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杨致云就要结束在国内的假期回到英国了。这天下午致云在国内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常翎,约她再见一面。她今天照常睡到日上三竿,也照常被她的母亲林晓曼,故意放在门外的扫地机器人的撞门声叫醒。
吃过中饭,致云又在林晓曼的数落声中,磨磨蹭蹭地开始梳洗和换衣服。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藏在手袋深处的车钥匙,换了双鞋,终于准备去车库时,就听见父亲杨其华隔着窗,在院子里喊道:“开车小心点,晚上早点回来吃饭”。致云转头答应了一声,却发现父亲又坐在院子里,读着那本已经被翻烂了的《万历十五年》。
杨致云一个星期多前,才刚过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目前,她是英国东南部一所高校的神经生物学讲师。按照杨其华与客人们吹嘘时的说法,她是一名神经生物学家。致云18就开始了自己的留英生涯,在学术上虽算不得顺风顺水,但也未有过多坎坷。自博士起,她研究的课题就一直围绕着人类心智功能与结构中关于意识和情绪的领域。在民间,这个领域总是充满了哲学思辨和神秘色彩,可在她看来,自己几乎每天都只是在跟庞杂的数据打交道而已。
现在,致云的父母与大多数同龄的父母一样:不间断地争吵,又突如其来地和好,虽然在某些时刻,彼此之间也会展现出令人动容的爱意。但大多数的日子里所有的情感,都是不会轻易表露的。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的婚姻中该有的特性,他们都有。可在十几年前,远没有如此祥和。
成年后的致云能够渐渐理解父亲,也是因为她了解到了父亲的过去。杨其华的一生,都在渴望着被关爱、被注意、被承认,在混沌中走过了几十年,才终于明白了感情连带着多么重大的责任。
杨其华在一个偏远又穷困的山区里长大。因家中拮据,他独自一人,被寄养在生活稍微宽裕些的舅舅家中,现在杨其华已经极少提及那被寄养的十年。穷困孤苦的孩子总是会成长得快些。杨其华虽不是聪明绝顶,但却有着悬梁刺股,凿壁囊萤的勤奋。
十八年后,杨其华终于走出大山,成为了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入学不久,他的踏实严谨就得到了一位导师的赏识。毕业后在这位导师的帮助下,他如愿被分配到了一个稳定又体面的岗位上。按照最初的设想,致云勤勉的父亲,应当继续收获领导及同事的认可,然后缓缓进阶,最后从一个不高也不低的位子上,在鲜花与掌声中谢幕。
可这世上哪有一开始就能写好的结局。根据一种来源最可靠的说法,杨其华在单位里勤勤恳恳地工作了近三年之后的某一天,因为一件极小的事,竟愤然挂冠而去了。但致云从不认为这就是全部的真相。那时的杨其华毫无退路,无论再多的屈辱都应该是可以忍耐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杨其华深信他的人生不止如此,儿时的潦倒无依,和为了出人头地所付出的巨大代价,让他希望自己能有所成。而眼前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平凡枯燥,最高成就不过就在举目可及之处,所以他才能在众人的失望与嘲讽之中,踏上了那条艰苦卓绝的创业之路。
致云无法想象父亲是如何独自熬过了最开始的几年。那会是怎样的困境,前无进路,后有悬崖。杨其华从倒卖货物,到倒腾股票,再到后来的投资兴厂,不知道走过了多少灰暗艰险的日子,才有了如今的生活。
杨其华已过而立之时,才与刚从护士学校毕业的林晓曼结婚。林晓曼是杨其华这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成就之一。不光是因为在他仍前途未卜之时,仅靠个人魅力就赢得了这位城里姑娘的芳心;更因为与林晓曼结婚之后,他的事业便突飞猛进,仿若有神明相助。
自此,致云的故事开始了。致云16岁那年,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无意间翻看起父亲遗落在卫生间里的手机,这部手机打开了致云的潘多拉魔盒,她在信息记录里看到了父亲逐字修改商业计划书,也看到了父亲与数人低俗露骨,又具体到无法辩白的信息。在那个还没有随时都可以拍照的手机的年代,致云翻出摄像机,在自己书桌的台灯下,把每一条短信都仔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而当她捧着摄像机站在母亲面前时,林晓曼只是扫了一眼,目光就继续回到了电视上去了。致云就这样举了好一阵子,林晓曼才像是刚发现致云仍站在旁边似的,淡淡说道:“所以,你想让我怎么样?”
