学校里贴的大字报,忽然心生一计,学着写了张小字报,就两行字

“流氓学生刘帮助,想那个少女朱莉懿”

偷偷儿贴到了刘帮助家黑大门上,这下全胡同都看见了,又不知道谁贴的,家长想找学校又没根没据的,只能管教自己的孩子,弄得刘帮助从此只好躲着女生走。

二哥还是班里的中队长,一次到北海过队日,那会儿孩子们过队日,都喜欢在白塔后面山坡下的假山洞玩儿打游击。那天正好有一对情侣在假山洞口隐秘处卿卿我我的,他们又不敢把人家清开。二哥想了一招儿,从周边摘了几个青毛桃儿,藏身在山坡树间,拿出弹弓来,看人家两个面对面撅起嘴儿来正要亲,他弹弓里夹了一个青毛桃儿,瞄准了拉开弓条“嗖”的弹射了过去,不偏不差正射在那对情侣撅起对着将亲还未亲到的两嘴唇之间,着实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引得看到的过客捡一大乐儿,那对情侣懵里懵懂不知怎么回事,挺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站起来赶快走开,于是二哥他们打游击的队日开始了……

在家里,二哥带我们玩儿有时候也突发奇想,那时候男孩子爱玩儿抖空竹,可没人给我们买空竹。有一次婆婆没在家,二哥拣了两根树棍儿在两头儿绑了根小线儿说要带我抖空竹,哪来的空竹呀,原来他偷偷儿把婆婆来客人沏茶用的宝贝茶壶的盖儿拿来,放到院儿里的土地上,一手攥一根树棍灵活地将小线儿中端缠绕在茶壶盖圆头儿上,猛地提将起来,顺势两臂上下抖动,别说,还真抖起来了,我跳着脚儿的拍巴掌叫“好”,不一会儿旋转的茶壶盖挣脱了小线儿的缠绕,“咕噜噜”滚到了土地上,“啪”碰到了砖沿儿,把茶壶盖圆头儿磕了下来,得,这下子闯祸了!二哥冲我摆摆手,赶紧拣起茶壶盖和磕下来的圆头儿,到厨房水管子冲洗了一下,又悄默声儿的盖回婆婆宝贝的茶壶上去,那圆头儿齐茬儿放上去,竟然严丝合缝一点儿看不出来,然后我们装得没事儿人似的。直到有一天来客人,婆婆给人家沏茶,一掀茶壶盖,只捏起圆头儿才发现,左看看右看看,莫名其妙,心里纳闷儿,却想不出怎么回事儿……

我那会儿二三年级,可没二哥那么淘。在班里是同学们眼中的好学生,在老师眼里是听话的好孩子。二年级刚一建队就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入队那天庄严的仪式,戴上鲜艳的红领巾,我激动的心情和兴高采烈的情绪,被生动地写进了之后一次少儿作文比赛我的参赛作文中,没想到刚刚升入三年级的我,居然得了这次作文比赛的金奖。奖品是一支蓝色笔帽笔杆,笔肚儿中间是橘黄色透明能看到墨水吸管的牡丹金笔。拧下笔帽,笔尖金光闪闪的,在那个年代能得到这样的奖品,那可真是莫大的荣耀!

家长会上老师提名表扬,婆婆自然感到脸上有光,心情也因此大悦。竟让我用作文纸工工整整地把这篇作文默写一遍,还亲自写了一封报喜的信夹到一块儿寄给了还在草岚子胡同的我娘……

据我娘后来给我讲,当时她在里边接到这封信,拆开看到我工工整整稚嫩的笔体,激动得捧着信的两手直哆嗦,热泪不由“扑簌簌”夺眶而出,模糊着双眼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跟着我作文中的描述,想象着我加入少先队那天怎么激动地从学校前院儿跑到后院儿,又从后院儿跑到前院儿……

眼前不由恍惚也浮现出和我们分开前不久在香港,一天中午她拍着哄我睡午觉,拍着拍着她却睡着了。我乘机悄悄儿从她手底下褪着溜下了床,偷偷儿溜出了家门……直到警察把我送回来她还睡着没醒。警察用警棍敲了敲她脚,她才醒来,被警察训斥说连孩子丢了都不知道。她就问我怎么回事,让我原路表演复述一遍,她跟在后面看,原来是我想去看离家不远的玩具店柜台里摆着的带楼的公共汽车。我摇摇摆摆一路小跑着,嘴里陈述着的就是:

“我跑……跑,跑跑跑……”

来到玩具店,看到了柜台里摆放的红色带楼的公共汽车……忽然看到柜台玻璃映出一条大狗走过来,猛一回头正跟那大狗打个对脸儿:

“呵,抖(狗),大抖(狗)……”

原来是一个洋人牵的一条大狼狗,吓得我转身就向相反方向跑去,嘴里陈述着的还是:

“呵,我跑……我就跑……跑,跑跑跑……”

一下就跑到了维多利亚湾海边上,幸亏遇到了香港警察……

娘说,看到我作文的那天夜里,她迷迷瞪瞪好像做了一个梦,冥冥中看到一片祥云飘进了铁窗,祥云之上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骑着四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腾云驾雾而来,到了她身边四人翻身下马齐刷刷跪在她面前,她正待起身扶我们,只见我们四个转身上马驾起祥云,她一把没抓住,那鬃毛如雪片的四马扬蹄而去,只留下缭绕白云昭昭雾气……

她从梦中哭醒,泪湿枕巾。此刻东方发白,监室内晨光渐明。她睡意全无坐了起来,想着应该为孩子作点儿什么,能作点儿什么?……又快到六一节了,别的孩子一定都要穿上各式各样的漂亮服装,我的孩子们呢?……对,我给孩子做一件水兵服,白色套头衫蓝色披肩,大V字领口没有海魂衫衬托,就做一块蓝白条相间的三角布从下面衬托起来,嘿,那穿上得多神气多漂亮!对,说做就做,可布料在哪呢?她想到自己有一床随身带进来的漂白被里的被子没怎么盖过,拆了用被里,找管理员借来剪子,想象着八九岁男孩子的体量,按脑海里水兵服的设计图“咔哧咔哧”说裁就裁了。蓝色披肩就把她带进来的一件海蓝色衣服拆了,还裁了些蓝、白布条以备镶嵌在大V字领口、蓝色披肩和袖口上用。材料备齐却没有针线,管理员那儿也借不来针线,怎么办呢?她的视线只能在不大的监室内寻找出办法,扫视了一圈儿落定在眼前裁剪开的布茬毛边儿上,对呀,顺茬儿抽取布丝不就是线吗?顺手试抽了几绺儿果然可以。没有针拿什么缝呢?她视线又在不大的监室内巡视一圈儿,落定在墙角扫地笤帚上,对呀,她兴奋地到墙角拿起笤帚,借着监窗的光亮,挑选靠上端比较粗壮坚挺的笤帚苗儿掰下来……就这样,竟然用笤帚苗儿缝制成功给我的六一礼物——小水兵服!这下在草岚子监管人员中引起不小的轰动,特别是那些女监管人员佩服得不得了。婆婆去给我娘送东西,一个女管理员把小水兵服送出来,拉着婆婆的手一个劲儿夸我娘能干,说没见过这么能干儿的,竟然用笤帚苗儿缝制出这么漂亮的小孩儿衣裳。尽管场合有点儿尴尬,婆婆又一次感到脸上有光,心情大悦。回到家里,把我叫到上房,让我试穿小水兵服,大小还真是正合适,婆婆更是感慨不已:

“啊唷,没看人家怎么夸你娘呦,说这是用笤帚苗儿做出来的,佩服的不得了唦!说你娘怎么手会这么巧,这么能干儿!他们哪里晓得,你娘在家时是大小姐呃,出嫁后装也得装作阔太太嘛,她哪里做过这个唦?……”

我顾不得听婆婆唠叨,穿着我娘用笤帚苗儿给我做的小水兵服,在婆婆屋里大衣柜镜子前照过来照过去,心里美滋滋甜蜜蜜的。尽管这小水兵服大V字领口、蓝色披肩及袖口上都只有一道蓝白道,针脚也有点粗糙皱巴,但这是我的亲娘,我的妈妈在怎样的情境下一针针一线线,不,是一笤帚苗儿一笤帚苗儿缝制出来的……此刻小水兵服环抱在我身上仿佛我依偎在娘亲的怀抱,暖暖的,整个儿小心灵都快融化了……这是我两岁离开父母后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是人生父母养,已经上学读书的我,本来看到别人有父有母一家人亲亲热热好不羡慕还不妒忌,从书本上也知道了世上的爱最伟大的是“母爱”,但这东西对我好生疏太奢侈可望不可及,而今穿上这娘亲用笤帚苗儿缝制的小水兵服,似乎对什么是“母爱”小有体验……什么时候才能“母爱”就在身边不再是眼巴巴的渴望?我期盼着,向往着……