致云瞬时怒不可遏,她举起摄像机砸向茶几。杨其华听到声音从书房赶来,看到气得发抖的致云,和似乎全然未被影响的林晓曼,未问缘由,便开始斥责林晓曼没有尽到教养之责,把杨致云变成了如此一个不知感恩,不懂分寸人。而林晓曼从头至尾只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致云憎恶父亲的虚伪,怨恨母亲的懦弱。一连数日,她都会梦见,自己在一片阴森的沼泽之中,越陷越深,行将淹没,可父亲依在大声地训斥着她,而母亲就站在不远处漠然地注视着她。
所以她决心要报复了,她要惩罚这对世上最貌合神离的夫妻。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布置一场壮观的自杀场面更能使她的父母难忘的呢。致云耐心等待了几周,终于放暑假了。只能在一个漫长的假期里才能做这样的事,她并不要想要传到同学和老师的耳中,因为她并不会真的去死。
致云从小就很容易流鼻血,只要稍稍用一点力揉揉鼻子,鼻血就会喷涌而出了。她决定让父母看到她割断了手腕的静脉,躺在满是血水的浴缸之中。那天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先朝着已经放了半缸水的浴缸里,流了几分钟的鼻血,觉得水的颜色差不多了,就立刻用准备好的湿巾堵上了鼻子。然后,把家里那只姓“狗”,名“机灵”的没有品种,但异常聪明的小狗关在了卧室外。“狗机灵”是她14岁时,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接着,致云走回卧室的窗边,手拿着剃须刀片,等着父母回家。她先是看见母亲提着菜从大门进来。随后,就听见母亲在门外叫她,但她没有应声,林晓曼早已经习惯了。这几个星期以来,致云在家不曾发过一语。又过了快一个小时,父亲还是没有回来,而母亲应该很快就要叫她出去吃晚饭了。正当致云忧郁地惋惜那一缸的鼻血可能是要白流时,杨其华的车突然进入了她的视野。
“很好,这个场面一定要他们两个人一起看到才会产生最大的效果。”想及此,致云赶紧拔掉鼻子里塞着的湿巾,埋到窗台上的花盆里,跑回自己卧室盥洗室的浴缸边,一边拿起剃须刀片,一边穿着鞋就往浴缸里踩,她准备在父母看见她前再给自己的静脉来上一刀。
致云太慌张了,踩下去又是极滑的,还来不及反应就迎面栽下,头重重地摔在浴缸的金属龙头上,拿着剃刀的左手为了寻求支点,在惊慌之中竟深深割入了右手腕的静脉。
致云在砸向龙头后就已经失去了意识,可当她慢慢没入水中时,又被从各处灌入身体的水激醒,觉得仿佛有千万张大网把她从头到脚、从里至外地牢牢困住。她试图挣扎,却动弹不了,恍惚之中听见“狗机灵”在门外撞门狂吠,接着便是一片空白,惊恐也随之消失。她放弃了,似是上天替她做了决定。
致云这一生中,能够称得上超出预期的事不多,而这件事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当之无愧。当她在医院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了。在遭受了大脑重击,长时间窒息缺氧,还有静脉割裂之后,她竟然没有死。所有参与抢救的人都在感叹:这个孩子是命不该绝。
致云没有告诉她的父母,那不过是个意外,她希望对他们来说,这会是个延续一生惩罚。她无法想象,当杨其华和林晓曼破门而入后,眼前的那一池血水,和面孔朝下悬浮其中的女儿的躯体带给了他们怎样的震撼和梦魇。但她知道,这幅画面成为了家庭命运的转折,自此杨其华每天都尽早归家,林晓曼也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继续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致云仿佛也在那垂死的几分钟里顿悟了。
那次的事故过了没多久,杨其华就找人砸掉了致云房间里的浴缸,然后和工人们一起清理了残骸。但仅仅使浴缸消失对于杨其华和林晓曼来说,远不能淡化女儿决绝又惨烈的告别方式。半年后,他们就搬进了现在的家。至于“狗机灵”,林晓曼觉得她立下了大功,已然证明了自己是忠犬无疑,“机灵”跟随着致云的父母,又一起生活了13年之后,在家人的怀抱中,平静安详地离开了。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杨其华已过古稀,但仍步履如飞,精神健硕,全然没有垂垂老矣之态。林晓曼也是保养得宜,显然,她对于自己的这段婚姻,持着与她的女儿截然不同的看法。面对如此康健的父母,致云实在无法生出悲悯之感,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已将那次极其成功的恐吓,和十六岁之前的家庭生活看作是上一世的事了。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父母虚伪的婚姻如同那一滩血水,在她被重击过的大脑里留下了多么鲜活的意象,这意象如同那只浴缸被砸碎之后,留在地面上的无法抹去的黑色泥垢。
大多数以制造为主的企业,这十几年来不断受到来自房地产、金融资本和互联网产业的连番冲击。杨其华的许多老伙计们都已经把兴趣从经营工厂转到了资本运作,但杨其华仍一直在坚持着。他总是不断强调:只要通过产品升级,优化管理模式,和寻求政策支持就足以度过困境,绝没有到卖厂转行的地步。
关于稳定企业收益,保护员工福利,在致云看来父亲虽是尽了全力,但只能算是勉强在维持在当下的市场需求和行业的整体格局,早已与制造业最鼎盛的那段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了,来自国内外的强大资本和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兴产业,让商业大环境充满了变数。像杨其华这样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传统民营企业家们,大多数已经无法延续多年前的辉煌了。外加,杨其华自认能将一个员工不足20人的小作坊发展成如今的规模,全赖于他对于历史中的起承转合,以及改革开放以来国内政策方针的所谓深刻领悟,使其思维方式与经营理念根深蒂固而难以改变。至今,他都仍习惯于从史书与典籍中寻找关于企业向上发展的答案。多年前,致云就预感,她的父亲应该很快就会被时代所淘汰。杨其华的企业能够延续至今,对致云而言已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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