也就是在这一年,婆婆家所住的东四头条13号前后左右这半条胡同被国家征用要拆迁,有说是要盖情报总署的,可又有说国家情报总署已撤销,应该是合并到外交部下属的情报司。也有说是WHB征用的,老百姓七嘴八舌的议论也搞不清到底是谁,其实也就是今天国务院新闻办占用的那块地儿。甭管谁征谁占跟老百姓没多大关系,反正老百姓是住不成得搬家。拆迁给安排的房子在安定门外开发不久的和平里,一水儿齐齐整整的二层青砖小楼。今天听起来和平里市中心啦,可那会儿北京四城还都有城墙,城圈儿就是今天的二环路以里,二环路外的和平里就是城郊了。房子倒给的还算宽裕,整整挨排儿给了三套房,大概有半栋小楼了。可是婆婆嫌远,都到城外了,不愿意去,放弃了。

婆婆不愿意去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段时间二姨夫在反右运动一开始就跳楼了,这在政治上对当时已经身为国家干部的二姨肯定有影响,当然二姨自己可能还没有国家干部身份的意识,也不懂在新社会什么是自己的政治生命。加上和黄元庆的交往,而黄元庆是马连良的女婿呵,二姨夫一没他就借口媳妇儿不生育跟马连良女儿闹离婚,一心想着跟二姨能成眷属,这肯定让马团长脸上挂不住打心里腻歪。而正值反右,红极一时的大戏《珍妃》也因改编自《清宫秘史》,在政治上跟着倍受“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的质疑,演不下去了……

恰在此时,吉林省要组建自己的京剧团来北京求援。1958年8月,应吉林省文化局请求,北京市政府、市文化局为支援吉林省文化建设,将“四小名旦”之一毛世来的北京和平京剧团整建制,并要求各团支援调配进一些较为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人才,就这样二姨被北京京剧团冠冕堂皇的支援调配给了吉林省。这一下子要到长春,东北冷啊,一大帮孩子,北京的家该怎么办?……

这些严酷的现实问题一股脑压向了还在新寡的二姨,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她只有也只能跟自己的老妈——我们的婆婆商量。正好东四头条要拆迁,婆婆索性带着我们都过来,收缩成一个家。这可真是不分姑表甥舅的一个大家,这也是婆婆放弃和平里拆迁房,等于拔了自己最后的根的深层原因。当然还有还是孩子的我们更不懂的深层原因,我们张嘴要吃饭伸手要穿衣背上书包要上学,这一切的一切都要钱,钱,钱,这一大家子只有花钱的没有挣钱的,坐吃山空,全靠变卖,一日复一日,一年捱一年,婆婆顶着多大的生活压力只有婆婆自己心里清楚!她当年常诙谐地挂在嘴边儿上的一句话:

“全吃的喽”

我现在老了老了琢磨起来才悟出,才明白其中深层的含义。那年月说起来还都不免报怨婆婆没有远见放弃了和平里,否则WG时期不会遭受那么大冲击。真是不谙世事,不知深浅,岂知当年婆婆是多么无奈,多么无助,尽管黄图岗二姨的房子当年也有婆婆的资助,但无论如何放弃和平里就是拔断自己最后保留的足根呐,而这一切不是全涵盖在“全吃的喽”里面吗?

二姨去东北,长春方面倒是大包大揽,给出全方位的生活优待和家庭安置。吉林省京剧团成立的同时还成立了省戏校,凡直系亲属适龄子女只要愿意学戏都可直接入学。这下婆婆作主把二哥直接过继给二姨,正好他启蒙师傅给起的艺名就叫张健,二姨前四个孩子都姓张,大姐二姐震哥都决定跟去东北上戏校,小老四太小又是女孩儿,留在北京跟着婆婆上学。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小五子,离不开娘。又是婆婆作主,说我们也都大了,这么多年也没给过白头妈工钱,让白头妈改跟二姨去长春带小五子,反正东北方面给报销一个保姆费。因为有二哥跟去东北,白头妈也就没什么异议,就这样婆婆帮着二姨作了总体上的统筹安排,二姨也就放心地全力以赴准备东北的行程。

我们这边也加紧收拾,准备从东四头条13号搬迁到王府大街黄图岗胡同甲9号。这期间别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办理转移户口时,婆婆叫我把户口本送到位于四条到五条横胡同间的东四派出所,我一边走一边翻看,正好走到二条穿三条的横胡同中间,看到我自己那页出生年月项突发奇想,那上面写的我生日是7月6号,我想要是改成7月1号多好,跟党一天生日普天同庆呵!那天下人不也捎带给我过了生日吗?想着想着抬头看见一座高台阶红门儿,对,说改就改,我一脚蹬着台阶,从书包里找出笔和橡皮,用书包垫着户口本,拿橡皮轻轻擦去“6”字用笔补上一个“1”字,就这样拿到派出所,嘿!居然没看出来,从此我的生日就变成了7月1日,跟党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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